(一)
他曾經與我比鄰而居,住我家對門。
說到鄰居,不能不說說當年我家的居住環境,坐落在北京市西城區的一座清朝末年建築。我出生在那個院子裏,在那兒度過了27個年頭。
那是一個標準的三進四合院。大門前那兩隻石頭獅子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朱漆大門寬闊,木質門板莊嚴厚重。高高的木頭門檻裝在門兩邊的石頭深槽裏,便於拆除裝入。寬敞的門洞正對著一麵磨磚對縫的影壁。每到晚上,大門緊閉。門板被兩條鐵鏈拴在門檻上。除了門閂,一根粗粗的木杠頂著大門。右側門板上開了一個小門,便於晚間出入,一把彈簧鎖把關。不知道這大門是否起到了保護作用,它給我們這些時常忘記帶大門鑰匙的人可著實帶來過不少進不得家門的麻煩。
住在其中的二十多年裏,利用收水電費,串門的機會,我有幸走遍了院子裏的每一個房間。雖然年久失修,油漆斑駁,但是依舊可以看出建築本來的結構設計和施工風格。
大門內狹窄的院子除了南房和西屋,隻有牆壁和一個木雕二門。二門外的房子想必是當年給門房和下人住的,進了二門才算是進入了主人的住宅。二門內的三進院子由雕梁畫棟的走廊連接在一起。
第一進院子隻有一排北房。意大利花瓷磚裝飾的地麵向人們展示,這曾經是個西式客廳。
二進院也是一排北房,柚木地板告訴我們這裏應該是中式客廳或餐廳。
第三進院子最齊全,東西北三麵各有一排房子,想來是給這家人起居坐臥的。北房一明兩暗外加一個帶跨院的小耳房,每一個房間都有套間。中間那間還鑲了硬木雕花護牆板。我家就在這第三進院子裏。
第三進院的東側是一個跨院。跨院內除了一排大北房和東廂房外,還有假山石,池塘以及兩麵回廊。不難想象,那是個後花園。三進院與跨院接壤處有個帶套間的北房,牆壁上貼滿了白色的瓷磚。我猜想,這裏應該是曾經的浴室和廁所了。
小時候聽說這個建築是袁世凱的私宅,後來有人說不過是個財主家。無論是誰的財產,都是被沒收的。政府把它當做了部裏的家屬宿舍。
為了擴大住房麵積,成為宿舍的大院得到了改造。跨院內的假山石被推進了池塘,用泥土掩埋了。跨院的南回廊被改造成住房。改造時沒有考慮原建築的風格,所以那排房子顯得非常突兀。西回廊的一部分被改造成水房,裏麵有水池和水龍頭。
因為住戶的主人基本上都是同事,鄰裏之間的氣氛比同一條街上的大雜院和諧的多。全國掀起學雷鋒運動後,院子裏的高中,初中,小學生們自發組織了“學雷鋒小組”。孩子們辦文藝演出,舉行體育競賽。出去活動的時候,大小不一的男男女女們排著隊行進,常常引來路人的目光。
因為學雷鋒小組的成員為部裏派來維修房子的施工隊義務勞動,作為回報,施工隊在我家門前的院子裏砌了一個乒乓球台子。在1964年的北京,那是非常難得的體育器材。從此,隻要天氣允許,乒乓球台子邊上總有歡聲笑語。
然而好景不長。短短幾年的時光,中學生們被送到祖國各地上山下鄉,十之八九的職工也被派去河南,湖北的幹校。院子裏隻剩下留守的老人,孩子和一部分婦女,跟如今的鄉下有一拚。門前的乒乓球台子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個大坑,一個半途而廢的防空洞。
隨著時間的流逝,來自蘇聯的戰爭威脅逐漸減弱。被那個大坑困擾已久的住戶們終於齊心協力把它填了回去。過去青磚墁地的院子留下了一道難看的傷疤。因為人口的減少,我家對門那一排房一直空著。門窗的玻璃被打破,屋內到處是塵土。
1972年初夏的一天,我下學回家後發現對門靠北的兩間房換了玻璃,門前的台階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看來是有人要入住了。
星期日的上午,我正在聚精會神地讀一本從同學那裏借來的小說,母親派我去糧店買米。已經催促好幾遍了,無奈,隻好放下書,拿著裝米的袋子出了屋門。滿腦子裝的都是書裏的故事,差點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哎哎哎,小心!”聽到那個人的叫喊,我趕緊刹住了腳步,抬頭向來人望去。
眼前是一張英俊帥氣的麵孔。
“我姓D,叫我小D或者叫大哥都可以。”那人一麵做著自我介紹,一麵放下手中的東西,向我伸出了右手。我的心裏一陣緊張,有生16年,從未體驗過跟人握手的滋味。
將米口袋轉移到左手,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把手伸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報上自己的名字,隻聽見:“那可不行。您是長輩,她一個小孩子怎麽能跟您沒大沒小的?快叫叔叔!”
母親在屋裏觀察到了我跟D之間發生的一切,及時地預防了我可能發生的輩分認知錯誤。
“大媽,我是剛剛搬來的。其實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我的弟弟妹妹應該跟她差不多大。”D滿臉笑容地對母親說。從此之後,我稱他為D叔,他跟我母親叫大媽。雖然聽上去有些滑稽,但是鄰裏之間沒人去追究那些細節。
懷抱著十斤大米,我邁進了大院的門。D在我的前方,我有了一個觀察他的機會。個頭在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之間。身材勻稱,腰背挺拔。烏黑發亮的頭發滿滿地覆蓋著他的後腦勺。這是一個健康的男性。
襯衣的袖子被挽起露出了小麥色的皮膚和結實的手臂。一雙冰鞋被鞋帶綁在了一起,掛在肩上,一隻在他的前胸,一隻在後背。
到了三進院,D發現了跟在他後麵的我。他轉過身來,指著胸前掛著的一隻冰鞋對我說:”冬天可以一起出去滑冰哈。“
“嗯。”我一麵應付著,一麵打量著他的麵孔。除了健壯的體魄,D有著一張幾近完美的麵孔。他留著那個年代男人普遍的發式“一邊倒”,一縷頭發散落在飽滿的額頭上。英俊的眉毛下是一雙俊美,熱情洋溢的眼睛。英挺的鼻梁配著一對笑意盈盈的嘴唇。整齊的牙齒如同編貝。如果說有什麽缺陷的話,應該是他上唇右側那一道淡淡的傷疤。
在我16年的人生閱曆中,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一位男子。看不到流氣,聞不到匪氣,更沒有女氣。隨和而不謙卑,熱情而不恭維。對我這樣的小孩子也沒有敷衍,輕視的態度。
雖然從小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知,“你是世界上最醜的一個。沒有人會多看你一眼。”,但是眼前這位帥哥兒熱情洋溢的態度並沒有讓我大喜過望,受寵若驚。那時的我對異性還很麻木,他們隻有和善與不和善兩種。更何況按照母親的標準,他是位長輩。
“放下米,幫你D叔搬搬東西吧。”母親隔著門對我說。
“不用不用,本來也沒什麽東西。大件昨天部裏的車都已經搬進來了。”D告訴母親。
很快,D的家一切就緒。從他與母親及院裏其他鄰居的對話中,我對D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他是山東濟寧人,父親是鐵路局工人。他從軍隊轉業到了部裏任職。屬羊,那一年,他29歲。已婚,妻子在郊區的備用電台工作,每兩周回家一次。有一個三歲的女兒寄養在山東老家。按照當年的政策,他在部隊裏應該是軍官。否則他就會被複員回原籍,而不是轉業到北京的部委工作。據他說,轉業的原因是身體問題。看著他健壯的體魄,很難想象他有健康的問題。
D的到來如同一縷春風,吹散了近幾年來籠罩著院子上空的一團晦氣。他是黨員幹部,工人子弟,轉業軍人。而那些老住戶,尤其是住在後院的我們基本上都多多少少有些政治問題,各家不是有走資派就是有反動學術權威。
D不止是年輕英俊,朝氣蓬勃,而且非常勤勞,樂於助人。他搬進來的第二天清晨,我從一陣沙沙響中醒來。撩開窗簾一看,D正在掃我家門前的台階。整個院子已經被他的掃帚掠過,被清理的幹幹淨淨。
以往煤鋪的工人會將煤送到每家的門口。仍然記得工人們用一根寬寬的皮帶兜住裝煤的竹筐,把皮帶的另一端背在肩上,一筐五十斤煤球。但是革命開始後,他們已經不再為牛鬼蛇神服務了。那個時候還沒有煤氣罐,無論煮飯還是取暖,全靠燒煤。各家買的煤被放在大門洞裏,自己往家搬。我用簸箕運煤球,用搓衣板搬蜂窩煤。從大門洞到家門口,一百多米,買一次煤起碼要來回跑十幾趟。對於住在後院的居民,幾乎每次買煤都是一場劇烈運動。D曾經幫助過那些隻有老人孩子的家庭完成這些體力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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