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說起《海上花》，丹鳳臉色馬上暗淡下來，竟沒有注意到邡林已經從“林小姐”親昵地改稱她為“林妹妹”，而且握住了她的手。邡林看見歎道：“我真不敢相信妹妹會沒有角色。坦率地說，你比玫瑰要高雅、漂亮多了。再說，你本姓林，這黛玉的角色就應該是你的。玫瑰看起來像一堆人肉，卻老演主角，這裏有些黑幕。你知道她沒來銀河電影前在哪裏嗎?”
“哪裏?”
“牡丹亭。”
“牡丹亭？”丹鳳大吃一驚。她知道“牡丹亭”原是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的一個劇名，後來被上海四馬路一個“書寓”拿了去用，起先隻是賣藝說唱，後來明裏暗裏也做起皮肉生意，變成了一個“長三堂子”。不知是沾了湯顯祖劇名的光，還是這個妓院管理有方，“牡丹亭”在上海一直很紅火。雖然也有些社會進步人士認為此舉傷風敗俗、沾汙了湯顯祖的大名，稱湯氏雖已辭世300多年，但他知道了一定會從地底下蹦出來叫這家妓院吃官司。但湯氏埋在哪裏都沒有人知道，所以“牡丹亭” 就這樣稀裏糊塗又冠冕堂皇地成了這家妓院的名字。上海新舊達官貴人都喜來此議政談商或舞文弄墨，彈琴吹簫。牡丹亭的紅燈籠也從傍晚一直亮到黎明。
晚清名妓
邡林解釋道：“玫瑰是在牡丹亭出生的。她的母親在女兒還很小的時候就死於花柳病。玫瑰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所以誰也不知她姓什麽，是妓院裏的秦老鴇子養育了她。”
“那她扮演黛玉正好啊，”丹鳳說。
那時邡林正要轉一個大彎兒，他從她手裏抽回自己的手，雙手握住了方向盤。那時丹鳳才意識到他剛才在握著自己的手。
“話是這麽說。我的意思是：妹妹若想當明星，就不能這麽清純，” 邡林坦然地說。“你真的很漂亮；但是當演員光漂亮不夠。”
丹鳳無語。
邡林接著道：“一個好導演可以點石成金，把任何人變成明星。不過你得給他動力才行。”
“邡先生的意思是——?”
他們已到位於法租界的舞場門前。邡林迅速掃了丹鳳一眼。她穿著粉色花洋布旗袍，胸部微微凸起，這讓他想起了掛在樹上微黃沒紅、但引人注目的杏。他猶豫了一會兒。他本能地喜歡長相極為出色的女孩兒，但並沒有決定跟眼前這個半大不小的姑娘建立一種什麽樣的關係，且他對她的家庭背景更是一無所知。這時一個穿著製服的中國小廝過來接過鑰匙替邡林停車。邡林拉著丹鳳的手走進舞場門口排隊買門票。拿到票後，他擁著丹鳳在舞場邊兒一張小圓桌子跟前坐下，點了一份蛋卷冰淇淋和一杯可口可樂。就在那時他看見不遠處一個身穿淺綠色紗裙、看上去十分漂亮的年輕女人正跟一個衣著得體的年輕人擁著在跳舞。邡林眼睛隨之一亮輕輕道：“三哥來了。” 他一邊看著那個姑娘跳舞一邊回答丹鳳道：“你發誓保密—”
“我發誓,” 丹鳳莊嚴地說。
邡林放低了聲音。“牡丹亭的秦老鴇子告訴我是華導演破了玫瑰的瓜，後來又用很多大洋把她從牡丹亭贖出來。具體化了多少銀子，老鴇子不肯透露。玫瑰來了後，銀河的大角色都是由她來演。公司裏雖然有好幾個頭兒，但最後誰演主角這事全是由華導演決定的。華導演身邊花擁錦簇、美女如雲，但他卻偏要玫瑰。這隻有一個解釋：玫瑰在床上肯定有一套功夫！不然華導演絕不可能這麽重用她。如果他能把一個妓女變成電影明星, 他一定能把你變成銀幕女神。你等我一會兒，我跳個舞就回來。” 他雙手往後撫了一下鋥亮的頭發，起身穿過舞廳菱形鑲木地板朝那個穿淺綠色紗裙的年輕女人走去。丹鳳注意到音樂已停。那個姑娘好像認識他，和他說了幾句，音樂又重新響起的時候，便由邡林牽著翩翩起舞。
邡林剛才赤裸裸的話，聽得丹鳳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更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她像全上海的女中學生一樣崇拜著邡林這個在銀幕上憐香惜玉、常常舍己救美的英雄好漢。沒想到他和他演的角色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她原以為他約她出來是對她有興趣，卻沒想到他會跟別的女人跳舞，更沒想到他會把她推給別的男人，雖然那個人是她仰慕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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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性感”抓住男人視線的女人很幸運，但也很不幸，因為男人們對她的聚焦很少越過她乳線以上，所以他們也就不會去注意她腦子裏究竟裝的是什麽了。而且此刻男人是用荷爾蒙思考，要他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任何非常理性的事情是說不過去的。但女人似乎也同樣好色。據說莊子有天在荒郊看見一個婦人在不停地扇其亡夫的墳墓。原來她急不可待，想要土快幹好再嫁。莊子將此事告知自己的夫人田氏，田氏發誓不會如此。莊子不信想試探她，於是裝死。田氏辦喪事的時候，風流惆悵的楚王孫來吊喪。田氏為其美貌所動便留下他，不久就與他談婚論嫁。但美少年突然病重，需吃人腦救命。那田氏竟毫不猶豫要劈棺取莊子的腦子。這個故事便成了1913年黎北海導演的電影《莊子試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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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場邡林那番露骨的話之後，丹鳳卻不知不覺地開始觀察玫瑰和她在的時候男人們的反應。這個二十六歲的前瑤姐像一盞燈，走到哪兒，就能把哪兒點亮。她麵孔如日本春畫上的女人，大而肉感，誇張細長的眼眉，草莓一樣紅而飽滿的嘴唇；消肩、豐乳肥臀，卻有一個細腰。她不喜歡穿乳衣，走起路來屁股扭著、乳峰在旗袍下麵顫動。有人在上海小報上說她像塊燒的很爛的東坡肉，含在嘴裏就會化掉；也有人形容她宛如一個熟的一碰便會裂開流汁的桃子，正在生命最燦爛、最鮮活的時期。就連她那嘶啞、低沉的嗓音，也被人說成是“性感”的象征。據說，玫瑰的右乳房上刺了一朵小玫瑰，唯恐酒喝多後忘了自己的名字。很多人都想一睹為快。銀河電影公司的男人們見到她個個蠢蠢欲動；但因為她是豐澤的女人，礙著華老板的麵子，隻敢偷偷地去覬覦那兩隻高傲的乳峰大飽眼福，或者裝作“不小心”碰到她的屁股。據說玫瑰從不去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歡坐電車，因為總會有人假裝車子擠去捏她、占她的便宜。
丹鳳也聽說玫瑰與豐澤的關係是個公開的秘密。男人妻妾成群不足為奇，就連男扮女裝演“莊子試妻”的大電影家黎民偉也是一妻一妾。但豐澤的太太嚴姍是個厲害的女人，因為主演電影早早成了名，後來又在銀河電影主管經濟大權。眼不見為淨，她絕對不允許豐澤把其他女人帶回家來和她爭風吃醋。於是豐澤隻好在外麵另起爐灶，帶玫瑰長住旅館。嚴姍雖然早聞豐澤和玫瑰的關係，卻拿他沒有辦法，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不過嚴姍覺得玫瑰是個“胸大腦小”的女人，無法永遠抓住豐澤，並打賭豐澤和玫瑰的關係長不了。所以她就這樣耗著、等著自己的男人回到身邊。
黎民偉男扮女裝演“莊子試妻”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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