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人們知道林翔老爺啟程去法國 Le Mans 看24小時車賽不在家都多多少少有點兒放肆。看門的從家裏帶了隻鳥籠子來放在轉達室桌子上的信件和報紙上逗玩,洗衣婦掩了地下室洗衣房的門嗑了一地的瓜子殼兒,林翔的幾件襯衫到下午了還沒有燙完。管家吳媽看著隻想罵人。丹鳳回到家才得知他們的俄國司機德米特裏也出去門旅行了。她明知父親已走,可還是滿棟樓裏找了他一遍,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吳媽聽說小姐是高原送回來的,知道外甥沒事,也放心了很多,馬上給丹鳳準備水洗澡,丹鳳這才把化妝師塗在她臉上的油膏徹底洗淨,獨自端坐在格外空蕩的正餐廳裏吃晚飯。雖然她常常一個人吃晚飯,今天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本來還想打電話跟好友美蘭炫耀初次和明星們一起演電影的經曆,但一層無名的哀愁驅散了白天的餘奮。
今天下午在虹口遊泳場電影明星邡林在幾個小時內對她這個臨時演員的熱度由零度頓升,又在三分鍾之內降得不冷不熱隻是因為他突然發現她其實隻有十五歲,不到和他談情說愛的年齡而一下子失去性趣。丹鳳不服,臨時抱住正在那裏等她的高原的脖子要證明自己也可以有男朋友故意刺激邡林。不知情的青年人高原以為丹鳳幾天未見想他,竟冒著被警察抓捕的危險帶她去自己隱藏的住所。但當丹鳳感覺到高原想親近自己後,又故意馬上疏遠他。知道她準備打電話給家裏叫司機德米特裏來接自己,高原仍很紳士地要送她,丹鳳沒再推辭,不過這回自己要求坐在腳踏車後麵,而不是像來的時候那樣被他抱著坐在前麵的大梁上。這樣高原把丹鳳送到霞飛路323號林家公館也沒見他的大姨吳媽就匆匆離開回去了。這一切像是一場即興的遊戲,不想遊戲結束後,丹鳳覺得空空如也。
但凡一段美妙的愛情的前提通常是兩人步調的一致,不管起初誰先愛誰,誰愛的多,誰愛的少。很多看似本該圓滿的愛之所以無果,常常是因為兩個人之間存在著愛的時差。即便生活在陰陽兩界的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裏的杜麗娘和柳夢梅,他們的愛也是同步的,所以最後能夠起死回生,永結同心達到大團圓。可惜這個道理丹鳳過了很多年才悟出來。
次日晚上林翔給女兒新雇的英國家教伊麗莎白如期而至。第一堂課是考試。結果,鋼琴從五線譜開始,英語從ABC 學起。丹鳳想:這個家教瘋了。這也太苛刻了!但伊麗莎白一本正經十分認真,馬上就設計出一套教學方案出來。除了跟伊麗莎白上課,丹鳳連著幾天無所事事,日子過得好不無聊,心想也許學習開車會好一些。父親不在的唯一好處是她可以胡作非為。無奈德米特裏不在家,她看著存放在車庫裏的七輛車卻不知如何叫它們啟動,於是叫了輛黃包車去了父親的“林記車行”。王經理經不住她磨嘰,最後隻好同意教她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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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下午一點來鍾。世雄聽了舅舅的推薦,叫了一輛出租車來到“林記車行”買車。他在前麵展車場看了看幾輛車後進了辦公室,但裏麵靜悄悄的沒有人影兒,隻有一台Freezor 電風扇在屋角吹著讓人覺得這個地方不久前還有人在。世雄退到外麵。上海的七月烈日當空,他西裝革履熱得有點兒熬不住了,正打算離開,突然聽到身後輪胎“咕嚕咕嚕”碾壓小石子路的聲音。就在這時,一輛紅色福特車直朝他衝來!
“踩閘門!林小姐,踩閘門!” 一個矮胖的男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喊著一邊跟在車後麵跑。他身後一老一少兩個穿著灰色西裝製服的男人也在跟著車跑。他們一見世雄便揮著胳膊大聲叫道:“躲開先生!快躲開!”“她不會開車!”
世雄急忙閃到路邊歪倒在一排夾竹桃上。車子“嗖”地從他身邊擦過,然後是輪胎磨地和玻璃破碎的聲音。他抬頭扶正了眼鏡,看見那輛嶄新的紅福特車頭撞碎了他剛光顧過的辦公室的玻璃大門。世雄深出了一口氣,從夾竹桃裏出來,拍了拍白色西服上的灰塵。
汽車門被推開了,一個身穿紅白格子短袖連褲服的短發少女下了車。她甩掉頭上和肩上的碎玻璃渣子,走向還站在路邊的世雄。她像是個歐亞混血兒,皮膚白皙,古典希臘鼻子,眼睛是棕、綠色的,兩片紅唇若合若離。世雄心想:“這小姑娘漂亮。”
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開車險些撞了他緊張,還是被眼前這個陌生青年身上的神秘的矜持,漠然的瀟灑和她從未見過的男性的陰柔攫住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對…對不起, 先生。不…不好意思呀……”
“我沒事情, 但是你臉上有幾處被玻璃劃傷了。”世雄道,忍不住想伸手去撫平她臉上的劃痕,但他沒動。丹鳳這時才感到額頭上隱約地作痛,用手一摸,指尖有血痕。
矮個子男人這時喘著粗氣、擦著額頭上的汗趕過來道:“林小姐,要不要我們送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王經理,這輛車多少錢?”
王經理看著車前麵撞壞了的部分。“六百,林小姐。”
“好,我回頭告訴我父親我一年不拿零花錢,”丹鳳一邊說,一邊繞過地上的碎玻璃走進辦公室。
“洗手間裏有紗布和繃帶,” 那位身著灰色製服的年輕人在她後麵喊道。
王經理的臉被太陽烤得通紅,看著丹鳳遠去的背影歎氣道:“我們真不該讓她開車。林老板回來時怎麽交代!虧得我們沒讓她開那輛新的 Bentley!要是那輛車被撞成這樣,大家都去喝西北風。”
“唉,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會作孽。”那個年紀大的銷售員不屑地搖頭,這時方把注意力轉向還站在那裏的世雄問道:“先生,是來買車的嗎?”
世雄琢磨出這些就是他要找的銷售員,撞車的那個姑娘大概是林翔的女兒。他點點頭。“我想買輛跟這一模一樣的福特車。”
幾個銷售員對看了一眼,不知世雄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已經當著他的麵捅出去了價格不好改口,於是隻好600塊賣給世雄一輛1925年型號的Tudor Ford。世雄也未提自己認識林翔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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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雄雖在波士頓讀書的時候就學會了開車,但馬上意識到在國內開車跟在國外開車是兩碼事。上海司機在街上橫衝直撞,不知是不清楚交通規則,還是急著趕路。行人更是見縫插針,向來不怕車子的。他剛上路不久,就差點兒撞上闖紅燈的行人,後來又差點兒撞上迎麵開來的汽車。最後他決定還是從強生出租車公司雇一名司機。他的新未婚妻怡紅想:若一開始就聽我的建議租車,也省了這些麻煩和養車、車位費了。但錢是世雄的錢,家裏一切他做主。
怡紅雖頭次來上海久住,卻是如魚得水立刻喜歡上了這座城市。不久她不但知道精明的本地老上海人在哪兒買東西,也打聽出周圍那些洋人和黑石公寓裏很西化的中國鄰居在哪兒置衣購物。她學會去Lingel買鞋子,去南京路上的Hall & Holtz, Ltd 買巴黎來的新貨,去四川路買寶塔牌絲織品,也會替世雄在Whiteaway, Laidlaw & Co 買衣服。
在蘇州楊家莊園裏吃的雞鴨魚肉蔬菜水果大都是楊家自己養植的。雖然他們從蘇州帶了不少醃製食品過來,新鮮魚肉和蔬果在上海全要自己買。怡紅怕廚娘做不好,早上天不亮就帶著她去虹口三角地菜場買早點兒和中午晚上要吃的菜。世雄起床的時候早餐已擺在桌上,他的衣服也熨好,皮鞋也擦過了。世雄去公司上班後,怡紅就去逛街、買東西。她打聽到“老介福綢緞”衣服做的好,就跑到那裏一口氣做了五套貼身無袖旗袍,把她從蘇州帶來的寬鬆的袍子全部給了丫頭依春。她第一次光顧鄰居推薦的南京路34號的 Mr. Paul 美發店就把留了二十多年的辮子剪掉,開始梳著跟電影女明星王漢倫一樣直的短發。
晚飯桌上世雄才注意到怡紅的新發型和旗袍。晚飯後,他第一次和她一道去拉菲亞特路上散步。時時有人回過頭多看一眼這對摩登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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