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拍攝結束的時候，那些學生群眾演員們馬上圍住了邡林、玫瑰要他們簽名，畢竟選角導演隻說不能圍堵導演，沒說不能圍堵明星嘛。玫瑰對丹鳳仍是愛理不理的；但她卻幫助丹鳳明白了她的物理老師搖頭晃腦三天都沒解釋清楚的一個原理：同性相斥。丹鳳在更衣室外麵的水龍頭下咬著牙用髒兮兮的肥皂把臉上的油膏搓掉，然後去化妝室換上來時穿的衣裙。化妝師劉莉正把她帶來的油膏、脂粉和大小刷子裝進一個大木箱裏，看見丹鳳不冷不熱地說：“林小姐後會有期啦，向你爸爸問好。” 再見劉莉意味著再讓她給自己化妝，再演電影。但她的戲今天就已經演完了，明天如何她不知道。丹鳳竟覺得與這個並不討人喜歡的女人難舍難分。
遊泳場已快人去樓空，隻零零星星地剩下幾個工人在那裏清理場子。丹鳳低頭看著自己孤獨的影子跟在後麵，落寞地踩著地上一塊一塊還沒被太陽蒸發完的水漬往大門口走，一個聲音突然從後麵叫住了她：“喂，小姐！等等！”
是邡林。“剛才我沒聽清小姐的芳姓大名。”
她沒料到他會主動找自己說話，心跳快了，臉也紅了。“林丹鳳。” 她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
邡林微笑了。那笑來自眼睛深處，是真心喜歡的笑。“林小姐今天演得真好，很自然。”
“哪裏。我太緊張了。” 丹鳳覺得腳下輕飄飄的，踩雲駕月就是這種感覺吧。
“小姐對於女子摩登的看法我很欣賞。你的男朋友呢？”
丹鳳愣了，心想：“這話說到哪裏去了？我啥時跟你說過我有沒有男朋友啊？”
邡林笑笑不等丹鳳回答又問：“林小姐今年芳齡多少？”
“十五。”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還這麽小啊，我以為你十八了呢。不巧我今天跟一個朋友有約，不然就送你回家了。”
她覺得雙腳又回到地麵。但他還是要了她的電話號和住址。兩人肩並肩地一起走出遊泳場。剛出大門，丹鳳看見高原正倚著靠在牆角的腳踏車看書。
“那麽再會了，林小姐,” 邡林說，瀟灑地甩了一下頭發，三步並作兩步穿過馬路，然後朝停在對麵的一輛深綠色車走去。他嫻熟地打開車門，車裏好像已經坐著一個人，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丹鳳這才轉向她的亭子間朋友：“咦！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高原“噓”地叫她放低聲音。“我記得林先生今天走，但是不知道你怎麽回家，給我姨打了個電話，她說你在銀河影業，從那裏我打聽出你在這裏。”
這時丹鳳注意到馬路對麵，邡林的汽車開始啟動。她兩隻胳膊突然勾住了高原的脖子。“你知道嗎，警察抄了你的家了？”
高原頓時滿臉通紅。她今天怎麽了？幾天沒見，難道真的想我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親昵過，特別是在公眾場合。“好在我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同學幫我把幾件換洗的衣服都帶過來了。”
“是那個大眼睛的李同學嗎？幾天前我在你樓底下看見她夾著個布包。這些天你都到哪裏去了？吳媽和我爸都急著在找你呢。”
馬路對麵邡林的深綠色的車子猛地轉了個U圈兒，從他們身邊不遠處飛速駛過。“小心汽車！” 高原說著一把將丹鳳拉到路邊，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我現在住在一個老師那裏。”
看見車子已經駛去，丹鳳放開高原的胳膊問：“怎麽，他們還會抓你嗎？你還會搬回來嗎？我們怎麽能找著你呢？”
“警察正在通緝我，所以我住的地方老換，你們找我不容易，還是我來聯係你們吧。你現在空不空？想不想到我那裏看看？”
丹鳳瞪大眼睛。“想去，當然想去了！”
“隻有一個條件：你得保密！不然我可能就沒命了。”
丹鳳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手帕蒙上眼睛道：“我看外國電影裏，他們都是把眼睛蒙上的。我們這樣去怎麽樣？”
他不是不相信她；但看她蒙著眼睛確實覺得可愛，於是就一把抱起她放在腳踏車前麵大梁上。丹鳳本來眼前漆黑，現在兩腳突然離地，吃了一驚，但因為信任他，隻是咯咯地笑著任他擺布。
高原說：“坐好了，別亂動！” 他就這樣擁著她，蹬著腳踏板，騎了起來。耳邊風呼呼的，周圍的一切都往後退，他是這個飛著的世界的主人。他高舉雙手，高興地“哇”地大叫了一聲。丹鳳能感覺他的手離開了車把，嚇得半死：“高原，你好好騎車，我還沒活夠呢！”
他雙手回到車把，騎了一會兒問：“我姨說你今天來參加試鏡了。順利嗎？”
“我沒有試鏡就上鏡頭了，是替一個臨時生病的演員演一個小角色。”
“有這樣的好事！怎麽，還想當電影明星嗎?”
“更想當了！不過演電影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容易。我發現在舞台上的時候，觀眾抓住你表演的精髓，跟你互動，所以即使你出了點兒錯，他們也會原諒你。但是電影就不同了，電影機記錄下你的每一個表情、動作和你所說的一切，不給你任何犯錯誤的空間。”
他第一次在林公館見她就愛上了她，愛得深沉、愛得專注，也愛得小心翼翼、愛得稀裏糊塗。他喜歡她形體的美，她高貴的氣質和她隨和的個性，卻從未注意過她腦子裏裝著什麽。聽她這般話才知她原來也有思想。他對她的愛裏又添了份尊敬。他慢慢地開始說著自己的想法，但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的話微不足道。“電影編輯可以剪輯啊。此外，一部舞台劇，不管它多偉大，所服務的觀眾是有限的；所以它最終會死去。但電影不同; 一部好的影片可以走遍世界，永垂不朽。”
丹鳳打斷他說：“我知道。”
* * *
丹鳳眼睛蒙著被高原牽著手往閣樓上走，拐彎抹角好一會兒才在一個地方停下。高原替她拿掉蒙在眼睛上的手絹，他們正站在一個小房間裏，書、紙、一張床和一台印刷機把屋子塞得滿滿的。對麵牆中間有一個圓窗，上麵連著一個天窗。丹鳳走到圓窗口，眼前現出一個大花園，裏麵水榭亭台，小橋流水，遠遠的一棟精致的三層洋樓立在中間。
“這是公園嗎？怎麽裏麵還有樓房？”
“不是，是黑幫大佬沈浮家的後院。那個樓房常有不同的人進出，像是一座客房。”
“沈浮好像在公共租界警察署工作過吧？你住這裏不危險，不拍被他抓嗎？” 丹鳳轉過身來倚著圓窗問他道。她一身白衣裙，像個天使。夕陽裏她身後一片綠波，他心中一片漣漪。他真想就這樣把她像座銅像鑄在那裏。
“實際上這是上海最安全的地方，警察是不會到這裏來抓人的。”
“你知道我們家花園是歐式風格。其實我更喜歡中式花園。”
“那好。我以後就送你個中式花園，”他半真半假地說，與其說是對她的承諾不如說是給自己立的目標。
“吹牛。你哪來的錢？”
“我是說以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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