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之 學弟

老早以前,我一個人獨居在上海西南邊角落的一間小公寓裏,每天斜穿過這個城市的版圖,到東北角的一座寫字樓裏上班。
我租住的地方,是為拆遷戶新建的小區,裏麵都是征地的農民,我的房東開肉鋪,他殺豬,賣豬肉和豬下水。
房東個子很高,他說話時我須得仰頭看他,這使我不可避免地看到他鼻孔裏的兩坨屎,還有支楞出來的幾根粗黑的鼻毛。
他的女人看上去比他老,顴骨上兩坨橫肉,苔蘚一樣布著一層黃褐斑。
我和房東門對門,低頭不見抬頭見。男人總要搭訕幾句,每次他一開口,女人那帶著濃濃柴火味的鄉音就像長了腳一樣跟上來:阿剛啊,門關關牢,當心野貓進來。
男人旋即閃身進屋,門合上的一刹那,那雙眼瞼厚重的小眼睛從門縫裏瞄我一眼,帶著一股殺豬刀的穢氣。
一日深夜,我夜讀未眠,忽聽門口有響動,是鑰匙插在門鎖裏的細微的哢嗒聲。我躡起腳尖走到門邊,確認門是上了保險的,於是深吸口氣大叫一聲,誰?響聲嘎然而止,聽得外麵的人打了一個很響的酒嗝,一切歸於沉寂。
我猜那人是房東。
他大抵是欺我身邊無人。一個年輕獨居的女子,就像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野梅,任誰都可以采回家。至於上來聞聞花香褻玩一番,那都算雅事一椿了。
我不是陌上桑裏的羅敷,也不是羽林郎裏的胡姬,羅敷胡姬自有夫,而我沒有。我當然也有幾隻狂蜂浪蝶圍著我嗡嗡嚶嚶,我拒絕他們,因為他們不是我的菜,然我有時和他們吃飯,因為我太寂寞。
但凡他們送我到樓下,總要找個由頭進屋。此時我便翻臉成為玉麵夜叉,我一甩車門道,自己找棵樹吧,我屋裏馬桶堵了。
狼來了說多了,自然就應驗了。一日早上,馬桶果然堵了。
水越抽越多,眼看就要象發洪水一樣倒灌出來,急得抓狂。沒有工具,一時情急拿了根筷子去捅,感覺不象在通馬桶,倒象在煮高湯似的。一陣惡心,連啐幾口,不免恨道,哪怕有個阿貓阿狗男人在屋裏也是好的啊。
看看上班快遲到了,隻好扔下馬桶出門。一路上盤算找誰來修。須得男人,力氣大。第一個想到房東,旋即把這念頭掐滅。他女人會把我當野貓開膛剝皮宰了。然後把手頭幾個男人過一遍,竟沒有一個能用的,他們大多愛*****,活兒慫還要酬勞,何況他們要的酬勞我不想給。
突然想到一個叫老何的,這人還比較靠譜,不象有的男人一樣牛皮哄哄的。但他有一個毛病,超級潔癖。有一回服務生端菜時大拇指扣進了菜湯裏,結果那盤清蒸石斑魚他碰也不碰。這樣矯情的男人隻好用來把酒調情,讓他給你通屎馬桶?儂想啊勿要想。
糾結了一天,快下班時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打來的。他說今天是他工作一周年紀念日,想請我吃飯。
這麽說你不再是小鮮肉啦。我說。對,我是五花肉了,帶點油。說。
我們耍著嘴皮快活地吃完飯,放下筷子我想起了我的馬桶。立馬愁得腸子打結,大閘蟹堵在胃裏下不去了。
拊掌大笑道,這下子你那香閨成臭閨了。然後他一拍胸脯說阿姐,我去幫你修馬桶。
你?我瞅瞅他那張小白臉,比我還白。不許搗漿糊。我說。
那你今晚怎麽打發?
我找棵樹。我賭氣道。
大笑,扯起我就走。出門攔了一部差頭,叫司機直奔城隍廟。不對不對,方向不對。我叫起來。說,阿姐稍安勿躁。我外婆家有個吸力超強的馬桶吸盤,待我去偷來。
差頭停在弄堂口,下車。不一會兒,見他手裏提個東西,疾步走出來,後麵跟了個老太婆。
寶寶啊,你拿個馬桶吸盤,阿是要去打相打?老太婆在後麵喊。
這時已經走到差頭邊,他打開後備箱,把家夥扔進去,回頭對他外婆說,阿娘,打架要拿刀咯。說完叫司機快開,差頭躣一下竄出去。
掀開馬桶蓋時,那一池穢褻把我 臊得脖子都紅了。說,魯迅講美女出的是香汗,依此類推,美女拉的也是香屎。我笑著啐他,被他一把推出來。
很久,他叫我進去,說好了。我一看,不但通了,而且幫我把馬桶都洗幹淨了。我看看他,熱得頭上在冒蒸汽,汗水淌得滿臉花。不禁有些感動,扯下架子的洗臉毛巾遞給他,說怎麽謝你才好呢。
以身相許吧。他得意道,一咧嘴,露出一排白牙。他沒有接我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袖子擼了一把臉上的汗。
我嘩地笑了。有心逗他,那你女朋友呢?
他仰靠在我的榻榻米上,眯起那雙韓式的細長眼睛,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送下樓時,在樓梯上碰到房東。他頗為訝異地上下打量男朋友?
沒等我開腔,一把攬過我的肩膀,對,正宗男朋友,警校畢業。言罷,他提了提手裏的馬桶吸盤,喏,警棍。
我差點沒笑噴。我們在房東那雙豬眼睛的目送下勾肩搭臂下了樓。
很多年後,我流落海外。有月光的晚上,我喜歡獨自坐在前廊下喝酒,發呆,夜風吹啊吹,往事潮來潮去。
這些年,走過許多的路,見過許多的人。經年悲喜,昔日歡愁,早已被風吹浪打了去。
但青春的橋段,唯有留給我的回憶溫暖而恒久。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他總是這樣介紹自己:嗨,我叫德偉,劉德華的德,梁朝偉的偉。然後總會有人說,不是有個香港歌星叫杜德偉嗎?就嘿嘿一笑道,此地上海隻有一個路德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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