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天使員外苦紅朝滴淚 花潑皮尋物奧裏巴(一)
上次說到花潑皮與廣進和尚作別,接上文
須臾,花潑皮入了太醫大棚,真是好光景!棚內烏泱泱各色人等,或是提筆於那粉白牆上急舞龍鳳,瀝述紅朝七十載之惡貫滿盈,識字者搖頭在側吟誦,遇妙處眾人喝彩叫讚;或聚二三十人圍圓,登桌居高,表陳大官人之正道奧義;或聚七八相知辯駁問難;或席地而坐執大官人之言辭原本,靜心誦讀······ 其各個狀如烈火烹油,其態各個如癡如狂。
花潑皮看著歡喜,肅了肅沙眼帽,便欲往須彌座兩短足大鍋處禮拜。忽見不遠處一方台麵,一人趴地叩首與子民行跪拜大禮,子民也不攙扶,高坐不動,笑盈盈的受了。
禮畢,那人起身躬著背殼子道:“賀喜! 賀喜!子民爹爹入大官人譜籍,如今從了“鍋”這如此顯赫當世之大姓!可不比往日乃何等樣人!恁要定個頂好的日子,擺二三十桌筵宴闔縣紳衿大戶通的請將過來,作個十日之飲才是個計較哩!”
子民提著腔兒笑道:“也是吾之僥幸,前月白日偶得一夢!夢到日頭落在肩上好不灼熱難當,不想這幾日薩太醫就準了我這個大願。生辰帖太醫已收了,過幾日怕是就要跪接大官人隆恩!可見此夢不虛!“又道:“擺筵宴那是自然,那時薩太醫如親臨才是光耀祖宗哩!”
那廝跳起腳兒擊掌道:“原來此為天數!吉夢,吉夢!妙哉,妙哉!” 那嘴臉怕是爹娘與他生一千隻手兒,盡皆把大拇指皆奉在子民麵皮上!
子民深歎了一口濁氣道:“隻是往日少不更世,信了球頭子耶教,沒架住耶行婆子欺瞞,以神為了姓氏!不知虧損了多少祖宗陰德,不知辜負了大官人、薩太醫多少恩典!歎! 歎!歎!”
話罷掩麵又欲尋牆柱再來一齣,鍾正南頭撞金階的曲目戲文。隻是在側隻那廝一人怕是攔阻不果,真真列了仙班,尚了饗,如何區處!便罷了。
那廝掩口怯生道 :“爹爹差了!遙想往日薩太醫身在米利堅,亦被那些孌雛兒的耶行牧師拐入了教,靠為人之包衣、做黃口小兒之乳娘過活!一臉蓬頭赤發,一身蔞衣朽衫,是何等之卑賤!現以大官人萬佛萬神為宗!以大官人正道之要義為教!又是何等之聖潔!何等之尊貴!真真是金銀無數、呼奴使婢,何等之受用! ”
那廝還欲進言,子民瞄見了花潑皮怕是被聽了去,即謔得立起身來!“哆”的一聲罵道:“呸,你這豬狗一般的東西!這般惡口枉上,死罪了!”說罷,照著那人劈臉便是一腳。那廝也曉得方才溜須失口,真真是割了自己髠?祭神,又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那廝掙著一臉腳板印,趴在地上隻顧咚咚的磕頭。
那廝花潑皮到也相識,此人非縣鄉子弟,來路不清。年約十七八,日常在碼頭、妓館幫閑過活,虧得模樣生得還俊俏、身後那屁股緊匝得還成文,是塊好招牌!好男風的財主、鄉紳化費幾錢銀子便可在僻靜處鑒賞一二。這吃大小各色肉具的後門兒,養活吃五穀雜糧食兒的前門到也是一門營生!這小官兒大字不識、反與自家起了西域名諱曰:正義哈特!這破落戶百無一用,確極會溜須看眼,三不知如何走跳鑽營入了薩太醫裙下,竟補了個金比甲的缺,在大棚內當值起來,甚為得意!這哈特那雙蜜蜂眼兒也極勢力,但凡見諸金比甲中那位得薩太醫青目,必一陣哄抬拍馬借在薩太醫禦前顯自家皮臉。
子民知花潑皮素來對哈特無好顏色,隻身急急迎來續禮,花潑皮亦回禮!
子民以手指點道:“花哥哥,這殺才方才謗薩太醫,必是偽類!可誅殺棄市也。”
花潑皮嗬嗬笑道:“那廝說了甚?隻見他在兄尊前磕頭,還道是央求子民兄把玩他後庭花哩!”
子民道:“男風為女色之先,手銃為交媾之端。弟一心隨大官人、薩太醫唯真之革命,一心立誌,紅朝不滅,何以龍陽耶?何以女色呼!弟已在家宗祠立誓,那惡朝不滅,吾原陽不泄。”話罷,嘴臉一陣義形於色起來。
花潑皮拱手道:“子民兄果是真性情君子也。”
子民見花潑皮顏色無變 ,知方信與哈特私語約略沒聽真,才安了心。
開口又道:“花哥哥,前幾日薩太醫呼喚的緊,弟走的匆忙!輕慢,輕慢。”
花潑皮道:“不妨事,薩太醫公事要緊,你我兄弟勿要虛禮才好。” 又道:“那日羯長蟲又被薩太醫踢出大棚,不知是誰在太醫麵前上的折子?”
子民道:“這廝憊懶,花哥哥也見了那日搧了弟恁多嘴子!後又從那鼻腔子裏扣恁大一坨穢物攝入弟口中!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氣將不過便在太醫麵前參了他一本!”
花潑皮嗬嗬笑道:“兄不曾聽聞,張屠夫見範進濃痰迷了心竅癡狂瘋跑,張屠夫大力摑臉方才回魂的故事?救人耳!端得是一副菩薩心羅漢行也!那日兄痛切改教,乃至尋短,觸牆昏厥不醒,不是羯長蟲這一頓左右強搧,恁的怕是孟婆湯都灌了百十碗、奈何橋都踏過了幾遭哩!”又道:“兄何故以怨報德呼。”
子民一陣臉紅不語。花潑皮見無答對,話罷拱手而別,自尋須彌座兩短足大鍋處禱祝去了。
花潑皮見此間參拜者略少,便圍著四方寶閣瞻仰了個周遭。由是屏氣凝神,細細觀那薩太醫把角擎台食簫造像,真個靈動!
但見那!薩太醫赤體伏身曲腿,展四指酥弄騷根,施五指自撚粉頭兒;唇弄龜兒,口欲擒之,口欲摔之,欲深含之, 欲淺蕩之······ 真真是難描難化。太醫食簫各緊要處,皆被眾人摩挲出油亮亮,光滑滑包漿,更顯太醫之騷情。那潑皮看得喜不自勝,不禁褲襠起墳。
瞻仰畢,花潑皮撿了塊粉帳舉腿棒兒斜插的蒲團,跪拜禱祝好一會子。起身袖裏取了一錢銀子隨喜,塞入那讚歎大紅箱兒。複又細觀箱兒正麵所書那兩個黑字:無我,字體磅礴真是百看不厭。忽那潑皮眼裏著了花一般,見無我二大字側,仿佛若有若無一行極小字樣,非死眼絕不可辨識!其文曰:“其實是騙你的。”那廝悚懼!隻是不信,再定眼看去,那行小字再難尋得。便笑罵道:“這青天白日,撞了鬼不曾。”遂合掌默念“為真不破”四字真言,退身去了。
身後那無我二字,真個黑得怕人。
花潑皮轉角見主題棚嚷鬧甚歡實,便知那莘縣大戶天使員外於內中勾當。便擠將進去看個端的。
列位看官,這天使員外可可為方圓百裏的大戶,家中殷實的緊。在縣碼頭天字號口岸去處也占兩處綢緞門麵,一處生藥鋪子,每日也進得四五百兩紋銀 ,還暗放些兒官吏債生息,故而官府對天使員外也青目一二。私宅內安置五六房妻妾,各房娘子皆美色可人;丫鬟、仆從、歌優、答應、使喚更是無數。外還包占了四五家有漢子的婆娘,隻是皆懼員外勢大,奈何也使銀子與婆子家用,故漢子隻當不知。每逢員外攜小廝乘馬坐轎至家吃茶,漢子皆倦被另尋睡處。
這天使員外方覺不夠受用,每每尋年少俊俏小官兒尊腚鑒賞把玩!方才路遇那破落戶正義哈特的大腸頭子天使員外也是長主顧!況那天使大員外腹內確有筆墨,顱內也有巧思,平日好發些兒吟風弄月之騷情。至大官人講平安、反官府,薩太醫設棚起事以來,員外便似牢在此一般,致家中嬌妻美妾不顧,各鋪麵營生也甩手不問。每日在太醫棚裏勾當,升座講經,慨談中西,縱論古今,把弄詩文,引的棚內一杆子婆娘,癡心心兒奉迎。這等受用,哪裏是閨閣女子堪比!員外好不快活!然喫醋者起恨者亦甚多,員外不察耳。
但見那大員外,頭戴忠靖冠,身穿滿堂春,蜀繡青衣,腳登粉白皂靴,坐校椅居中;凱文小廝在後咂嘴兒把扇,弄的一頭臉餿汗臭的響亮;近前瓷墩兒 坐東京汴梁五大姑婆扇圍,把員外奉迎的歡喜。大官人講平安玉口屢屢喚及這五婆子名諱,甚有光亮,然皆被大員外收為外室,員外戲喚之為“後宮”。每每天使員外臨棚,此東京五婆子便從棚內各處簇擁上前,唯恐遲了些兒。
花潑皮在人後不語。見天使員外對眾人道:“爾等後生不知,大官人為吾國吾民最後之希望。紅朝七十年,吾國之道統、法統、學統盡亡矣!昔明時大儒顧炎武雲,亡國亡天下奚辨之大義,就在於此。故而吾以全副之心力,老邁之形骸,皆拋灑與大官人之革命,吾之幸也!”話罷,腮邊滴淚。
眾婆子皆急急說了些寬心話兒,員外住了。
汴梁阿丙婆子道:“員外勿憂,大官人真命天子。”
皮匠婆子搶白道:“大官人一瓢腎水,也兌千把兩銀子。滅惡朝易耳;恁使兩瓢腎水兒,中南坑怕是都淹了哩!”說罷,主題棚內眾人笑了一場。
員外抬頭見花潑皮在後,便道:“你這賊球子,也不來與吾之後宮愛妃唱喏,死在後麵怎的。”
花潑皮擠身到了根前,先與五婆子續了禮,後躬身作揖道:“大員外與眾人說法,晚輩哪裏敢討擾。”
員外道:“你這廝這幾日不見,老夫還生些兒想念哩。”
花潑皮道:“皆在太醫內作坊,謅些兒章句,繪些兒圖樣。太醫不恩準不敢出來頑耍哩。員外勿怪則個。”
員外道:“聽說近日,城門口、姑子廟、毛司牆上到處私貼之《矮人傳》 是出於汝手?”
花潑皮道:“不得不發耳,粗鄙的緊。”
天使員外道:“讀之,大略也通,單就格律還需琢磨。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方得要領哩。”
花潑皮道:“員外果法眼正切到痛處,改日煩大員外再潤色一二。”
員外道:“古人雲,成功者不可違忤。即以成文,到還看的過,就如此罷。”繼而環看眾人幾遭,提腔又道:“方才偶得一佳句,不知煩聽否?”
花潑皮道:“受教,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