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殤》之一:不再守望

她和他經共同的朋友介紹認識,交往五個月後結婚,蜜月地選在她的祖國,中國唐山。她是注冊護士,活潑愛唱歌。他是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助理,協辦過多起護士移民,個性內向,愛做家務。

他們住公寓,省吃儉用,計劃在今年聖誕節前買房,在那兒歡度佳節。下一個大目標:造出自己的孩子。他們都年過三十,不能再拖。三月下旬,加州實施居家令。她的醫院嚴陣以待,調集各科人馬抗疫,她從婦產科被征召。

他們的生活節奏就此發生巨變。

他們租兩房一廳。他們開始分房。每天一大早,鬧鍾沒響之前她已醒來。她悄悄起床,他還在睡。她煮咖啡,吃幾片麵包和幾種水果。

她和另一位急症室的資深護士搭伴,輪著出車上班。麵對日益嚴重的疫情,她們抱怨過醫護設備不足,不滿意CDC朝令夕改。整體來說,她們的心態平穩,她還開過玩笑,說萬一自己中標,千萬不要讓C醫生看病,脫得精光,丟不起人。

C醫生是猶太人,相貌出眾,像哪部電影裏的聯邦檢察官,在紐約讀醫學院,不知為啥跑到這家小醫院當醫生。C醫生一家三代行醫,他個人愛發博客,文筆很不錯,被護士們崇拜。

上班就像激戰,沒多少喘息時間。除了做好本職工作,她根據從丈夫哪兒學來的風水知識,對優化病房和擺設提了幾條建議,被馬上采納。下班後,她化很長時間清理。進自家門前,她將鞋子留在外頭,一頭鑽進浴室,脫下衣褲,仔細清洗身體,一邊輕聲唱幾首歌。她手洗衣服,掛起來晾幹。公寓樓配了公共洗衣機,她覺得不應該再用,不能給其他房客添難。

處理妥當,她才走出來,和丈夫擁抱,品嚐他做好的飯菜。他的行業屬於必要行業,可以繼續在辦公樓上班。事務所對上班時間做了調整,員工可以一半時間在家,一半時間回辦公室。他喜歡呆家裏,工作效率更高。

他認真聽她講工作的事兒。她講到附近的中餐館免費提供午餐盒,他問好不好吃,她猶豫片刻,說過得去。她講到醫院門口有人對她鳴喇叭,豎大拇指,喊出“謝謝你,你就是天使。”

他點評道,一點不假。

她說,我們不是天使,不是傭人,是專業人員。

她滿意地吃著,嗔怪他,你不用天天等我吃飯,太晚了,你應該先吃。

他聽著,說,守望,就是一種幸福。

第二天照樣。

他當然也有新聞。他的一個朋友從雲南家裏收到幾大包口罩,分給他一包N95 ,說要轉給她。朋友親自送來,不讓他下樓。他站二樓過道,朋友站樓下的草坪上,聊了十來分鍾,最後互道珍重。

她說,真是好朋友。

他說,不可能更好。

四月下旬,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紐約一家大醫院的急診室主任先染病,在家康複期自殺身亡。C醫生認識那位科主任,在一次專業會上交談過。據他說,那位女醫生專業水準高,個性堅強,愛滑雪,跑過半馬拉鬆。她發覺,那天醫院的氣氛十分沉悶。

回到家,她講起這件事。他分析說,隻有那位醫生自己知道心裏的壓力有多大。

她說,我第一次感到害怕,覺得我選錯了職業。

他說,不要想太多。現在,每個人都在承受壓力。你沒事,有我呢。

那夜,他走進她的房間。他們脫掉衣服。他俯身親吻她,她凝望著,說一句,你真的那麽需要嗎?

他移開身體,默默離開,說,好好睡吧。

五月中,一位染病的女性老人去世。她負責清理遺物。老人隨身帶了一隻錢包,一本小記事簿,一隻化妝包,就三樣,全部家當。老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離開世界,沒人伴隨,沒人告別。她默祝老人的下一段旅程走好,默禱那一段稍稍熱鬧一些。

C醫生給老人的家屬通報。老人有個女兒,天天打聽病情。從C醫生的表情看,這番談話比較艱難,她看到,第一次看到,C醫生的眼圈泛紅。中年男醫生落淚比登天還難,但是,總有落淚的時候。

回家的路上,她和同伴都沒有說話,她們不想說什麽。這跟那位老人去世有一定關係,但不是全部原因。醫院發生的一切,外部世界發生的一切,正一步一步奪走了她們的樂觀。回到家,在浴室,她沒有再唱歌。

吃飯的時候,她的沉默引起他的關注。他問,怎麽了?

她講起老人和C醫生的事,她說,人生一場,結局應該好一點。

他說,離世的人最怕孤寂。

她說,我不想這樣。

他說,我不會讓它發生,除非我先走。

六月下旬的一天,她比平時回來更晚。

等她坐到飯桌,他看到的是兩隻淚眼。

他問,怎麽了?

她大哭起來,肩膀激烈聳動。好一會兒,她說,以後,你不用天天等了。我要失業了。

她們醫院為抗疫,幾乎停掉所有其他業務,營收大幅下跌。醫院讓她在漫長無薪假或失業中間做出選擇。他們商定幹脆離開。他寬慰她,沒關係,護士還怕找不著工作?加州不行,我們去德州,那兒疫情爆發,緊缺護士,房子還便宜。

他們居然又說起一個不倦的話題,一旦有孩子,將來選擇什麽?醫生還是護士?

她說,兩不選。

他不解,說,為什麽?

她說,哪個病人願意跟一樣害怕的醫生和護士打交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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