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3月17日,陽光明媚,氣溫宜人,雖然風兒吹得陡峭,透著冬天的餘威,但土中的鬱金香已探出小芽,金翅雀,知更鳥在林間叫得很歡,河水湖水解凍了,在陽光下泛著銀光遠去。
但在我家,重病的妻子已在上周日的下午,裝上了自動注藥儀,而從胸前輸入的嗎啡和其它藥物,確實使她的呼吸平穩,睡眠安靜,不會因為胸疼氣悶,坐臥不安,輾轉難眠,一個晚上隻能睡上三四個小時,而白天則昏昏沉沉,不知所在。人生臨近死亡,疼痛難免,索性在迷糊中迎接天使的擁抱,比翻來覆去的垂死掙紮好多了。而在她清醒疼痛時,她不止一次地說過,這種掙紮不值,切氣管上呼吸機,鼻飼尿袋等五六根管子綁著,那是折磨,還是昏迷為好。
我女兒和她的男友輪流彈著她喜歡的勃拉姆斯,肖邦,德彪西的樂曲,她們累時,錄音機放著1987年時我帶來的圓舞曲,好像33年前在上海文藝會堂,國際俱樂部跳舞的她,又會踩著節拍走來,科大的教授喊著“ Quick,quick,slow!”那幫少男少女齊齊走來走去,唯恐踏錯步伐,踩了舞伴的腳。那年的身影,還是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晃動,一生的歲月,就無影無蹤的離去,鬢發漸白。
然而,在我們的人生歲月中,我們沒有虛度。以一個獎學金,念出兩個學位,一張執照,敲開了美國主流社會的大門。沒有頑強的意誌,堅韌的努力,很難在異鄉立足。妻子剛來時,是俄語的底子,能達到今日流利的交流,勝任護士的工作,四次獲得心髒科的年度獎,一次獲得地區的傑出護士獎,很不容易。況且,在近三年的病中,還能有如此多的醫生護士關心她,見她昏迷了,主動組織起來,在下班後輪流24個小時看護她,打藥按摩,翻身洗澡,一分不取,為了讓我們能夠休息好,有精力準備後事。
我看著妻子張著嘴,一個接一個的深呼吸,常常是悲從中來,淚水突然流下,無法自製。盡管近三年了,三次複發,二十七次放療,十五次化療,兩次腦部手術,五次急診,對此該有準備,但她真的要走了,還是萬箭穿心,心裏挖去了一大塊,空蕩蕩的難受啊。夫妻二人,確實是不可能同時離開的,總會有個先後,後走的應該替先走的對子女,對父母,對第三代多盡責任,替先走的多看看世界,多盡份愛心。然而畢竟三十七年夫妻,相識相戀四十年了,人生在世,可以有噩夢豔夢怪夢,但取代不了四十年的人生歲月,養育女兒,讀研攻博,異鄉立業的現實歲月。
輪著來值班的美國護士們,坐在一邊對著我張嘴呼吸的妻子講故事,談家事,讀報說新聞,也傳點小道消息,街頭巷尾的趣聞,把她當作最忠實的模範聽眾。好像沒人講些是非,沒人講離譜的八卦。
有的說,她那開飯店的女兒哭了,日子難熬,可是正好坐月子生孩子,她們老夫妻和女兒的爺爺奶奶替她籌錢育兒,天無絕人之路。有的說,股市掉的厲害,我的退休金縮水,不能退休,做到七十吧,又太累了,你說怎麽辦?你幫我那年投資,我看到股票上升,好開心啊,那時退休多好,但想子女念大學,要幫一把,結果就有麻煩了。你說的對,要淡定麵對風雨,不怕困難,雨後總會天晴,暴雨不會不停。
還有的說,那年我老公得癌,父親去世,小孩逆反,你帶我們去多倫多看歌劇“獅子王”,替我買票買飯,叫中餐,我們笑了一路,你常常不收錢少收錢,我不知道你也做兩份工作,那麽的不易。還有的說,有時在中餐館你要向左邊的講中文,右邊的講英文,我們都急著問你時,幾個回合下來,你也糊塗了,對美國人講中文,對中國人講英文,大家一起糊塗的大笑。
難為在這幾十年的同事中,有這麽多的故事趣事,妻子做過這麽多的好事,吃虧的事,使她因此在這人生的最後一刻,被那麽多人記掛,對著奄奄一息的她說起那麽多的如煙往事,點點滴滴刻心頭的往事,沒有虛情假意,都是凡人實事。而六樓的心髒外科ICU的護士們則做了個大標語牌送來,標題是“我們都愛你。” 然後是一大堆的留言。還有位護士買了個精致的本子,上麵說,“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人生的另一個世界,那裏沒有歲月的局限,沒有病痛災害,沒有黑暗,月亮與星星結為一體,化作滿天晶瑩。那裏沒有冰雪嚴寒,狂風暴雨,四季如春,鮮花芬芳。”
看著親人愛人的離去,生離死別的苦味確實難熬,原野上的春景,會被心裏的寒冰凍結,無法看到那份美麗,而心裏的冬天不去,再美的春天春風春花都會無視,隻會更加傷感,更加惆悵。但是,妻子不是多愁善感,自卑自憐的林黛玉,她容許我們落淚,容許我們為她傷心,可是,她更希望我們父女要記得自己的責任,不要沉淪,盡快走出悲哀,好好走進春天,替她享受春色之美,生命之美,雖然她看不到我種下的大片鬱金香,看不見她喜歡的牡丹,芍藥,秋天的楓葉,去不了夏威夷,歐洲,看不見歐洲杯決賽,無法再回上海,在那幼年少女青年時走過的山陰路,四川路上再走一回,但我們父女會替她去走,替她去吃四新的肉湯團,西湖飯店的鱔糊,醋魚,盡管我女兒最多隻吃一口,因為她的口味與我們大不同。我們父女也會替她再去她父親弟弟的墳前祭掃,告訴他們,他們的女兒,姐姐也會與他們在天堂相聚,不管什麽旅遊禁令。
我們準備在她仙逝後,舉辦個小型的追悼會,等疫情過後,在音樂廳裏再辦場音樂會,為母親不朽的愛歌唱,演奏。我知道的妻子一定會在天堂裏微笑的,那是我們心裏永遠的笑聲,永遠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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