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萍姐家的一路上,安紅深陷在深深的痛苦和失望中。建明親口說出離婚,讓安紅心裏殘存的安全壩一下徹底崩塌和摧毀了。結婚這些年來,即使在冷戰中,她也一直相信建明心底是愛她和這個家的。建明的話就像是一個劈雷,把她的心給劈成兩半。
她知道,即使以後心能愈合,也會留下永久的無法消彌的傷疤,在陰天下雨時隱隱發疼。
從結婚的那一天,她就發誓自己一定不要重蹈父母的覆轍。當年那麽毅然決然地跟建明在一起,並不是為了這樣的結局。離婚,對她來說,是一個不甘心接受的選擇,除了對孩子的影響之外,也意味著對自己愛情的否定,和人生的徹底失敗。
雖然跟子哲在咖啡館裏的不期而遇讓她暫時忘卻了痛苦,那個溫暖的有力的堅實的擁抱給了她一些亟需的安慰,但是那畢竟隻是短暫的時刻,無法撫平心中的傷痛。
車窗外的風雪迎麵撲來,打在玻璃上。她的身子忍不住哆嗦了起來,感覺像是被剝光了身子,赤裸著躺在冰麵上一樣。
***
哎呀,這麽冷的天,趕緊進來吧。
萍姐的老公打開門,熱情地招呼說。
真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們了。安紅在門口頓了頓靴子,把靴底兒上的雪甩掉說。
哪裏話,每次到你我們家,都是貴客,我們都很高興,萍姐老公說。
她跟著萍姐走進門,把門在身後關上,脫掉靴子,換上萍姐老公遞過來的一雙拖鞋。萍姐拉著她坐到客廳沙發上,對老公說:
你去把爐子上的銀耳梨湯熱熱,給端一碗來。
好,我這就去熱,萍姐老公說。剛坐了一壺熱水,給你們沏點兒茶?
不用麻煩了,真的,她擺手說。我吃不下,晚上也不敢喝茶,怕睡不著覺。
你看你外麵凍了半天了,再凍病了,喝碗銀耳梨湯暖暖,萍姐說。我今天剛熬的。
謝謝,真的是太麻煩你了,安紅說。
那好,我去熱銀耳湯。
萍姐老公說完,轉身去廚房了。
你老跟我這樣客氣,我都要不高興了,萍姐說。我跟老陳住在這麽個大房子裏,也沒個孩子,家裏來個人可高興了。你別說在這裏住一晚,住一個月都沒問題。
哎,安紅歎了一口氣說。我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你千萬別對別人講啊。
當然不會了,萍姐說。跟建明到底怎麽了?
今天咱們不是開慶功會嘛,會後唱卡拉OK,回去了晚點兒,婆婆就不高興了,安紅說。嫌我在外麵待得時間長了。還有咱們不是要去跟中國電影交響樂團演出嗎?關老師讓我這星期去她家兩次,給我開個小灶。婆婆也不高興,不想讓我花時間。
別人唱得怎樣無所謂了,你是領唱,還真得多花一些時間啊,萍姐說。
就是啊,我也是覺得這樣,做群眾演員,隨便唱唱還可以,做領唱沒法兒濫竽充數啊,安紅說。反正吧,婆婆一直就反對我去唱歌。做了領唱,她就更不願意了,說以後不讓我去唱歌了。
是我害了你,萍姐說。關老師提議你做領唱,我沒反對,忘了你有孩子,工作忙,沒那麽多時間了。
我覺得隻要婆婆不反對,還是可以應付的,她說。建明這方麵倒是不錯,一直挺支持我做領唱的。
他麵子也風光啊,萍姐說。
萍姐老公從廚房過來,端了兩碗銀耳梨湯來,一碗放在萍姐麵前,一碗放在安紅麵前。又端了一盤子橘子和一盤點心,都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樓上睡覺去了,萍姐老公說。
謝謝大哥,安紅說。真不好意思,這麽晚了打攪你休息。
不打攪不打攪,平時我都過了午夜才睡,萍姐老公說。
你去找一床新被子,放客房裏,萍姐對老公吩咐說。給床上換個新床單,換個新枕頭,把屋子溫度調高一些。對了,再找一條幹淨的浴巾,放二樓浴室裏。洗手台下的櫥櫃裏應該有新的牙刷牙膏,你給找出來,給安紅用。
好的,我這就去準備。萍姐老公點頭答應一聲,上樓去了。
你老公脾氣真好,什麽都聽你的,安紅羨慕地說。
也是多年磨合磨出來的,磨得沒脾氣了,萍姐說。喝湯吧,暖和暖和。
安紅低下頭,看見微黃色的銀耳湯顯得稠糊糊的,銀耳呈半透明狀,上麵飄著幾片白色的梨片,看著就很誘人。她用勺子嚐了一口,湯又熱又暖和,味道微甜可口,裏麵加帶著一絲話梅味。
太好喝了,安紅說。
我裏麵放了兩顆話梅,看網上說,這樣味道好一些。
嚐出來了,味道真好。
我熬了一鍋呢,喝完這碗我再給你盛一碗去,萍姐說。
睡覺前不敢多吃東西,安紅說。
沒事兒的,吃點兒東西能讓心情變得好一些,萍姐說。接著說咱們的。就是婆婆不樂意你去唱歌,也不至於提離婚啊?
我吧今天心裏一直就不高興,下午跟建明因為生孩子和買房子鬧了一肚子氣,後來到了合唱團心情才好了一些,安紅說。到家之後,婆婆就問我為什麽回來這麽晚。我跟她解釋了一下,她還嘮叨。我想算了,嘮叨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就想上樓,結果她說要我從今天起,以後就不去合唱團了。
啊,她管得也太多了點兒吧?萍姐說。
是啊,她這麽一說,我的火一下就上來了,安紅說。她憑什麽管我這些啊?然後我問她去合唱團怎麽了,她說去合唱團花時間,做領唱拋頭露麵的,容易惹事生非。
說得也是有一些道理,萍姐說。你看論壇上的跟貼,有的人就是很討厭,評頭品足的,說得很難聽。
她這麽一說不讓我去合唱團,我就更不樂意了,安紅說。平時在家裏跟婆婆在一起很煩,幸虧有個合唱團能散散心,要是聽了她的,那我以後不老得憋在家裏了?我就有些壓不住火了,懟了她一句,話說得太重了。結果婆婆生氣了,讓建明管教管教我。
嗬,這婆婆,這不是激化矛盾嗎?萍姐說。
建明你知道,就是一個大孝子,媽寶級別的,安紅說。建明就讓我去給婆婆道歉,好像不道歉就怎樣了。我一聽,火就又上來了,也不知道怎麽就控製不住情緒了,就又懟了婆婆一句。這下建明受不了了,扇了我一巴掌,還說下次我再這樣跟婆婆說話,就離婚。我就給氣跑了。
建明真扇你了?萍姐驚訝地問道。他可不像是個會打老婆的人啊。
嗯,現在還有些腫疼呢,安紅撫摸了一下臉頰說。過去從來沒有這樣過。
你懟你婆婆什麽了,鬧出這麽大一出?萍姐問道。
說她年輕時不知自重,老了為老不尊,安紅說。
這話是重了,有些太傷人,萍姐說。你可真行啊,不說則以,一說就直戳要害。
是啊,我回頭想,也覺得說得太衝了,安紅說。當時是氣暈了,說話沒走腦子,什麽都沒想。
但是,即使你說得不對,建明也不該打人,萍姐說。如果你叫警察,警察就會把建明抓起來。
那肯定不會了,安紅說。鬧到警察那裏去,還不成笑話了?其實建明人還是不錯,對孩子那是百分之二百疼,是個很好的爸爸,工作也很努力,也很要強和上進,人也聰明。以前我跟建明一直都挺好的,就是這幾年婆婆來了之後,也不知怎麽,關係就越來越不行了。最近單位要裁人,我壓力挺大的,怕自己被裁了。跟他說,想找點兒安慰,人就嗯嗯兩聲。我跟他說點兒什麽事兒吧,他就告訴他媽 ---
你怎麽知道 ---
因為回頭婆婆就會找我,說我這不對那不對的,安紅說。我給孩子洗衣服,有次衣服多了,放在一鍋裏,婆婆就說那樣洗不幹淨,非讓我重新洗一遍。給孩子做飯,鹽多鹽少了她也管。
你這婆婆真夠愛管事兒的,萍姐說。
自從婆婆來了後,建明的脾氣也是越來越大了,對我越來越不耐煩。我最煩他老說我笨,說我什麽都幹不好。他是比我聰明,做什麽一學就會,我是比不上他,但是他老這樣說,把我信心都打擊沒了,特傷自尊。
我知道,我也有這體會,萍姐說。
他一開始說我的時候,我還覺得委屈,會哭一鼻子,安紅說。後來他再說我,我就覺得自己越來越冷漠和麻木了。你就說練車吧,第一次練車,他把我說得,氣得我停下車自己打Uber走了。後來練車撞了車,人老先生自己走了,把我甩在那裏。有這樣的老公嗎?你老公會這樣嗎?
我們家那位肯定不會這樣了,萍姐說。
其實啊,好多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就是日積月累的,一次次的不痛快,覺得心越來越遠了,安紅說。最近建明要回國,我勸也勸不住他,就覺得安全感都沒了。你想國內的情況咱們也耳聞了不少,建明這一回去,真的怕就是回不來了,最後可能就是錢沒賺到,老公也沒了。
是啊,你一說我就很擔心,萍姐說。
萍姐的手機響了。萍姐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對安紅說:
是建明。
萍姐把電話接起來。
是我啊。。。她是在我這裏,你等一下。
萍姐拿著手機,問安紅說:
建明想跟你談一談,你接嗎?
安紅搖搖頭。
她現在情緒有些不穩定,不想接,萍姐對電話說。你放心吧,明天我送她上班。嗯。嗯。嗯。我知道了。。什麽?你這麽說就有點兒不講道理了吧,她說話不對,你打人對嗎?。。。打人是家暴,可以叫警察的。。。我不是說她會這樣做,也絕對沒有教唆的意思。。。你能不能先冷靜一下,回頭再談好不好?你這樣的情緒我根本沒法兒跟你溝通。。。有什麽事情,明天在說吧,我也該睡覺去了。再見。
萍姐把手機放下,對安紅說:
這建明,還跟我吼,好像我在教唆你什麽似的,不識好人心。他說你侮辱婆婆了,說你要是想回家得先跟婆婆道歉。
什麽???
我以為建明是要來接你回去,沒想到是讓你跟婆婆道歉,萍姐說。
嗬,還不讓我回家了?我話是說得不對,可那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家。她是住在我家裏,有沒有搞錯啊?
你婆婆真夠強勢的,萍姐說。鬧到離家出走了,一般人都是想把事平息,趕緊接回去。這倒好,不光不來接,還要提條件。
嗬,沒讓我去給婆婆下跪吧?安紅說。他要是眼裏隻有他媽,那就真的就算了吧。我原來覺得建明一直是愛我的。這回好,他的一巴掌和離婚,也把我打醒了,我現在知道他其實並不愛我了。
你和建明現在都在氣頭上,消消氣,冷靜一下,好好想想再談,萍姐說。你呢,就在我這裏多住幾天,別著急回去。孩子你也別擔心,有建明和婆婆呢,要是需要,我帶你去學校接孩子也行。你家裏有什麽需要的,我去找建明要。
別的也無所謂,不過我手機拉在家裏了,想把手機拿回來。還有我的外衣,手包。
那明天早上送你上班去之前,先送你去家裏拿一下東西,萍姐說。或者我讓建明給收拾一下,晚上送過來。
我去拿吧,安紅說。正好還可以收拾兩件換洗衣服。
萍姐老公走到客廳邊上,對她們說:
客房都收拾好了,新床單,新被子,新枕頭。浴巾和牙刷牙膏也都給準備好了,放在二樓浴室裏。屋子溫度我給調到零上二十三度恒溫。
太謝謝了,安紅說。
你是我們的貴賓啊。萍姐老公笑笑說,然後轉身回樓上去了。
明天你還能上班嗎?要不然明天請天假,在這裏休息一天?萍姐問道。
我還是去上班吧,安紅說。單位最近要裁人,還得表現好一些。
也好。萍姐說。今天夠晚的了,我帶你上樓去看看臥室,然後你趕緊去洗洗,早些休息吧。別管那些了,天塌不下來,好好睡覺,好好吃飯,以後慢慢跟建明談。
你覺得我是不是該跟建明離啊?她問萍姐說。
我一般都是勸合不勸分,萍姐說。我覺得看看建明吧,他要是表現好一些,跟你道歉,把他媽那邊給說通了,接你回去,我覺得也還可以考慮吧。他要是對你不好,那就堅決離。你還年輕,又漂亮,肯定還能找個好的自己喜歡的。
哎呀,我現在一點兒信心都沒了,她說。
***
一晚上安紅都沒能睡著覺。平時就有失眠症的她,換了新的房間,新的被褥,加上白天發生的事兒,怎麽也無法入眠。
想起建明說的那句離婚,她忍不住又悄悄哭了一回。雖然看著像是建明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但是也許他已經有這個想法很久了。她翻來覆去地想著跟建明的這些年。有甜蜜,有快樂,有幸福,也有不愉快,有爭吵,有冷戰,但是從來沒想到過建明會動手打她,而且會說出離婚者兩個字。
回想跟建明的婚姻,如果算上婚前同居的日子,已經有十三年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是跟建明一起渡過的。結婚的時候,建明剛研究生畢業,一點積蓄也沒有。戒指就甭想了,辦婚禮的錢和婚紗,都是她平時節儉下來的。那時雖然物質很艱苦,但是她覺得自己站在愛情的巔峰上,覺得隻要兩顆心在一起,一切就都OK。雖然建明脾氣大,有點兒大男子主義,但是一開始感情一直不錯,直到孩子出生了都挺好的。那時她一直覺得跟建明兩個人挺般配的,在旁人眼裏,他們也是一個模範幸福家庭。
然而婆婆來之後,家裏的各種矛盾被激化了,爆發的頻率也增加了。婆婆老了,需要照顧,建明把婆婆接來,那是沒什麽可說的。但是婆婆來了之後,依然像個家長,而且在家庭矛盾裏袒護建明,總看自己不順眼,而且什麽都要管,全然不顧自己的感受。建明越來越跟婆婆站到一起,對自己缺乏關心和理解,有什麽事兒找建明,得到的經常是譏諷和打擊,或者漠然無動於衷。
她一直希望跟建明兩個人一起好好經營家庭,有個和睦的家庭生活,但是自己的夢想一次次被現實打破,對生活狀況的反抗的結果,隻是一次次激化矛盾,隻是一次次的傷心和難受,讓兩個人的心越來越遠,讓她感受不到建明的愛,也感受不到自己愛建明,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漸漸都消磨盡了,最後變成了這樣。她覺得自己在這段關係裏疲累不堪,好像也沒有耐力和勇氣去修複關係,和好如初。
但是離吧,重蹈到父母的覆轍,那這麽多年的婚姻,這麽多年的付出,這麽可愛的孩子,青春已逝,還有自己被打擊沒了的信心,今後會是怎樣?
唉,離還是不離,該何去何從,真是一個讓人煩惱的問題。
她想起了子哲。也許是世間的一切都有因果和緣分的因素在裏麵吧。跟子哲相逢純屬偶然,自那之後,總是會遇見子哲。她感覺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把她和子哲往一起拉。在萬聖節的晚上遇到子哲,在中文學校見到子哲,在流星雨快閃上見到子哲,今晚在風雪裏走到咖啡館,本來是想進去暖和一下身子,沒想到又遇到了子哲。若說是命吧,不太讓人信服。但是怎麽就會冥冥之中總遇到子哲?特別是今天晚上,在自己幾乎絕望的時候,又遇到了他?
每次遇到子哲,即使在最糟糕的情況,都能得到一些安慰和理解。晚上在咖啡館,子哲雖然沒有問她,但是她猜子哲已經猜到了一切。她想起子哲給她的那個溫暖的,有力的,堅實的擁抱,那個讓她短暫地忘掉了一切煩惱的擁抱,那個可以趴在上麵哭一下的肩膀,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讓人感動。但是,她並不了解子哲,不知道子哲是個什麽樣的人。子哲會不會真的善待自己,還是將來會和建明一樣?如果當初沒有遇到建明,而是遇到子哲,那會是怎麽樣?
她想來想去,隻覺得很多的煩惱和壓力無法化解。
這樣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她想起了那個“係我一生心”的博客,想去裏麵找篇能夠催眠的文章讀讀,幫助自己入眠。
萍姐在她的床頭櫃上放了一個IPad, 她拿起了IPad, 進入文學城,點進了“係我一生心”的博客。
博客裏有一篇最新的博文,叫《戀如冬雪》,是一個小時之前剛更新的。她點了進去,看見第一句說:
朋友,
當你在絕望的時候,
當你在低穀的時候,
當你身處逆境,感覺不到希望的時候,
你一定要堅強,
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相信自己,
相信有人在注視著你,祝福著你,深深的愛著你。
啊,他加了標點符號了啊,她有些驚奇地想。
“係我一生心“這次的博文,一改過去的風格,加上了標點符號和分段,變得好讀多了。
《戀如冬雪》
若命運讓我們相遇,在十年以前
我將如何見到你,帶著笑,還是帶著淚?
下雪了。
她站在機場候機室的大玻璃窗前,手裏握著一個手機,臉上帶著一種欣喜和迷惘的神情,仰望著冬季悄悄降落的第一場雪。
一開始是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微細的白粒子,在空中緩慢地飄下來,像雨滴但是又沒有雨滴的透明度。白色的顆粒剛落到地麵上,隨即融化,消失在灰色的跑道上。跑道上逐漸出現黑色的濕痕,像是剛下過雨的路麵。好久沒有看到雪了,咋一見到,她有些分不清是雪,冰渣還是細雨,但是直覺告訴她不是雨。雨下的的時候是完全透明的,看不清雨珠,隻看見一條條泛著光的斷斷續續的細線,從天空拉到地麵來。雨珠墜落的軌道也比較直,或者直線,或者斜線。雪落下的時候,空氣中像是被什麽隔開了,能看見細小的顆粒。顆粒並不呈直線下落,而是忽左忽右,紛紛雜雜,散落下來,看不到雨水那樣的清晰的細線。
細小的雪粒不多久就變得大了,變成一片片的,也更密集了。雪片在空中緩慢地飄落,連綿不絕,像是慢動作電影。一陣風吹過來,雪片像是篝火邊的小飛蟲一樣在空中四處亂舞,有的一頭撞到玻璃窗上來,落到窗戶框上。有幾片雪花粘在她麵前的玻璃窗上,晶晶瑩瑩的。她把一隻手掌貼過去,讓指尖隔著玻璃輕輕觸在冰涼的雪花上。雪花在指溫下固執地不肯融化。她把嘴唇貼近窗戶,對著雪花哈了一口氣。玻璃上出現一層霧氣,遮住了對麵的雪花。她用手掌把霧氣小心翼翼地擦掉,看見對麵的雪花已經融化成小水珠,在幹淨光滑的玻璃表麵留下一點微微凸起的水痕。
她舉起手裏的手機,對著窗外的雪景開始拍照起來。厚厚的雲層像是一塊波濤被凝固的巨大的海麵,倒掛在天穹上。透明的光線自海麵彌散開來,穿過空中紛紛揚揚的雪片,射進玻璃窗來。離她不遠的停機坪前,一家銀灰色的飛機,像是一隻碩大的鳥兒,安靜地趴在地上。黑色的鳥喙向外凸起,頂部呈拋物線形,給人一種笨且可愛的感覺。飛機的兩隻巨大的銀灰色翼翅平伸著,頂上堆積著一些白色的雪花。雪被風吹起,像是揚開的一團麵粉,在半空中抖開,隨後四散飄下。
遠處,一架飛機正在傾斜著穿過雲層,向著劃著線條的跑道飛來。飛機不斷降低高度,在貼近地麵時,伸出兩隻起落架,落到地麵上。機身在觸地時顫抖了一下,隨即平穩地沿著筆直的跑到向前滑翔了一段,轉過一個彎,向著停機坪滑來。停機坪上等待飛行的幾架飛機的頂部和翼翅上覆蓋著一小薄層白色的毛茸茸的雪,像是飛機被重新油漆了一下,顯得很幹淨整潔。一輛頂著一頭雪的塗成白色和黃色的加油車在機場跑道上駛過,軲轆在水泥地上碾出一條水的印記來。
她對著窗外降落的飛機和停機坪連續拍了十幾張照片,才停下手。雪讓窗外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安安靜靜的,變得純淨潔白美麗,連光線都變得柔和起來,有一種朦朧抽象的美。即使那些日常的,醜陋的,甚至不起眼的東西在雪中都變得美麗起來,變得讓人讚歎和引人注目。早上為了趕飛機,她起得很早,沒有睡好覺,身體還有些困和疲憊。近來家裏和單位都有些事情不如人意,讓她的心情有些煩躁。此刻她握著手機,看著悄然降落的雪花,感覺煩亂的心情被雪過濾了一下,也變得寧靜安詳起來。
***
主任,您看,這雪越下越大了 – 咱們去東京的飛機不會推遲吧?
還真說不好,要是晚點應該會廣播的吧。
東京那邊不知道怎麽樣,會不會也下雪?
好像不是一個愛下雪的城市。
要是那邊下大雪就糟糕了,說不定飛機不能降落。
問題不大吧,頂多也就是航班往後推遲一下。有人接機嗎?
旅行社。他們給訂的酒店,比會議組推薦的酒店價格好多了,他們也負責接機送機。
是東安嗎?
不是,是新野。
上次東安接機接晚了,還把酒店都弄錯了。也不知故意的還是怎麽著,發來的日程上說是五星級的,到了說酒店訂錯了,住進去發現是三星的。
有些華人旅行社就是坑自己人。所以啊,主任,這次我沒用東安,換了一家新的。
新的不一定靠得住,可能會更糟糕。
這家口碑不錯,也是華人開的,是小程推薦的,他們去年到日本拍節目,用的這家旅行社。老板娘是杭州人,聽說咱們是電視台來東京參加會議的,特別熱情。主任,您不是說冬天想去富士山看雪和泡溫泉嗎?這次會議周五結束,我想讓旅行社拉咱們去富士山轉一天。
不能跟著旅遊大巴走嗎?
沒有適合咱們的時間。咱們隻能周五下午開完會後出發,當晚在富士山附近的酒店住下泡溫泉,星期六參觀富士山,晚上要趕回來,星期日早上離開東京。
也好,那個旅行社,他們收費怎麽樣?專車。。。別超出咱們預算。
我跟老板娘說了,這次出差預算不多。老板娘說冬天是旅遊淡季,在富士山那邊住一晚溫泉酒店花不了多少錢。這次她不賺咱們的錢,就收點兒油錢和酒店費,不賠本就行。我說如果他們安排得好,以後我們電視台短不了去日本拍節目,還會走他們,不會虧待他們的,您說是不是啊主任?
別瞎許諾,我們電視台去日本拍節目機會不多,再說不歸我管的頻道,我也做不了主。
先這麽應著唄,以後再說以後的。
。。。
小安。。。小安!
她正在出神地看雪,猛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她。她一開始隻聽見有人在提她的名字,直到叫她的聲音調大了音量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
哎,她忙不迭地答應了一聲,同時回過頭來,眼睛轉向身後坐在椅子上的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五十來歲了,膚黑,闊嘴,一套略大的灰色休閑西裝遮住隆起的肚子,有些謝頂,前麵的頭發向後背起,試圖遮蓋住中間禿了的地方,油光錚亮的看著有些滑稽。女人看上去比男人年輕一些,也有四十多了,塗了眼影和口紅,身材發胖,穿著一件紫色的寬鬆的羊毛衫,膚色在衣服的襯托下顯得有些暗黑。
你第一次跟主任出差吧?
是,平姐。
主任是領導,咱們是下級,出門時要注意把主任照顧好,別老光顧著自己,女人說。
我。。。雪太漂亮了,光顧了看雪了。
這次去日本開會,就你年輕,什麽事兒你要多跑跑腿兒,多長點兒眼力見兒,女人說。
瞧你,幹嘛啊,別把人孩子嚇著,男人對女人說。
哎呀,主任,您可不知道,現在剛畢業的這些學生什麽都不懂,家裏都是獨生子,嬌生慣養的,醬油瓶子倒了,你要不說,都不帶去扶的,女人對男人說。
嗯。。。對不起。有什麽事情嗎,平姐?她問女人說。
去那邊問問,雪大了,飛機會不會晚點,女人眼睛瞄了一下登機口說。
好,平姐,我這就去。
她彎腰拎起旁邊空椅子上的手包,挎上手包,握著手機,沿著候機室寬大的走廊向著不遠處的登機櫃台走去。對麵有幾個穿著空姐製服的姑娘迎麵走來,嬉笑著從她身邊走過。候機室的座位上坐著許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在眯著眼打瞌睡,有的在低頭看手機,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窗外的雪,有的在發愣。快走到登機櫃台時,一個大孩子從她對麵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後麵追他的幾個孩子,查點兒撞到她身上。
她敏捷地閃身躲開迎麵撞來的大孩子,微微皺了一下眉,眼睛掃了一眼附近的旅客席,走到登機櫃台前。櫃台前沒有人,隻有一個穿著空服製服的中年女人站在櫃台後低頭忙著什麽。她走到櫃台前站住,等著中年女人。女人抬頭瞥了一眼她,又低下頭去繼續敲著計算機鍵盤。
請問,去東京的113航班,什麽時候可以登機?她怯怯地問了一句說。
快了,女人抬頭回答說。您再等一會兒吧,過一會兒就會廣播的。
不會推遲吧?外麵在下雪,而且越來越大了。她看著女人,手拽了一下手包的帶子,有些緊張地問。
不會,雪不算大,飛機應該能夠安全起飛。
哦,這樣啊,謝謝。
不謝,您回座位上坐著去吧,一會兒我就廣播,女人說著繼續低頭敲著計算機。
她轉過身,看見候機室前排坐著的有幾個人在看著她,像是一直在聽她和空服的對話。她沿著候機室的走廊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著窗外的雪。雪現在稀疏了一些,好像快停了,隻有零散的雪花在天空飛舞。最好停了吧,希望別再下了,她有些擔心飛行的安全。
她走回原來坐的地方,看見平姐的座位空著,不知去哪裏了。主任身子半躺在座位上,兩隻腿伸到椅子和椅子之間的過道上,幾乎伸到了對麵的椅子下。主任眼睛閉著,頭仰靠在椅子背上,像是在打盹兒。她躡手躡腳地邁過主任的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包放在身邊的空椅子上。她低頭劃開手機,正打算看手機時,聽見主任說:
晚點嗎?
不晚點,再有二十來分鍾就該登機了。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說。
那就好,主任睜開眼說。
平姐呢?她眼睛四處看了一下問。
去那邊衛生間了,主任用手指了一下候機室一側的方向說。
哦。
小安,你來台裏。。。有一年多了吧?主任把身子坐直,問她說。
快一年半了,她笑了一下說。
你看著不像工作了的,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主任說。
是嗎,這可不太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
你很漂亮,帶著一種特有的清純氣質,主任說。從麵試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她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她上班時兢兢業業地做自己的編輯工作,下班就回家,跟頻道裏的人既熟也不熟。她畢業不久,不太會處人際關係,頻道裏的人有幾個不同的小圈子,她哪一個圈子都不是,她隻是她自己,也沒有一個特別知心的朋友。有人說她冷傲,她並不覺得自己是這樣,也許隻是還帶著學生時代養成的一些習氣,不夠圓滑和不會拍馬逢迎罷了。
她在台裏經常見到主任,在過道裏或者在會議室裏,但是跟主任沒有什麽交集。主任是她的領導的領導的領導,她甚至不知道主任能否叫得出她的名字來,因為每次在會議室開會,她都是坐在角落裏,一句話都輪不到她講。沒想到主任誇她漂亮和有氣質。她真沒覺得自己漂亮。電視台,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漂亮的多了去了,哪個主持人不是聰明又漂亮?哪個頻道沒有幾個看著特養眼的美女?她從小就有些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胖妞,到了大學才開始有意識地減肥,瘦了下來。人一瘦下來,比例勻稱了,顯得個子高了,腿也長了,眉清目秀的,立馬就比過去好看多了。校園裏有追她的男生誇她清秀和清純,她覺得自己也就是秀氣一點,並不是那種嬌美嫵媚型的,也一直不覺得自己稱得上美女什麽的,覺得也就是一個普通人。到了電視台後,跟電視台裏的那些既美麗又會打扮的漂亮女人們站在一起,她更加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太普通,太不起眼了,在那些耀眼的群星中,她隻是一粒沒有光澤的塵土。她沒想到主任誇她漂亮。主任在台裏時間長,可是見多識廣。她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不管怎樣,有人誇自己美麗,總是很受用的。
你來台裏之後,我工作忙,沒有跟你好好聊過,主任說。工作各方麵還好嗎?
挺好的,有平姐指導著,同事們也都不錯,挺順利挺滿意的,她說。
你趕上了個好領導,主任說。小平是個很可靠的人,業務上能幹,勤奮,經常加班到深夜,你們頻道的節目,大多是靠小平搞定。
我也覺得是這樣,她說。平姐是我們頻道的大姐大,誰都打心眼裏服氣。
不過小平脾氣不太好,有時說話太生硬,會得罪人,主任說。能幹的人都脾氣大,活兒幹得最多,得罪人也最多,有時也落不是。
她微笑著點點頭,表示讚同。
我們頻道的人都很尊敬和佩服平姐的,她說。平姐是對事不對人,我也挨過平姐批評,但是都是我做得不夠好,受了批評也覺得服氣,沒什麽好抱怨的。
那就好,主任說。理解萬歲。這次出差,會有許多時間,有空我們多聊聊。
主任停住了話,眼睛看了一眼走廊。她隨著主任的目光看去,看見平姐從走廊上走了過來坐到椅子上。
飛機晚點嗎?平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問她說。
不晚點,她說。一會兒就該廣播登機了。
那就好,平姐看了一眼窗外說。這麽大的雪,我還真擔心安全不安全呢。
機場要覺得安全的話,就沒問題,主任說。
你們剛才在聊什麽?看你們聊得很熱鬧啊,平姐說。
我在問小安工作怎樣,小安在誇你,說你幫助她很多,主任說。
我規矩多,老管著他們,平姐說。小安工作不錯,踏踏實實的,不浮躁,做事認真仔細。
這樣的人應該好好培養,主任說。小安很年輕,看著像是個大學生。
就是,我帶小安出去采訪,他們都以為是個實習生呢,平姐說。
小安,你要不要去趟洗手間,一會兒就上飛機了,平姐問她說。
哎呀,還真是的,她抓起手包站起來說。我去一下就回來。
就在那邊不遠,平姐指了一下右邊的一個區域說。
***
她沿著平姐指的方向走著,走了不遠就看見牆上貼著一個洗手間的箭頭,沿著箭頭走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很大很空敞,裏麵有一個女人正在對著鏡子補妝。她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鏡子裏的女孩留著一頭齊肩短發,眉毛既彎又細長,眼睛也細長,水靈靈的,黑而有神,鼻子小巧,嘴唇豐滿,鵝蛋臉型,皮膚細膩雪白,個子不高不矮。
她在洗手間磨蹭了一會兒,才走出來。她看見候機室的人們紛紛站立起來,向著登機口前豎立的藍白色牌子走去。安靜的候機室想起了嘈雜的人聲和物體的碰撞聲,伴隨著行李箱橡皮膠輪在地上摩擦發出的噪音。廣播裏傳來一個女人的沉穩的聲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這是飛往東京的113次航班,現在進行登機前第二次廣播。帶小孩的旅客們和需要特殊照顧的旅客們注意了,請您們到登機口處開始登機。其他旅客們也請注意,您們大約會在十分鍾之後開始登機。請您們準備好登機牌和證件,謝謝。
糟了,登機開始了。她有點兒懊惱自己在洗手間磨蹭得時間過長。她匆匆地向著先前的座位走去,快走到座位時,看見平姐已經站了起來,在向她招手。
小安,快點兒,都等著你呢,平姐說。
對不去,沒想到這麽快就開始登機了,她抱歉地說。
你趕緊去排隊,站個地兒,平姐把嘴對著登機口前努了一下說。
她看了一眼登機口,看見藍白色牌子後麵已經有了一條隊伍。她把放在旁邊空座位上的淺黃色粗妮大衣搭在胳膊上,彎腰拉起座位邊放著的手提小行李箱,正準備去排隊,聽見坐在椅子上的主任說:
廣播裏不是說還要等十分鍾嗎?都著什麽急啊,這是國際航班,又不需要搶座位。
沒看人都開始排隊了嗎?平姐皺著眉頭說。咱要是不去排,一會兒飛機上的行李倉都沒地兒放東西了。主任,您先坐著歇著,我跟小安去排隊,等快輪到我們了,您再過去。
走走走,一起去。主任站了起來,挎上電腦包,拉起行李箱說。我一個大男的,哪有讓你們兩位女士照顧的道理。
你幫主任背一下電腦包,怪沉的,別把主任累著,平姐對她說。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哪就累著了?主任說。這點兒東西我自己能拿,你們東西也不少,咱們各拿各的,走。
她拉著行李箱向著登機口走去。她快步走著,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登機口前,站在排隊的人後麵。平姐和主任也跟了過來,站在她身後。她看了一眼窗外,看見一架飛機的大半個銀灰色的身體停在一條像是機械手臂一樣伸出的登機通道外,翼翅凸起的一麵披蓋著一小塊一小塊薄薄的雪,像是打了白色的補丁,散發出一種夾雜著暗灰色的亮亮的光澤。雪被風吹起,像是撕碎的紙屑,在空中旋轉,漫天飛舞。機場的跑道空闊而平直,上麵鋪著魚鱗一樣的雪,盡頭是一片籠罩在昏暗裏的參差不齊的樹林,樹梢上麵是灰色的雲層,有的深灰,有的淺灰,一直綿延到目力所及的地方。
***
飛機降臨成田機場,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她坐在靠著舷窗的位子上,一直在出神地看著外麵。成田沒有雪,而是一個晴天。銀灰色的機翼浸泡在落日餘光裏,散發出一種夾雜著藍色的紅辣椒光澤。機場的跑道空闊而平直,盡頭是一片逆光發黑的參差不齊的樹林,樹梢上麵是一道橫貫天空的血紅色的雲層,中間有一處雲層斷開,從雲層的間隙裏散射出無數條刺眼的金色光線。再往上是有些發灰的模糊的藍色,越往上顏色越清澈。
飛機停穩在停機坪後,旅客們紛紛解開安全帶,活動一下腿腳,準備下飛機。坐在中間的主任站起來,跨過平姐,打開頭頂上的行李艙,幫她和平姐把行李箱取下來。她感激地向主任點頭致謝。
下了飛機之後,她拉著行李箱,跟在平姐和主任後麵過了海關。海關排隊的人很多,她看見有幾個看著像是六七十歲的日本老頭在舉著小旗子維持秩序,覺得很新奇和感慨。她聽說日本缺少勞動力,很多六七十歲的老人還在工作,看起來果然如此啊。海關很順利地通過了,她依舊跟著平姐和主任,在一群出關的旅客後麵走著,沿著一條寬敞的通道來到了接機口。
接機口聚集著不少人。人群中,一個站在前麵的年輕人舉著一個白底黑字的長方形牌子,正在注視著一個個走出來的旅客們。
看,新野旅行社的人來接我們了,平姐指著牌子上的字對主任說。
她向著年輕人看去,看見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長頭發,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帶著黑白格紋的寬大的圍脖,像是個大學生,看上去帥氣,幹淨,利索。
平姐舉起胳膊來,對著年輕人揮了揮。年輕人看見了平姐,把牌子放下,臉上露出了一種欣喜的笑容。他從後麵繞過人群,迎著他們走了過來,在離他們一步遠的地方站住,很有禮貌地鞠了一個躬,用很流利的中文說:
對不起,請問您們是XX電視台的嗎?
是啊,我們就是,平姐停下腳步說。我叫吳平,是電視台的編導,這位是我們台裏的負責人李主任,這位是編輯安小姐。
您好吳小姐,您好李主任,您好安小姐,一路辛苦了,年輕人彬彬有禮地說。我叫哲,很榮幸來接待你們,請問您們還有別的行李嗎?
沒有沒有,就是這幾件小行李,平姐指了一下手中拉著的行李箱說。
這麽簡單啊,哲笑了一下說。以為你們電視台的,出門要帶攝像機和很多東西呢。
這次是來開會,不是做節目,平姐說。以後拍節目的時候會來很多人,帶很多東西。
噢,是這樣啊,哲又微笑了一下說。本來還想去旁邊推輛行李車來幫著拉行李,看來不用了。幾位請跟我走吧,車就在外麵不遠。
***
走出機場大門,天色已經變得暗淡和昏暗,剛才雲層中刺眼的金黃已經消失不見了,雲層上端也變成了晦暗的灰色,隻有底部還塗著幾片逐漸變弱的紅色。空氣中漂浮著一種異鄉的味道,車停下和開走的聲音夾雜著模糊的日語聲不斷從四周傳來,像是在提醒她已經來到了東京這個陌生的城市。
門前的幾條路上,一輛輛機場大巴和出租車川流不息地駛過。哲領著他們走過一個車站,她看見站牌下有兩排長椅,一排長椅上坐著一對中年夫妻,女的在皺著眉頭低聲說著什麽,男的一手扶著腿前的大行李箱,目光漠然地聽著。他們的身邊坐著一個像是十六七歲的男孩,男孩頭發剪得很利索,穿著一件幹淨合身的T恤衫,牛仔褲和白色耐克運動鞋,耳朵上帶著一副白色耳機,頭和脖頸微微地動著,抿著嘴唇,像是在全神貫注地聽音樂。另外一排長椅上坐著一對像是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女的在低頭看著手機,男的在眺望什麽。站牌前停著一輛車身上用藍字漆著ANA Crown Plaza的大巴,一個穿著一身藍色製服的枯瘦幹巴的老頭司機從車上走下來,手裏舉著一個寫著ANA Crown Plaza幾個藍色的大字的白色牌子。老頭看著有六十多歲了,頭發白了,個子不高,因為背部佝僂著,就顯得更矮了。老頭看見他們,把牌子向上舉了舉,嘴裏熟練地念著一串日文:
ANAクラウンプラザホテル成田!ANAクラウンプラザホテル成田!
她聽不懂老頭的日語,但是知道老頭肯定是在招呼酒店的客人上車。
走了一小段距離之後,他們走進了一個停車場,來到一輛白色的中巴前。哲讓他們把行李放在車尾的地上,把中間的車門打開,請他們上車。她把行李箱跟平姐和主任的行李箱放在一起,跟隨他們來到車門邊。
小安,你去前麵坐副駕駛座,陪司機,也看著點兒路,平姐說。
好的,平姐。
她點點頭,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了進去。哲等主任和平姐鑽進車後,把中間的車門關上。車門撞了一下車框,好像沒關好,又彈開了。哲把車門向後拉開,重新關了一次。她聽見車門哢嗒響了一聲,看見哲走向車後。
***
中巴裏麵沒人,三排套著白色椅套的座位看著很幹淨整潔,一塵不染。主任和平姐坐在駕駛員後麵的一排座位上,扭頭看著走到車後的哲。哲把車後尾門向上掀起,欠身進去,把裏麵一輛自行車往裏挪了挪,隨後提起行李,一件件往車裏放。他在關車後尾門時,手背不知怎麽碰了鼻梁上的眼鏡一下,眼鏡掉了下來。他慌不迭地伸手去接眼鏡,車後尾門也沒有關好。
他把眼鏡重新戴好,把車後尾門按了一下關死,隨後向著車前走來。他拉開駕駛座的門,坐了進來,轉回頭對主任和平姐說:
咱們現在去酒店,那裏酒店離會場不遠,走著就可以到,周圍也都是餐館和商店,吃飯和買東西都方便。到了酒店,我去辦理入住手續,您們把行李放到房間之後,我帶您們去會場看看,熟悉一下路。
太好了,謝謝,平姐說。
不客氣。哲說著,把車啟動了起來,開出了停車場。
車轉了兩個彎,很快駛上了高速公路。哲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調到了一個音樂台,裏麵傳出一首叫不出名字的交響音樂來。她睜大眼睛,好奇地透過車窗向外看去。隧道,橋梁,高架線,樓房,倉庫一樣的平頂建築,以及一排排茂密的樹叢向著身後倒去。前麵是一排連綿不絕的車的長龍,在公路上緩慢地行駛著。
日本給她的第一印象有點兒失望。高速兩邊的一排排建築看得出來已經有了年頭了,顏色偏灰暗,風格偏古板,連牆壁都像是帶著皺紋。她以為日本的城市要現代和豪華氣派得多:應該是個燈紅酒綠的華麗的城市,路邊流淌著明亮的色塊,抬眼望去會是滿目色彩絢麗的廣告牌,裏麵應該不乏東芝,鬆下,豐田和三菱的閃閃發光的廣告。眼前的城市像是被一個灰色的鏡頭過濾了一下,看上去色彩單調貧乏,有些死氣沉沉。
一路上哲隻是沉默地聽著音樂開車。她覺得有些奇怪,覺得這個導遊一點兒不像其他的導遊那樣愛說話和套近乎,也不會做介紹,像是個沒有培訓過的新手。
哎,小夥子,東京沒下雪嗎?平姐的聲音打破了車裏的沉悶的氣氛。
今年雪不多,上周下了一次小雪,又化了,哲的眼睛看著前方說。不過天氣預報說,明天就要開始下雪了,可能還有冰雨,希望冰雪別太大,不然東京堵車會很厲害。
前麵有不少車啊,平姐說。現在是上下班的高峰時期吧?
嗯,哲點頭說。我們這裏四點到七點之間都屬於上下班的高峰時間,從機場到酒店平時需要四十分鍾,今天看樣子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酒店。
小夥子,不著急,慢慢開。主任說。反正都到了東京了,早晚都沒事兒。
酒店怎麽樣,離會場近嗎?平姐問。
非常近,對麵就是,走著幾分鍾就到,哲說。您們入住的酒店是東京灣的有明華盛頓酒店,挨著東京國際展覽中心,很幹淨很現代,睡覺很安靜,從窗口就能俯瞰東京灣,風景很好。
太好了,主任說。我喜歡走著就能到會場。
別的交通方便嗎?比如說出去吃飯,買東西怎麽樣?平姐繼續問道。
也非常方便,哲說。酒店自己有餐廳,下麵有麥當勞和超市,對麵就是地鐵站。如果您們想去迪斯尼樂園逛逛,酒店也有免費大巴直達,跟前台預訂一下就可以了。
酒店房間怎麽樣?聽說日本酒店的房間都比較小。
這個酒店房間算是大的了,哲說。
小夥子,看你很年輕,在旅行社工作了幾年了?主任問道。
我啊,是個兼職的,哲說。我在一所大學讀計算機,業餘時間打點工,掙點兒零花錢。
噢,勤工儉學,主任說。
是啊,哲說。東京的物價貴,開銷很大。
中巴很慢地跟隨著前麵的車流行駛在路上。天黑了下來,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哲擰開車燈,車燈的白亮的光照在路上。她緊閉著嘴唇,看著車窗外,聽著車上的音樂。她不知道放得是什麽音樂,聽起來像是靜靜的月夜裏,有人在森林深處蕩秋千。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空氣,陌生的音樂,讓她感覺有些驚喜和憂傷。
車平緩地行駛著,道路兩邊的建築越來越多,好像進入了市區了,霓虹燈越來越閃爍,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天空越來越黑,星星在閃爍,商店的窗口和門前燈火輝煌。一輪殘月不知何時閃了出來,在車前一顛一顛地跳。她好奇地看著窗外,百貨店,電影院,公園,雕塑,摩天大樓,道路橋梁,車輛行人,巨大的廣告牌,路標,一切都跟在國內大城市看到的相似,但又不同。在機場出來時,她感覺有些失望,但是現在城區的夜景,正是她想象中的東京的夜景:高樓和廣告牌林立,霓虹閃爍,燈火闌珊,行人如鯽,車輛如梭,繁華而又有秩序井然,喧鬧而又安靜,溫柔而又寂寞。一個電影和日劇中看到過無數遍的迷人的東京,此刻像是一卷徐徐鋪開的長卷,一點點展現在她的麵前。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對自己說了句:東京,我來了。
***
中巴下了高速公路,左拐上了一條市區公路,走了沒多久,就再一次左拐,在一座二十多層的白色酒店門前停下。酒店一樓大堂和頂層燈火通明,大堂右側上方寫著英文WASHINGTON HOTEL。上麵一排排小格子一樣的窗口散發出白光光,在黑夜的襯托下顯得異常明亮。樓頂部兩層的窗戶很長很大,像是會議室一樣。再往上,灰白色的樓頂右側閃耀著一串日文酒店標牌霓虹燈,在暗夜裏熠熠發光。
我們到了,哲把車熄了火說。
哲跳下車,伸手拉開中巴車門。她推開自己一側的車門,跟著走了下來。外麵的空氣很冷,水邊的空氣帶著一種新鮮的濕度。酒店門前有兩排又粗又高的花崗石柱,上半部是白色的,下半部是灰色的,顯得很氣派。石柱後麵是一排落地玻璃窗和玻璃旋轉大門,隔著窗戶可以看見裏麵的寬敞的大堂。
哲走到車廂後麵,打開後備艙,去拿行李箱。平姐和主任也走下車來,站在車邊看著酒店大堂。她挎著手包站到哲身後,準備伸手去接他拿下來的行李。平姐走過來伸手把她拽了回去,示意她別動。哲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低著頭把行李箱一件一件依次放在路邊磚石鋪成的地上。他把後背箱關上,走到主任和平姐麵前說:
您們到裏麵坐著稍等一下,我把車放到停車場去,這就回來給您們辦理入住手續。
主任和平姐點點頭,拉著行李箱,向著酒店大門走去。她也拉起了自己的行李箱,跟著向著酒店大堂走去。走了幾步之後,她聽見身後傳來汽車啟動的馬達聲。她回頭瞥了一眼,看見他坐在駕駛座上,把車駛離了酒店門前。
平姐帶著他們走進大堂。大堂很空很寬敞,也很高,看著有三四層樓高的樣子,白色牆壁,光潔的大理石地麵,頂部一排排嵌入式燈散發出柔和的淡黃色光。前台很長,也是白色的,有五個電腦並排放在櫃台上。後麵的白牆上懸掛著一個黃色的酒店徽標,下麵掛著一個黑色標牌,寫著WHG 三個黃色字母,旁邊靠牆的位置立著幾排像是取款機一樣的機器。櫃台前排了一小隊人,在等待辦理入住手續。有四個像是空姐一樣漂亮的女服務生在櫃台後麵,身穿黑色的酒店製服,脖子上圍著紅色的絲巾,一律幹練的短頭發,正在麵帶微笑給客人們辦理入住手續。
他們走到離酒店大門不遠的臨窗沙發前,坐了下來。沙發是酒紅色的,皮麵圈椅沙發,坐著很舒服,前麵是一個圓形茶幾,上麵放著幾個像是酒店介紹的印刷精美的小冊子。她隔著窗戶看了一眼外麵的夜景,隻覺得夜色闌珊,星火點點,美得就像是夏日的夜晚。
酒店很不錯啊,主任打量著四周說。
剛才您看見旁邊的那個跟兩個倒三角一樣的建築了嗎?平姐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會議中心,特別近。
看見了,太方便了,主任說。這樣就不用擔心交通問題了,到時直接走過去了。
***
哲手裏拿著一個黑色硬皮夾子,上麵夾著幾張表格紙和一杆筆,從門口的玻璃大門走進來。
對不起,讓您們久等了,哲走到他們座位前說。幾位把護照給我,我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
辛苦你了,小夥子。主任把護照從上衣兜裏掏出來,遞過去說。
她和平姐也把護照遞給了小夥子。
那裏有一些人在排隊,哲張望了一下前台說。您們就在這裏坐著,我拿到房卡再過來。
小安,你跟著一起去辦手續,學學,以後也長經驗,平姐吩咐說。
哎。她答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哲把三本護照夾在硬皮夾子上,對著平姐和主任點了一下頭,對她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向著櫃台前走去。她挎著手包,跟在他後麵,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哲沒有回頭,像是知道她就在後麵跟著似的,一言不發地在前麵走。
她跟著哲來到了前台,站在幾個等候辦理手續的人後麵排隊。她站在他後麵一點,眼睛穿過他的肩膀,看著前台。前台的幾個女服務員在跟客人們點頭說著什麽,手裏敲著計算機鍵盤,說話的聲音飄過來,雖然聽不懂,但是覺得很溫柔和好聽。他扭頭向後看了一下,雖然貌似是看酒店大門,但是他的目光掠過她。雖然是很輕很快的一瞥,但是讓敏感的她立刻感覺和撲捉到了。她本能地把頭低了一下,錯開他的目光。
隊伍裏有人往前走了,他們跟著向前邁了一步,換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種沉默讓她感覺有點兒尷尬,但是她並不想率先打破僵局。
隔了不知多久,哲終於開口說話,但是目光依然注視著前台。
看樣子還要等一小會兒。
嗯。
她不知道他是在跟她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因為他的目光並沒有轉向她,所以隻是禮貌地嗯了一聲。
會展中心一有什麽會,都是這樣,他終於把頭轉向她說。
哦。
以前來過東京嗎?
沒有,第一次來日本。
喜歡嗎?
喜歡。
她本來想多說幾句,但是覺得話多了不好。畢竟是陌生人,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話癆,何況本身也不是特別愛跟人講話的人。他低頭把護照從硬皮夾子上拿下來,一本本翻開,打開,對著著紙夾子上的表格看,像是在核對護照上的名字和生日,然後把護照號抄在表格上。前麵的人又走了一個,他們又往前邁了一步,現在她和他並排站在一起了,他在左邊,她在右邊。她看見他翻開了她的護照,頓時感覺有些不自在,不光因為上麵有她的出生年月日這些私人信息,而且因為上麵的照片很難看,像是個囚犯。她的目光注視著前麵,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希望他趕緊把護照合上,最好不要仔細看。他也沒仔細看,隻是掃了一眼,把護照號抄下,就把護照合上了。
他把三本護照重新夾在硬皮夾子上,拿下夾子上的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句日文。他的手指很長,骨節分明,皮膚有些蒼白,拿筆的樣子有點兒像是拿毛筆。寫字的時候,他低著頭,皺著眉,一筆一劃一頓,顯得很認真。她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看他寫什麽。他寫得是日文,字跡潦草但是有力,她看不懂他寫得什麽,但是喜歡他寫字的專注的樣子。
不知不覺,他們排到了隊伍前麵,輪到他們去櫃台了。她跟著他走到白色的櫃台前,看著他跟女服務生客氣地說著話,把夾子上的一張紙遞過去。他講日文的聲音很好聽,語調有些急促,有的結尾音節會拉長。他每講一句,女服務生點一次頭。他講完話,把三本護照遞過去。女服務生接過護照,低頭敲著計算機,又問了他幾個問題,隨後打印出幾張紙來,讓他在紙上簽了字。女服務生拿了三個黑色的房卡,把房卡依次在一個機器上刷了一下,裝在三個小黃信封裏,在信封口袋上寫下房間號,又把幾張紙卷塞在信封裏,微笑著遞給他,哇啦哇啦地講了一長段日文,還用手比劃著指著大堂的左邊。他接過房卡,麵容嚴肅地聽著,最後對女服務生鞠躬說:
ありがとうござしました !
她能聽懂這句話,知道這是一切都辦好了,表示感謝。女服務生也微笑著點頭說:
まいど !
***
手續都辦好了,我們走吧,哲轉過身對她說。
她跟著他快步回到主任和平姐坐的沙發前。哲把護照和裝著房卡的小信封依次遞給主任,平姐和她,說:
三間房挨在一起,都在十二層中部,離電梯近,窗戶麵向東京灣,風景應該很美。
謝謝,平姐說。
信封裏有每天的免費自助早餐和晚餐卷,他指著小信封說。
平姐把信封裏的紙卷拿出來看了一眼,塞回去,問他說:
餐廳在哪兒?
就在那邊,他用手指了一下大廳的左邊的盡頭說。這裏的早餐和晚餐都是很豐盛的自助餐,如果單買,光早餐就要1600 日元呢,晚餐就更貴了。電梯就在大廳中央,我帶您們先去看一下房間,然後帶您們會議中心走一下,認認路。
謝謝你,小夥子,主任說。
她拉著自己的行李箱,跟在主任和平姐後麵,向著電梯走去。電梯門口沒人,他們剛在電梯門口站定,電梯就來了,裏麵走出幾個外國人來。哲伸手擋住電梯門,讓主任,平姐和她先進,隨後跟著走了進去,按了一下12 層。電梯很平穩也很快,幾乎感覺不到上升就到了。哲領著他們下了電梯,在電梯口看了一下牆上標的房間號碼,左拐了一個彎,走了沒幾步就來到一間房間門口。
這邊三間是你們的房間了,哲看著房間號碼說。1217是安小姐的,1215是吳小姐的,1213是主任的。這間應該是主任的,試試房卡吧。
主任從小信封裏掏出房卡來,在電子門鎖上刷了一下。門鎖上的小燈變綠了一下,發出嗞啦一聲微響。主任按住把手擰了一下,房門開了。
我在樓下等你們,一會兒見,哲說。
謝謝啊,主任說。
不客氣。
哲微笑著說了一句,轉身向著電梯口走去,淺藍色大衣一下就消失在拐彎處。
***
她拉著行李箱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口,用房卡刷開門鎖,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裏掛著窗簾,顯得有些黑。她把小行李箱放在門口靠牆的一側,在門邊的牆上找到開關,開了燈。她關了門,彎腰脫了鞋,走進了客房。
房間比她想象的略大一些。過道的左手是一個推拉門的櫃子,裏麵放著熨衣架和一些衣裳鉤。過道的右手是一個衛生間,裏麵沒有浴缸,但是有一個很大的淋浴區域。客房裏有一張大床,一個栗色的床頭櫃。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中間束著一條紅色的寬帶,靠近床頭的地方整齊地碼放著四個白色枕頭,以及一個菱形的紅色枕頭和一個圓柱形的紅枕頭。床對麵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櫃子,上麵擺放著一台LCD電視和一本旅店介紹。房間盡頭是一扇落地大窗,窗前是兩把棕色的沙發椅和一個小圓桌。
她走到床邊,把肩上的手包放在床邊,把房卡放進裏麵,又脫下淺黃色粗妮大衣,搭在床邊的座位上,擰開床頭櫃上的台燈。她摸了摸床墊,感覺很鬆軟。她坐到床上,把枕頭拉了拉,把腿抬上床,讓疲累的身子依靠在枕頭上。
床很大很舒服,坐在床上可以看見外麵的夜景。夜色安詳,透過白色輕薄的紗簾,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黑色的夜幕和月亮的模糊輪廓。遠處有一些闌珊的燈火,幾幢高樓,一些公路和橋梁,還有一處很黑的地方,應該是海灣吧。
她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去了衛生間,漱了一下口,洗了一把臉。她剛放下漱口的水杯,就聽見門鈴響。她匆忙用麵巾擦了一下嘴,走出衛生間,打開門,看見平姐站在門口。
房間怎麽樣?平姐問她說。
真不錯,很幹淨整潔,窗外的風景也好,她說。進來看看?
不了,我那邊也是一樣,平姐說。該下樓去了。
我穿一下大衣,馬上下去,她說。
我去叫一下主任,咱們電梯門口見,平姐說。
好。
她轉身走進客房,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淺黃色粗妮子,穿在身上。她抓起手包走到衛生間,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抹了一點口紅。在門口穿上靴子後,她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檢查了一下房卡在手包裏,關上房門。她擰了一下把手,確認房門鎖上了之後才向著電梯走去。
在電梯門口等了一小會兒,聽著走廊裏有門關上的響動,隨後聽見平姐和主任的說話聲。
小平,這家旅行社不錯,主任說。地點好,房間好,早餐和晚餐都是免費的自助餐,吃飯問題也解決了。
會場那邊應該還有中餐,平姐說。
主任和平姐說著話走到電梯邊來。她伸手按了一下電梯下行的按鈕,等著電梯。
小安,你房間怎麽樣?主任問她說。
很好,跟五星飯店似的,她說。
你肯定沒住過五星飯店,主任笑了一下說。五星飯店,那房間可要寬敞多了。
不說日本的客房都小嗎?她問主任說。
這家酒店的客房不算小,主任說。我以前來日本時住過別的酒店,那有的是真小,關上門後行李箱都打不開。
酒店還真不錯,平姐說。比我預想的好,關鍵是地點太好了。
電梯叮的一聲來了。她跟著主任和平姐走進電梯。電梯裏麵有兩個大人和三個小孩,像是一家子出來旅遊的人。三個小孩子看上去很可愛很調皮,最小的一個孩子講著英文,好像在問爸媽什麽問題。女的轉臉問男的,男的撫摸了一下小孩的頭發,說著什麽。因為有外人在場,主任,平姐和她在電梯裏都沒有說話。
從電梯口出來,她聽見大廳裏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鋼琴聲,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雖然是完全沒有聽過的陌生的音調,但是琴聲一下就吸引了她。她跟著主任和平姐走進大廳,遠遠地看見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有一顆棕櫚樹一樣的植物,植物下擺放著一些五彩的裝飾品,旁邊有一架黑色的鋼琴。一個穿著淺藍色大衣的人正坐在琴凳上,在低著頭專心致誌地彈琴。
那不是。。我們的導遊嗎?主任指著彈琴的人對平姐說。
還真是他,平姐看了一眼彈琴人說。
彈得真棒,很專業啊,主任說。
他們說著走進大廳角落,在離哲身邊有兩米的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她看見他兩手在黑白的琴鍵上移動,頭和肩部隨著琴聲微微起伏著,目不旁睹地專注在琴鍵上,像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
琴鍵起伏著,音樂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她站在邊上看著他,他是那麽的投入,像是完全沉浸在一個無人的音樂世界裏。鋼琴是黑色的,像是鏡子一樣反射著酒店裏的燈光。他低著頭,兩條長腿彎著,一隻腳踩著鋼琴底部的腳踏鍵,長頭發垂下來,遮住了一半額頭,最長的一縷垂到了鼻尖。一束燈光斜著打過來,照在他的側臉上。他的左右手同時觸摸在黑白色的鍵盤上,兩隻手有時攏在一起,又快速分開。十個手指頭飛快地在鍵盤上掃過,有時輕,有時重,有時溫柔有時急促。他緊抿著嘴唇,忽然抬起頭來,手指繼續彈著,眼神茫然,好像失落在了遠方,十個細長的手指在琴鍵上時而輕快時而緩慢地跳躍著。
一種細膩的如水的柔情從琴鍵裏流淌出來。她突然想起《海上鋼琴師》裏的一個畫麵,那個一生在船上,從沒有離開過船的鋼琴師,在錄製音樂時,瞥見了艙口閃過的一個清純的女孩的麵容,琴聲一下變得溫柔動人,像是能把人的心都給融化了一樣。
大廳裏沒有人說話,隻有琴聲飛揚,好像一切的喧囂都消失了。她有些發呆地看著他,被琴鍵上流出的音樂感動。她從沒有這麽近地聽到過鋼琴演奏,這種鋼琴聲跟電視裏和網絡上聽到的完全不同,每一下琴鍵的敲擊,都像是能夠直達內心。她覺得心裏像是被音樂撥動了一樣,撥得柔軟了起來,有一種無法訴說的情緒在悄悄湧起。
琴聲嘎然而止。哲的手指從琴鍵上挪開,伸手拿過放在琴蓋上的硬皮夾子,把表格掀開,翻到背麵,用筆在上麵快速地寫下幾行音符。寫完之後,他抬起頭來,才有些驚訝地發現站在身邊的人。
對不起。他站起來撓撓頭發,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以為您們還要等一小會兒才會下來,沒想到這麽快。
小夥子,彈得真不錯,主任說。
謝謝,他有些靦腆地說。我們走吧,會場就在那邊不遠,走路三分鍾就到。
***
他引領著路,帶著他們走出了酒店,沿著一條有蓋的步行道向著對麵的會場建築走去。主任和平姐跟小夥子並排走著,她在後麵跟著。
小夥子,你一個學計算機的,鋼琴怎麽彈得這麽好呢?主任問道。
因為我媽媽喜歡,小時逼著我去彈,他說。一開始我很不願意,但是後來逐漸喜歡了,現在離不開了。好久沒沾鍵盤了,今天看見酒店大廳裏有,就手癢癢,忍不住彈了。
幾歲開始學得啊?主任問他說。
三歲,他說。我媽特別喜歡鋼琴,三歲的時候,就讓我去學鋼琴。
童子功啊,主任說。我兒子也彈鋼琴,不過是從初中才開始,兒子後來告訴我說,他不喜歡,純粹是浪費時間。
嗯。我過去也是這樣覺得,他笑笑說。現在覺得彈鋼琴,是一種休息。
他們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會場門前。
這就是入口了,哲指著台階上的大門說。
她從大門口望進去,看見會場裏麵燈火輝煌,大廳裏有一些展台,有一些人在搬運東西,還有一些人在走動。有幾個服務小姐站在門邊,笑嘻嘻地說著什麽。
認識道兒了就行了,主任說。咱們回酒店吧。
他帶著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依然是跟平姐和主任走在前麵,她跟在後麵。
他們回到了酒店門口。他在酒店玻璃門前停住了腳步,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說:
已經八點了,您們餓了吧,去用餐卷吃自助晚餐吧,這邊酒店的餐廳關門早,免得錯過了。一般九點半就會結束了。
有個問題想問一下,平姐說,我們都不會日文,小安略懂一點,但是我和主任一點兒日文也聽不懂,更不會講。東京的出租車司機懂英文嗎?我可以講一點英文。
出租車司機絕大多數都不懂英文,他說。如果您們不會講日語,那麽最好是坐地鐵。地鐵線路雖然看著複雜,其實就那麽幾條線,熟悉了就好了,而且站名都標識得很清楚,很多都是漢字,很好認。
這樣啊,那地鐵站離這裏近嗎?平姐繼續問道。
前麵就是東京地鐵的臨海線和海鷗線,坐上地鐵就可以去銀座和台場,還有東京的各個地方了,他說。
小安,晚上我們出去逛,要全靠你嘍,平姐對她說。你會買地鐵票和看得懂地圖吧?
我。。。。努力吧,她麵露難色地說。
她心裏很沒底兒,不知道地鐵和公交車怎麽坐,怎麽買票,到哪裏該怎麽走。平時就有些路盲,看見地鐵站向著各個方向伸出去的地圖就暈,何況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日文也是半吊子,真走錯了路,怕問路都不會問和聽不懂。但是平姐這麽說了,她也隻能應承下來,畢竟不能去讓主任和平姐去問路,他們都是領導,也都不懂日文,隻有她略懂一點兒。想到此她覺得有些恨自己會點兒日文了,雖然學過一點兒,真到了用的時候,就怕是說又不會說,聽也聽不懂,自己嘬癟子還問題不大,但是在主任麵前就出醜出大了,給主任留下個壞印象,以後在台裏就別想晉升了。
他看了她一眼,雖然沒有問,但是好像已經從她的表情上了解了她的擔心,開口說:
要不我帶你們去旁邊的地鐵站看看吧,不遠。其實知道怎樣買票怎樣坐了,以後出門很方便的。
那小安你跟著去一趟,平姐說。時候不早了,我跟主任先去吃飯,你快去快回,直接去餐廳找我們。
好,她說。
那我們走吧,他說。
小夥子,謝謝你,辛苦你了,主任說。
不客氣。
他微笑著衝主任和平姐揮揮手,又對她點了一下頭,轉身向著地鐵站方向走去。她看了主任和平姐一眼,隨後邁開步子,跟著他走去。
***
他們一前一後在路上走著,中間隔著半步的距離。他在前匆匆走著,她在後跟著,誰也沒有說什麽。夜風有些寒,刮在臉上也有些疼。她拽了拽袖口,讓手腕縮進袖口。
她覺得他有些怪:一個蹩腳的導遊,雖然很有禮貌,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不會跟人套磁,甚至顯得有些木納和靦腆。但是他的鋼琴卻彈得很好,聽他的曲子,簡直和眼前的人判若兩人。出於好奇心,她很想問他一些問題,可是既然他在前麵走,也沒有等著她跟上來一起說話的意思,她覺得不好主動跟他說話。
地鐵站很快就走到了。他在前麵快步走下台階,她在後麵緊緊跟著。他帶著她走到幾台並排放著的灰色帶顯示屏的機器前。
這就是售票機,他說。你看上麵這裏,是地鐵線路圖。
哇,這麽五彩斑斕,看著很暈啊,她仰頭看著五顏六色的圖說。
別看這麽多線路,其實常用的就幾條線,他說。可能一開始要多花一些時間熟悉,一旦熟悉了,就會很容易找到你要去的站了。
我們在哪裏?她看著地圖問他說。
在這裏,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標記說。我們這裏是有明站,看見了吧?
看見了,她說。
買票呢,隻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目的地站名,他說。比如說你想去銀座 ---
對啊,想去銀座,怎麽坐地鐵呢?她問道。
去銀座,要倒一次車,他說。從這裏要先坐到新橋站,你看新橋站旁邊有個數字,381,就是車費。從新橋呢,你要換成銀座線,就可以到銀座了。銀座線是一條很重要的線路,可以去澀穀,還可以到上野公園和淺草寺。
怎麽買票呢?
你看左邊這裏的按鈕,可以選擇幾個人,他指著售票機上的按鈕說。選好了人數之後,按這裏選車費,然後交錢,可以用硬幣、紙幣或者信用卡,把錢或者卡放入這裏,票就會自動打印出來。
然後呢?
看見那邊的檢票閘機了嗎?他指著入口處的一排機器說。買好票後,你就把車票放入檢票機,等車票從機器裏出來,拿著車票就可以進站了。要不要我買張票給你演示一下?
不用了,別浪費錢了,她搖頭說。你給我講了,我就知道了。
對了,要不買張交通卡吧,免得每次買票很麻煩,他說。
交通卡?可以充值的那種?
就是,這樣一次充好錢,每次在檢票機上直接刷卡就行了,免得每次去買票,有時還得排隊。不過,每個人都需要一張卡,每張卡需要五百日元的押金,押金最後可以退。
在這個機器上可以買嗎?她問道。
可以。
押金最後怎麽退呢?
你看那邊有個綠色窗口,退卡時到那個綠色窗口去,把卡交給裏麵的人,就可以了。
怎麽跟裏麵的人說呢?
就說払いもどし 。
哈哇伊 --- 摸哆洗?
對。要不我給你寫下來?
不用了,記住了,她說。那就買卡吧。我們三個人,買三張。
看見這個購物鍵沒有?他指著售票機左下角一個顯眼的寫著“Suicaの購入”按鈕說。買卡就是按這個鍵。
嗯,看見了。
他在售票機上按了幾下,機上的屏幕上出來一些數字選擇。
你想裏麵充多少錢?他問她說。可以選一千,兩千,五千,一萬。
選多少合適呢?
選一千吧,你們可能不長坐,反正不夠可以再往裏充值,多了最後退卡時可以退餘額,他說。
好。
他在屏幕上按了一下,說:好了,現在把錢從這個地方塞進去就可以了。
她從手包裏掏出錢包來,拿出紙鈔,塞進了機器上的紙幣投入口。機器哢哢地響了幾聲,一些硬幣掉在了找幣口裏,同時一張卡從機器裏吐了出來。他伸手把卡從機器上拔出來交給她,又在找幣口裏摸了一下,把裏麵的零錢拿出來交給她。
好了,這是一張卡,我們再買兩張卡。
這次我自己來,她說。
她學著他的樣子,按了機器左下角的“Suicaの購入”鍵,按照屏幕的提示選擇了金額,把錢塞入機器,拔出卡,拿回零錢,然後又重複了一遍,直到三張卡都買好。
行了,他說。來,我帶你看看怎麽刷卡。
他帶著她走到檢票機前,指著灰黑色機器上的一個蔚藍色橢圓區域說:
這是機器上的自動感應器,把卡在上麵輕輕觸碰一下就可以了。有了卡,你去哪裏就方便多了,事先看好地圖就可以了。
謝謝,回去我好好研究下地圖,她說。
那我們回去吧,我的車還在停車場裏,他說。
好。
他們向著地鐵站出口走去。邁上第一層台階的時候,
車站外麵的人不多,空氣清涼如雪後,月色溫柔如水,燈影綽綽,人影有時重疊在一起。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月亮已經升起到了半空,帶著一輪薄薄的黃暈,安靜地鑲嵌在冰涼清澈凝膠一般的紫藍的夜幕上。不像來時一前一後的走,這次他們並排往回走。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陪著她往回走,讓她有種安心的感覺,同時也有種新奇和甜蜜的感覺。她想起了校園裏宿舍和教師之間的小徑,曾經也有一個男生陪著她上完自習,從教室走回宿舍,不過那個男生太愛說話,總是扯一些她不感興趣的話題,有時她希望他閉上嘴,安安靜靜地享受這種兩個人在月下走路的感覺。
像來時一樣,他依然沒有什麽話。而此刻這種沉默顯得很不自然,更像是隱藏著一種躁動不安。她微低著頭,手攥著挎在肩上手包的帶子,像是拍摔倒一樣注視前麵路上不遠的地方。
你們來得日子真好,今天是東京冬季少見的好天氣,比往常溫暖和陽光得多,他打破沉默說。
是嗎?還以為你們這裏也在下雪呢。
明天就要下雪了,還要一連下好幾天呢,他說。
她感覺到他說話時在看她。她想抬起頭來,也看看他,但是脖子像是僵硬住了一樣,抬不起來。她低著頭說:
剛才你在酒店裏彈的那首曲子,真好聽。
真的嗎?你可是第一個聽到的。
第一個。。。聽到的?
是我隨手彈的,他說。不是別人的曲子。
啊,我以為是彈得什麽古典名曲呢,聽起來很溫柔,她有些吃驚地說。
剛才等你們下樓的時候,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個旋律,於是就隨手彈下來了。
旋律很好聽呢,她說。這樣隨手彈的曲子,過後還能記住嗎?
能把你的手伸出來嗎?他停下腳步說。
什麽?
她不明白他想做什麽,但是本能地站住,把右手伸到他麵前。他一隻手握住她的指尖,另一隻手從兜裏掏出一隻筆,在她的掌心裏寫了起來。她吃驚地看著他,手心被筆尖觸碰得有些癢,但是她忍住癢,沒有往回縮。黑色的墨水在掌心裏蔓延開來,變成一個個蝌蚪一樣的樂符。他在她的手掌上寫滿樂符,然後停下說:
這就是剛才在酒店裏彈的那個旋律。
哇,真的是旋律想好了就隨手寫下來啊?她看著自己的手心,有些不敢相信問。
嗯。
小時經常聽一些勵誌故事,說貝多芬什麽的,在餐桌吃飯時,把曲子寫在菜單上,然後沒吃飯就抱著菜單走了,覺得特傳奇,她說。原來這樣的事兒還真的會發生啊。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向著酒店的方向走去。她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又伸出手掌看了一眼上麵蝌蚪一樣的字,嘴角不禁悄悄咧開了一下。
真是個怪人啊,居然在手掌上寫曲子,而且是在不認識的人手掌上不由分說地寫,這人得多怪啊,她想。
***
她跟著他來到了酒店門口。他在酒店大門前停住腳步,說:
自助餐廳就在一樓左手,你趕緊去吧。
謝謝你帶我去地鐵站,教給我怎麽買票,幫了我大忙了,她說。
沒有什麽,他說。東京的地鐵線路網上都有,他邊走邊說。要去哪裏,先在網上查一下,知道在哪裏下車轉車就行了。
好。
在日本雅虎網站上麵你可以輸入出發地點和到達地點,它們會自動告訴你在哪裏轉車,多少錢,查詢起來非常方便。
好。
還有幾個類似的網站也不錯,你在登記表上填得是手機吧?他舉起手裏的夾子問她說。
是啊。
那我有你的手機號了,回頭我把網站地址發短信給你。
謝謝。
你想去哪裏,如果不知道怎麽走,直接給我發個短信,我會馬上把線路回複給你。
那敢情好,就怕太麻煩你了,她說。
她看著他,看見他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落在了酒店窗戶裏的那架黑色的閃閃發光的鋼琴上。風吹過來,他好像是沒有發覺似的,眼睛盯著鋼琴,手指動了幾下,像是又手癢癢了。酒店門前的燈光照射下,他眼睛裏閃爍著一種愉快的明亮的光芒,那是一種充滿著自信和熱愛的目光。她的內心被觸動了一下,這個看著靦腆和不怎麽說愛話的人,一定是對音樂很愛好。
他把目光轉向她。她匆忙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抬頭看著有著幾顆稀疏的星星的夜空。左側的一片黑藍色天空上,月亮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懸掛在對麵一座建築的上空,明亮的月光靜靜地灑下,濃濃淡淡地塗在樹梢上和地上,一點也看不出明天要下雪的樣子。
我走了,他說。
再見。她把目光重新轉向他說。
晚安。
晚安。
他衝她揮了揮手,她抬起手臂來,在胸前跟他揮了兩下。他轉身向著外麵走去,剛走了兩步,她在背後大聲叫住他說:
哎,你剛才是說,明天要開始下雪嗎?
嗯,他轉過身來說。你喜歡雪嗎?
喜歡,但是今晚的月色真好,她用手指了指月亮說。
他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又看了一眼她,點頭說:
真美。
天哪,這流水帳記得,簡直煩死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都該刪掉,安紅想。不過,有了標點符號,好讀多了。但是,這討厭的家夥要是以後都加上標點符號,我睡不著的時候怎麽辦啊?
她拿著IPad 看著,突然覺得這部小說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哎,這女主男主的名字。。。女主叫小安,男主叫哲。。。我的天啊,怎麽會這麽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