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安紅都覺得很憋氣。本來是跟想建明好好商量一下,再要個孩子和買個投資房,沒想到建明不僅不同意,而且還數落了她一頓,讓她感覺自己很笨很無能。
因為不想跟建明當著孩子和婆婆爭吵,她躲進了地下室,去收拾幹衣機裏烘幹好的衣服。她越想越覺得委屈,生孩子還不是自己最受累受苦,還不是為了讓這個家更好一些?買投資房也是個長遠之計,不圖能賺多少錢,將來若是萬一丟掉工作,也好有些收入,建明怎麽就不明白呢?
這些年來,她一直想再要個男孩。要是有一兒一女,姐弟兩個能一起玩,一起好好學習,將來一起互相幫助,那該多好啊。她從小是獨生子女,一直為自己沒有個兄弟姐妹遺憾。如果有個哥哥多好,有個弟弟也行,兄弟姐妹相互之間不用顧忌,什麽都能講,有什麽事兒也好商量,需要幫助的時候一定會互相幫助。
房子,合唱團裏的姐妹們好多都買了投資房,每個人都說房價還要漲,而且很好租。單位最近說要裁人,她一直很擔心,怕丟掉工作。如果有個房子收租金,多少對生活是個補貼。何況,建明回國就要辭掉工作,如果她丟了工作,那就很難從銀行借房貸。錯掉現在的機會,今後幾年可能都買不了房子了。以後房價漲上去了,那就更買不起了。
建明是個很自信和倔強的人。他鐵了心的想回國去工作,而且用這個作為理由反對再要一個孩子和買房,她不知道怎樣能夠說服建明。自從婆婆來了之後,她能感覺出建明對她越來越不耐煩,說話的口氣也很衝,有時很傷人。她不明白建明這是怎麽了。
最近跟母親用微信聊天時時,母親婉轉地提出,想到國外來看看她和孩子。可是,婆婆現在住在家裏,而且也沒有回國的計劃。她可不想家裏住兩個媽,那樣非鬧矛盾不可,過去已經有過一次慘痛的經驗教訓了。但是母親一個人住在國內,年齡開始大了,身體也沒有過去好了。她總有些不放心,怕母親磕了碰了摔了捂的沒人照顧。
建明回去了也好,婆婆估計也會跟著寶貝兒子回去,那就可以把母親接來了,她想。母親來這邊,自己可以多照顧母親一下,心裏會更踏實一些,而且母親也可以幫著照看一下露露,那樣的日子可能還會更舒心一些。
衣服快疊好時,她抬頭看見地下室的半截窗外,有一隻可愛的小鬆鼠正趴著窗戶往裏看。小鬆鼠是銀灰色的,兩隻黑黑的大圓眼睛,一臉憨相。她走近窗口,踮腳踩上一個凳子,伸出手去想隔著窗戶撫摸一下小鬆鼠。小鬆鼠看見她的手,像是害羞了一樣,轉身翹著大尾巴,一蹦一跳地踏著雪地走了。
看著遠去的小鬆鼠,有一刹那,她覺得自己活得很累,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隻鬆鼠,從窗戶裏跳出去,什麽都不管了,一走了之。從凳子上下來時,她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還不如鬆鼠。她不能想走就走,不能離開自己的家。
建幸虧每周能去合唱團唱歌,跟幾個要好的閨蜜聊聊心中的鬱悶,她想。要是天天在家,守著一個愛叨嘮的婆婆和一個脾氣越來越大的建明,怕早就被憋出抑鬱症了。
窗外的雪在靜靜地飄著。她手裏端著放著疊好的衣服的洗衣筐,抬頭看著緩慢落過窗前的片片雪花,知道漫長的寒冷的冬天來了。而那一片片的雪花,如此輕盈,如此美麗,讓漫長的冬天不再沉悶和單調,在沉寂中給人帶來了一些美好和希望。
***
天黑了,外麵的路燈亮了。燈杆上流下青白色的光,零散的雪花在燈下飛舞著,像是夏天裏篝火邊的螢火蟲。
安紅端著一盤剛烤好的蛋糕,站在門簷下,等著萍姐的車來接她去合唱團慶功會。隻站了一小會兒,就看見萍姐的銀灰色的CRV轉過街角,駛了過來。她踩著地上的薄雪,小心翼翼地端著蛋糕,迎上前去。
萍姐的車在車庫門前的路邊停下。安紅看見娟子坐在副駕駛座上,就拉開後座門,彎腰把蛋糕放進去,隨後自己低頭鑽了進去。
味道好香啊,娟子回頭說。
剛烤好奶油蛋糕,安紅笑了笑說。萍姐,謝謝來接我。
哎呀你可真客氣,咱們姐妹還有什麽可說的,萍姐把車掉了一個頭說。
我在加緊練車,等我考過去了,就不用老麻煩你來接了,安紅說。
考過去了也坐我的車,萍姐說。教堂那邊不好停車,咱們一起car pool 挺好。你看娟子,她有車也坐我的。
我就是喜歡跟兩位姐姐多聊聊,娟子說。平時自己很悶的,能一起說說心裏話,多好啊。
對了,娟子,今天你見得那個候鳥,人怎麽樣?安紅身子前傾,手扶著前麵的椅子背問道。
別提了,就一小屁孩兒,娟子說。在網上裝的挺成熟的,我還以為跟我年齡差不多呢。約好了在灰狗車站見麵,他下來我都沒認出來,怎麽也想不到就是一孩子。
多大啊?萍姐問道。
他騙我說二十二三,我一看就不像,娟子說。我逼著他把身份證亮給我看,才二十歲。還長得特難看,一臉青春痘。
是小了一點兒,安紅說。不過青春痘沒事兒,過一段就好了。長青春痘說明年輕,我想長還長不了呢。
我好歹都三十三了,禍害中年大叔行,不敢禍害青少年啊,娟子說。其實候鳥這人吧,還蠻好的,性格也不錯,從國內來,在滑鐵盧讀計算機,看著挺努力上進的。他家裏父母都是老師,沒什麽錢。
聽說滑鐵盧讀計算機學費很貴,萍姐說。國內普通人家供他出來讀書,估計得砸鍋賣鐵或者賣房吧。
說得是啊,娟子說。候鳥也挺懂事的,知道心疼家裏,不敢亂花錢。
小夥子不錯啊,安紅說。雖然小了一點兒,但是如果人家不在意,妹妹你就從了吧。
人好歸人好,這年齡真不行啊,娟子說。而且他是那種從小學習好,被家裏寵壞的孩子,什麽都不會。
你說這男的怎麽都喜歡二十多歲的,我們女人怎麽就不行啊?安紅說。隻要對方願意,小就小點兒唄,怕什麽啊。
我自己還照顧不好自己呢,沒法兒帶一弟弟玩,娟子說。
那就這樣分了?安紅問道。真夠可惜的啊。
一起吃了頓飯,我就把他哄走了,以後再也不用見了,娟子說。
也是,這麽小,有些太不靠譜,萍姐說。對了,安紅,我在W大學附近買的一套投資房,旁邊的鄰居在賣房呢。價格很不錯,冬天不好賣房,房主降價了,價格跟我年初買的價格差不多。那個房子離大學近,最適合租給學生了,非常好租。你不是上次說也想買房嗎?有沒有跟建明商量?
哎,別提了,一提全是淚,安紅說。今天下午就為這跟建明生了一肚子氣。我說想再生個孩子吧,他不樂意。我說那買個房子吧,他也不願意,說他要回國了,我處理不了房子的事兒,說我很笨,什麽都做不好。
我就不明白了,他孩子不想要,房子不想買,他想幹什麽啊他?娟子問道。
回國唄,安紅說。
嗬,回國發財,再找個年輕漂亮的小三,這夢做得夠美的啊,娟子說。
我覺得可能我老了,沒有魅力了,留不住建明了,安紅說。
安紅姐,你這麽漂亮還說沒有魅力了,我這樣的就沒法兒活了,娟子說。記得上次你說,建明半年了也沒跟你做過,守著這麽一個漂亮媳婦,他可真能忍啊。
可不唄,安紅說。上個星期晚上,我主動了一下,人說,睡吧,一點兒也沒個想親熱的意思,弄得我怪尷尬和沒意思的。
你沒覺得這裏麵可能有別的什麽嗎?萍姐說。這個年齡的男人,欲望應該很強啊。就說是怕他媽在隔壁屋子聽見,可是也不可思議啊。
外麵有別人了吧,娟子說。有了別人,心不在,身體就不想了。
不會,安紅皺了一下眉說。我別人不了解,建明可太了解了,他不是那種人。
那可難說,娟子說。跟我約炮的,淨是有家有孩子的,完事了還跟我聊老婆孩子,家裏肯定不知道啊。
要不就是身體有問題?萍姐問道。
沒有啊,每周都去打羽毛球鍛煉,腹肌還能摸出來呢,安紅說。
要麽是心理有問題?娟子說。或者同性戀?
你笑死我啊,安紅說。建明怎麽可能是同性戀呢。
反正肯定是哪裏有問題,娟子說。不然沒法兒解釋啊。
我覺得可能是我的問題,安紅說。剛結婚的時候,他想要,但是那時我不太想,可能天生有些性冷淡,一直沒有過高潮,沒有真正享受過。那時他很不樂意,但是也沒勉強我。後來生完孩子後,體型變了,不好看了,他可能也覺得跟我這樣沒意思吧,我看他欲望也不強了。也可能每天對著睡在身邊的同一個人,沒那種想要的感覺了吧。
安紅姐,你心眼太好了,什麽問題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娟子說。要我說,沒有性的婚姻,都是不道德的婚姻,都該離婚。
沒那麽嚴重,那樣好多家庭就都得散了,安紅說。就咱合唱團的姐妹們,好幾家都是分房睡的,都離婚?孩子怎麽辦?離了就好了嗎?沒準兒還更糟呢。
累不累啊,娟子說。
累,我最近覺得好累,身體累,心也累,安紅說。唱歌倒是挺高興的吧,可是婆婆不樂意,總是說這說那的,不想讓我來。平時有了委屈還沒法兒講,因為你知道建明,死向著他媽,他媽也死向著建明。有不高興的事兒,隻能自己忍著憋著。真的覺得自己快抑鬱了。
安紅姐,你這樣長久下去真不行,絕對會憋出毛病來,不是生理的就是心理的,娟子說。你找情人吧,讓自己心情好一些,我支持你,幫你打掩護。流星雨那天在山上跟你看流星的那個人,叫什麽來的,我看不錯,對你一往情深樣子,找他吧。
瞎說,那就是一個朋友,安紅說。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我跟他一點都不熟,也不了解 ---
安紅姐,你就別瞞著我們了,越描越黑,娟子說。我跟你說啊,喜歡一個人時,言語啊,動作啊,表情啊,都可以騙人,隻有眼神騙不了。那天晚上,我都看見了,他看你的眼神,絕對是一往情深的那種。
你怎麽看到的?安紅問道。
他那天站在我們附近,就是這樣偷看你,我一開始以為他偷看我呢,後來才發現是看你。你們從屋子裏出來時,我就站在門口一側,看見你披著他給你的毛毯,下台階時,他扶了你一下,小心翼翼的,那動作,那眼神,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一定是深愛著你,而且,你們真的太有夫妻相了。我看你跟建明離了,跟那個人吧 ---
哎,娟子,這主意可不能亂出啊,萍姐說。人都是勸合不勸離,你倒好 ---
我可不想離,不想讓露露經曆我小時經曆的那些,安紅說。那種恐懼和擔心,你沒經曆過感受不到,真的很難受和折磨,一直到現在我都沒什麽安全感。建明也是這樣,你看他對外人脾氣挺好吧,對我吼起來,簡直能嚇死人。他爸爸就是這麽大的脾氣,你知道建明父母是怎麽離婚的嗎?
好像聽你說過一次,萍姐說。是女方出軌。
是啊,我婆婆年輕時據說也是人見人愛,佛見佛呆,車見車爆胎的,安紅說。後來被建明爸爸發現,他爸爸去找那個男的,兩個人在街上打起來。他爸力氣大,把人猛一推,推到馬路上,正好來了一輛車,把那個男的給壓死了。法院判決過失殺人,蹲了好多年監獄才出來。我覺得建明有些繼承了他爸的脾氣,特別容易上火,他上火的時候我都不敢跟他爭吵 ---
我的天,太可怕了,萍姐說。你以後跟建明可要小心些啊。
所以我更不敢找情人了,安紅說。建明要是像他爸那樣,脾氣上來把人殺了,我就害了兩個人,對不起兩個家庭,我罪孽大了,死有餘辜了。
那你趕緊鼓勵建明回國吧,娟子說。最好他趕緊找個小三,把你解脫出來。
娟子,你沒結過婚,沒家沒孩子,你不懂,萍姐說。這世界上的事兒,不是那麽簡單,非黑既白的。安紅的擔憂是對的,其實也不光是離婚對孩子不好,對自己來說,婚姻失敗也是人不願意接受的,輕易不願意走這條路。
跟你們吐吐槽,我心情就好多了,安紅說。一會兒再唱唱歌,心裏的不快就都消失了,真是太治愈了。
安紅,將來你要是真的離婚了,又找不到合適的,我們三個可以住在一起,搭夥過日子,萍姐說。一起做飯,一起養孩子,一個孩子三個媽心疼 ---
那你老公要美死了吧,一夫三妾, 安紅說。
真的會美死他了,做夢都會笑死,萍姐笑著說。我跟他說,他保準不反對。鏟雪剪草歸他,我們管家務,一起買菜做飯,多得勁兒啊。
那我甘心做妾,絕不跟萍姐爭名分,娟子說。
你倒想呢,人家是多少年的夫妻情分了,安紅說。
那我們一起伺候他,三個人一起上,娟子說。不把他弄個精盡人亡不讓他消停 ---
你笑死我了,萍姐說。你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有這麽亂用成語的麽?
三個人說著笑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合唱團平時練習時用的教堂。
萍姐把車拐進了教堂前麵的小路,把停在教堂側麵的停車場。
安紅端著蛋糕走下車來,看見雪花依然在天空裏飛舞著,好像沒有停的意思。地上積了一層疏鬆平整光滑的雪,教堂旁邊的兩顆大雪鬆變得漂亮極了。
萍姐從車的後備箱裏取出了一個紙箱子,裏麵裝滿了獎狀和獎品。娟子把自己帶來的一箱飲料從後備箱裏取出,站在旁邊等著。萍姐按了一下鑰匙把車鎖上,隨後端著紙箱子,踏著地上混合了泥漿的雪,領頭向著教堂大門走去。
安紅深吸了一口帶著雪的潮氣的空氣,感覺新鮮的空氣灌進胸腔裏,淤積的悶氣被頂替了出去。她端著蛋糕,跟著萍姐和娟子一起邁上了教堂門前的石頭台階。
***
教堂裏充溢著歡樂的氣氛。姐妹們嘰嘰喳喳地說笑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情。教堂周邊的長條桌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和飲料:做工精致的手工餃子,散發著濃鬱香氣的韭菜盒子,蔥花烙餅,切成薄片的醬肘子,熏鴨,熏魚,烤鴨,翠花排骨,涼拌海蜇皮,苦瓜拌蝦仁,紅油豬耳朵,五彩大拉皮,涼拌木耳豆皮,海虹拌菠菜,涼拌藕,涼拌豆腐皮,撈汁涼菜,拌金針菇,雙色皮凍,藍莓山藥,木瓜牛奶凍,香醋裙帶菜,櫻桃紫薯雞蛋,看上去讓人食指大動。
萍姐站在教堂前麵的空地上,麵前的桌子上擺放著各種獎狀和獎品。她拿著銀色的麥克風,敲了一下話筒,讓正在聊天的團員們安靜下來。她掃視了一眼四周,開始宣布慶功會開始。
各位團員們,今天是一個非常開心的日子,萍姐說。我們的流星雨快閃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大家都看到了,我們的視頻拍攝和剪輯得非常精彩,MV製作得盡善盡美。在youtube 上,我們快閃的視頻點擊量超過了十萬,下麵的點讚和留言超過了幾千條。在我們這裏的華人論壇上,我們演出的快訊下麵有幾百條跟貼,上萬人次觀看。在微信上,我們的視頻刷屏了,朋友圈裏到處轉載。自從我們的快閃視頻發布後,中央電影交響樂團的主辦單位邀請我們參加他們在本市的巡回演出,也有幾家團體邀請我們去演出。我們的領唱安紅,現在該改名叫網紅了 ---
教堂裏響起了一陣哄笑聲。
這次演出的成功,是姐妹們多年以來持之不懈的努力的結果,是關老師高水平嚴要求的結果,是全體團員們,後勤人員以及誌願人員的無私奉獻的結果。是團裏請來的攝影師,燈光師,音響師,化妝師的集體努力的結果。作為一家業餘的海外合唱團,我們在繁忙的工作和家務之餘,能夠給觀眾們奉獻出這樣精彩的演出,這樣讓人讚歎的演出,這是和每個人的汗水和勤勞分不開的。作為團裏的副團長,我為你們驕傲,為你們自豪,為你們感動!
教堂裏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我代表合唱團理事會,感謝關老師對我們的指導,感謝關老師幾年如一日的奉獻,把我們這個業餘合唱團的水平提高到原來不敢想的高度。關老師,您太棒了!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裏,關老師站了起來,含笑向大家頻頻點頭致謝。
所以我們今天頒發的第一個獎,是最佳指揮獎,萍姐繼續說。請關老師上台來領獎。
萍姐帶頭鼓起掌來。關老師笑著走到前麵,從萍姐手裏接過了一座金色的獎杯。
現在我們請關老師發表獲獎感言,萍姐把麥克風遞給關老師說。
謝謝理事會,謝謝團長,謝謝全體團員們的支持與努力!關老師一手舉起獎杯,一手舉著麥克風說。今天非常開心,不僅是因為演出非常成功,而且是因為我看到我們團成長了,成熟了,由一隻不起眼的醜小鴨,變成了一隻美麗的白天鵝。我們有這麽可愛的團員,每個人都非常努力,而且我們像是一個大家庭一樣,互相關心,互相支持。能夠在這裏指揮和指導,我感到非常榮幸。
我們有了一個很好的開端,關老師繼續說。大家看到了自己的潛力。這次快閃隻是我們的一個小裏程碑,今後,我還要帶領大家向新的高峰攀登。我們要成為海外最優秀的合唱團。我的夢想是,帶著你們登上春晚大舞台。我們要到中國最好的歌劇院去演唱。這些都不是不可想象的,這些都不是不可做到不可實現的,隻要我們一起努力,一定能讓我們的歌聲給中國的聽眾,給世界各地的聽眾,帶來聽覺的盛宴,讓世界因為我們的歌聲變得更美好!
好!
關老師講得好!
團員們一起鼓起掌來。
今天有時間,我給大家分享一下這麽多年我對合唱的體會,關老師停頓了一下說。合唱是一門非常美的藝術,也是一門安靜的藝術,要能靜下心來唱。很多人認為嗓子是最重要的,其實不是。耳朵和腦子要比嗓子重要,要認真聽,認真分辨,要走心,知道高度在哪裏,發聲在哪裏,每個人都要認真體會,才能唱得好。一個好的合唱團,要能夠有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
我們下一次演出馬上就快到了,歌曲和歌片,我都已經在群裏發給大家了,關老師繼續說。大家一定要花時間準備,下周我們就開始排練。好了,不多羅嗦了,謝謝全體團員們對我的支持,謝謝理事會和團領導對我的信任,鼓勵和支持,感謝大家!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關老師把麥克風還給萍姐,滿麵笑容地走下了台。
謝謝關老師!萍姐舉著麥克風說。大家都聽到了嗎?哇,關老師雄心勃勃,還要帶領我們走上春晚大舞台,我可是做夢也沒想過啊。看樣子從明天開始,我要減肥了,不能讓全國人民失望啊。
團員們都笑了起來。
好了,下麵宣布我們的第二個獎: 最佳歌手獎。這個獎也沒有疑問,理事會決定把這個獎頒發給我們的領唱網紅小姐,不,安紅女士。她的精彩演出和超水平發揮,保證了我們這次快閃演出的成功。這個獎,她當之無愧。請安紅上來領獎並發表獲獎感言!
在一片掌聲中,安紅走到前麵,從萍姐手裏接過獎杯和麥克風。
謝謝大家,謝謝團長,謝謝關老師,謝謝各位領導,安紅舉著麥克風說。我現在壓力山大啊。如果時光倒退回幾個月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能上台來領這樣的一個獎。我想說,這次演出的成功,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關老師的高水平指導,團裏從資金到人員上的支持,各位姐妹們的全力奉獻。我們有這麽好的老師指導,有這麽好的團員們,我相信一定能實現關老師的夢想。於我來說,我隻是暫時作為一個領唱。大家都知道,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容易,我們工作繁忙,家務很多,孩子需要時間和精力,老人需要照顧。人到中年,我總覺得自己很疲累,能到合唱團來唱歌,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奢侈。個人覺得,唱歌最大的收獲,不是得獎,不是上台演出,而是應該享受我們一起唱歌的美好人生。各位兄弟姐妹們,你們在這裏唱歌開心嗎?
開心! 團員們一起喊道。
快樂嗎?她對著麥克風喊道。
快樂!
這就是唱歌對我們最好的獎賞!她說。
***
聽說紐約現在正飄著細細的小雪
也不知成田出發的航班是否還來得及
如果一個接一個把所有朋友都借個遍
也絕不至於飛不到你那裏去的,隻是紐約而已
可是卻偏想聽永不破滅的謊言,今天仍一如既往醉在這個城市
想聽永遠不破滅的謊言,想聽兩個人的旅程現在仍還在繼續著
...
發獎後的自由演唱時間裏,安紅站在教堂前麵,拿著麥克風,唱著中島美雪的《給我一個永遠的謊言》。她自從聽到這首歌後,就一直很喜歡。她喜歡這首歌的歌詞和旋律,也喜歡歌曲背後流傳的故事。
傳說,日本流行歌手吉田拓郎,年輕時曾經大紅大紫,老了失去了創作的熱情和靈感,寫不出好歌來了。中島美雪從小就喜歡歌手吉田,一直未婚。吉田找到美雪說,我其實隻是一個沒有夢想的大叔而已了,你就給我一首沒有夢想的歌吧。於是美雪給吉田寫了這首情詩一般的歌。
你啊,我要你說永不破滅的謊言
不管到何時都不要揭穿背後的真相
我要你永不破滅的謊言,
沒有什麽緣分是值得後悔的 我要你這樣笑著說
你啊,我要你說永不破滅的謊言
不管到何時都不要揭穿背後的真相
我要你永不破滅的謊言,
發自內心的笑著說 我們這類人能夠曾經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
***
屋外的燈壞了,門口有些漆黑。安紅摸索著從手包裏掏出鑰匙,擰開鎖,推開門。一股耀眼的燈光射出來。她抱著獎杯走進屋,把獎杯放在門口的架子上,低頭彎腰在門口的墊子上脫掉靴子,把外衣掛門右側的衣櫥裏。
回來啦,客廳裏傳出建明的聲音。
嗯。
安紅答應了一聲,換上拖鞋,拿著手包,抱著獎杯,走進了客廳。
客廳裏,婆婆正坐在長沙發上看中文連續劇,建明坐在單人沙發上低頭在玩手機。
露露睡了?她把獎杯放在茶幾上問道。
睡了,小家夥累壞了,每次滑冰回來都睡得特香,建明說。
給露露找到好的滑冰教練了嗎?她彎腰坐到建明對麵的雙人沙發上,把手包放在身邊說。
還沒有,建明說。
露露這孩子真不錯,每天我去接她,一下校車就跑過來抱奶奶一下,婆婆說。這孩子又聰明又乖,學習也好,長得又俊,每天看見露露我就高興啊。
您這是看什麽連續劇呢?她看了一眼電視問。
《琅琊榜》,婆婆說。
呦,您夠潮的啊,也看《琅琊榜》?她笑了一下說。
好看啊,婆婆說。白天你們不在家時,我就一集一集追著看,這麽具有家國情懷的片子,太難得了。
我還沒來得及看,回頭我也看看,她說。
跟著一起看吧,婆婆說。
得獎了?建明拿起茶幾上的獎杯看了看說。最佳歌手,不錯啊。
什麽最佳歌手?婆婆問道。
合唱團的啊,建明對婆婆說說。不知誰把您兒媳婦的流星雨快閃視頻放網上了,現在都在討論她們的演出,熱鬧著呢,您兒媳婦現在成網紅了。
都說什麽啊?婆婆問道。
絕大多數都是誇,建明把獎杯放回茶幾上說。也有瞎說八道的。
可別當網紅,婆婆說。女人還是在家裏好好呆著的好,在網上被人評頭品足的,影響不好。
我也沒想當網紅,安紅說。都是網上一些人瞎講。
你們的視頻拍得很不錯,建明說。我看了,攝影師的水平很高,畫麵太漂亮了。
花了不少錢請的,安紅說。
你們哪兒來的錢啊?建明問。
大使館讚助的唄,安紅說。因為我們唱得是《我和我的祖國》。
那首歌其實蠻不錯的,建明說。你們合唱團這下出名了。
是啊,過兩周還要去跟中央電影交響樂團同台演出呢,在Nepean劇場,安紅說。這次時間緊,關老師說,她要給我開小灶,讓我每周再去她家裏練兩次。
哎呀,花這麽多時間啊,婆婆皺眉道。別去了,太花功夫了。
她現在是領唱,不去不行,建明說。
你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啊?婆婆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問她說。下午四點多就出去,這都快十點了才到家。
今天是慶功會,會後大家又唱卡拉OK來的,她解釋說。
忒晚了啊,婆婆說。孩子扔家裏也不管。
聽見婆婆這樣說,她進門時的好心情全被破壞了。婆婆埋怨過她去合唱團好多次了,每次都是拿露露說事兒。兩個大人在家裏,就不能哄露露睡覺嗎?非得她在家?平時婆婆這樣講話,她都隻是心裏生悶氣,從不回嘴。但是今天,高高興興的拿了獎回來,進門就看見婆婆臉色不好。今晚婆婆像是要找茬兒,她覺得實在不能再忍了。
什麽叫孩子也不管?她說。平時晚上不都是我帶露露睡覺嗎?
唱歌就是多餘,婆婆說。沒事兒吧還可以,家裏一大堆事兒 --- 還得哄露露睡覺。
您和建明兩個人在家裏,就不能哄孩子睡覺嗎?
你怎麽跟媽講話呢?建明衝她吼了一聲。
建明這樣對她一吼,她更生氣了,覺得心裏像是有一把壓抑已久的火,一下被點燃了。自從婆婆來了後,這一段時間家庭關係變得比過去更加緊張,有話也不敢當著婆婆麵說,不敢爭吵,什麽都憋在心裏。上次練車撞車,回來就沒少受婆婆的嘮叨,埋怨了好幾次,話裏話外全都是她的不對。後來跟建明冷戰那一個星期,婆婆晚上總是跟建明說話,也不理她,把她晾在一邊。中午跟建明商量買房子,建明數落和譏諷了她一頓,婆婆就跟沒聽見似的。家裏隻要有什麽事兒,婆婆在旁邊也愛跟著摻乎,明裏暗裏護著建明。婆婆從一開始就不同意建明和她結婚,過去就一直看不慣她,她覺得自己無論怎麽努力,婆婆麵前也不討好。
她想起結婚前,爸爸曾經說過,建明太聰明,不好。她反問爸爸,怎麽聰明反而不好了?爸爸說,孩子智商是媽媽遺傳的,建明聰明,說明婆婆會很厲害。她當時就不信,後來才有體會。婆婆來了後,真是把家當成自己的家,什麽都要做主。跟一個強悍的婆婆和聰明的老公,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傻子一樣,家裏什麽事兒都做不了主,什麽都得聽建明和婆婆的,自己的心情也越來越不好,晚上愛驚醒,醒來後就睡不著覺。
但是她還是把自己的火壓住了。跟建明的冷戰剛結束了一周,她不想再一次陷入冷戰。她咬了一下嘴唇,拿起身邊的手包,快步向著樓梯走去。
她還沒走到樓梯口,就聽見婆婆在身後說:
不要做領唱了,多花時間不說,拋頭露麵的,容易惹事生非,招花引碟。從今天起,以後就別去合唱團了,就在家裏帶露露做作業,哄露露睡覺。
聽見婆婆這句話,她覺得好不容易壓住了的火,蹭地一下又著了起來。怎麽,難道還每完沒了了?還想下命令不讓自己去合唱團?要不是去合唱團唱歌,有個發泄渠道,自己早就得抑鬱症了。當年建明說想把婆婆接來,自己可憐婆婆一個人,二話沒說就同意了。現在進了家,真當領導了啊?我住得是自己的房子,又沒住你的房子,拿你的錢,憑什麽這麽對我指手畫腳?好歹我還是家裏的女主人呢吧?平時忍讓慣了,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讓人欺負到家了。想到這裏,她再也難以忍受心裏的集聚下來的怨氣,轉身說道:
每周參加一次參加合唱團活動怎麽了?每次去,您都反對。您不是也老去參加老年會的活動嗎?
那不一樣,婆婆說。都老頭老太太了,就是抱團取暖。
嗬,我聽說老年院裏,經常還有幾個老太太為了一個老頭爭鋒吃醋呢,她走到客廳邊上說。我看那個劉公公就對您很有意思嘛,每次老年會活動,都讓女婿開車來接送您。
都是瞎說,人老了,早沒那心氣兒了,婆婆說。不像你們年輕的 --
年輕的就怎麽了?人說老房子著火才厲害呢,她說。年輕時不自重,老了也一樣。
婆婆的臉一下變成了豬肝色。她知道這次戳中了婆婆年輕時因為婚外情而離婚的疼點,有些後悔說話不該這麽衝,但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了。
婆婆啪地一聲關掉了電視,對建明吼了一聲:
好好管管你媳婦!
說完,婆婆蹬蹬地上樓去了。
建明放下手機,走到她麵前,伸出一隻手指頭來,指著她吼道:
你怎麽說話呢你,去跟我媽去道歉!去!
你看上次送婆婆回來的那個太監劉公公的樣子,還什麽夕陽紅,惡心!她對著樓上喊了一聲。為老不尊,也不知害臊!
啪地一聲,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她抬起頭,看見建明楞楞地站著,看著手上的五個張開的指頭。
她一下也愣住了。結婚十年了,雖然有過不少口角和冷戰,但是建明從來沒打過她。她從來也沒有想過,也不敢相信,建明居然敢打她。
你下次再跟我媽這樣講話,我就跟你離婚!建明甩了甩手說。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她本以為自己的心都已經麻木得不知道痛苦了,現在卻覺得心如刀絞一樣疼。
不用等下次了,她哇地一聲哭了說。明天就去離!
她說完,扔下手包,跑到門邊,腳蹬上靴子,拉開門跑了出去。
***
外麵的雪飄個不停。街道上車很少,沒有人,連條狗都沒有,她在雪中茫然地走著,不知道該去哪裏。她身上沒穿外衣,盡管身子被凍得打著哆嗦,風是透心的涼,但是不想再回那個曾經溫暖的家。
她曾經以為,那是自己永遠的家,雖然不富有,但是溫飽有餘。有個愛自己的老公,有個可愛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就可以這樣終老,有一天毫無遺憾的離開。所有的苦都可以忍受,隻要有老公的愛,有孩子的愛,那所有的苦也都變成了相依為命的甜蜜。
回想跟建明的愛情,當年也曾那樣執著過,不聽父母的勸,鐵了心的跟建明好。建明研究生畢業後,就去了華為,在核心的技術部門工作。正趕上華為大擴張的好時候,沒兩年,憑著聰明和勤奮,升為了部門經理,年終分了很多獎金。那時她說想婚後到國外去讀書,也想在國外生孩子。建明給了移民公司一筆錢,讓他們幫著辦理技術移民加拿大。技術移民辦理得很順利,很快就拿到手了。建明辭去了讓人羨慕的工作,帶著她到了國外。當她為建明放棄國內這麽好的職位惋惜時,建明豪邁地說,他有信心,憑借他的學曆和本事,無論國內國外都能發展得好。果然,建明憑著研究生學曆和華為的工作經驗,很輕易地在黑莓手機軟件公司找到了一份工程師的工作,靠自己在華為掙的錢付了一幢房子的首付和買了一輛車。搬進了新房子後,她順利地進入了A學院,選了一個好找工作的計算機專業。
那時對她來說,一切都是夢一樣的美好。雖然要付房貸和學費,攢不下多少錢來,但是生活過得還算寬裕。她喜歡國外的這種生活:清潔的空氣,人少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的簡單的關係,上學讀書,都是她喜歡的。她以為就會這樣一直下去,再有幾年房貸就能還清了,畢業了就可以上班去工作了。但是蘋果公司的手機橫空出世,對黑莓的手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自從蘋果加入手機行業,黑莓的手機業務就每況日下,開始了一撥又一撥的裁人潮。終於有一天,建明拿到了一份四個月的遣散費,失去了工作。
那時她覺得眼前明媚的世界一下黑暗了下來。沒有了收入,但是有房貸,還要上學,維持家裏的生活,坐吃山空的感覺很不好,她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建明努力地去找工作,但是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職位。那是一段焦慮的時光。她總是鼓勵建明說,壞日子總會過去,好日子就會來,我們隻要耐心等待。建明很快失去了耐心,說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這樣的日子是看不到前途沒有意義的,純粹是浪費時間。建明想要回國去發展。她不太想回去,還有半年就能畢業了。她想畢業後再回國。就在不斷糾結回國不回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是意外懷上的。B超的結果是個女兒,正是她想要的。
意外的懷孕讓她更加想留在國外。因為她想讓孩子生在加拿大,有個加拿大國籍。她不想讓建明離開,因為生孩子,她需要建明在身邊。她對建明說不要走。她說為了我和孩子,不要走。這件事跟建明討論了幾個星期,最終建明決定留下來跟她在一起。她很高興。你覺得建明是從心底愛她的。
她從A學院畢業的那一年,女兒也出生了,是個聰明可愛的小寶寶。因為兩個人都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她申請了政府補助,六個月之後拿到了政府補助,把孩子免費送進幼兒園。她用騰出來的時間去打工掙錢。她不想讓建明打工,因為她覺得那樣對建明的智商是一種浪費。她希望建明繼續努力找工作。她舍不得去餐館吃飯,舍不得去看電影,舍不得去看演出。每天都是她來做飯,買減價的菜,把每月的開支減到最低。她睡不夠覺,早上閉著眼爬起來去打工,下班後回家帶孩子做家務。建明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很快又在一家電訊公司找到了一份軟件開發工作,終於熬過了那段艱苦的時刻。建明找到工作以後,她不再去打工,也開始申請計算機方麵的工作。一年以後,她找到了現在的計算機檢測工作,和建明一起努力,不久終於付清了房貸。
她以為經曆了那些艱難困苦,好日子終於來了,日子就會一直好下去了。但是沒想到,婆婆來了,跟建明的感情也不知不覺之中,一路下行。她覺得心裏變得很空,像是有一個無法填充的大洞。她知道,在內心深處,依然在渴望著愛,渴望有一個人能夠深深的愛著,寵著,珍惜著。隻有在愛裏她才會得到那種讓人放心的安全感。她知道自己不幸福。她知道自己不快樂。她知道自己很鬱悶。她有時覺得自己生活在黑暗裏,苦悶得不想再活下去。她覺得都沒有了自己的生活。孩子變成了她的生活。孩子的快樂變成了她的快樂,孩子的幸福變成了她的幸福。露露是個女孩,她一直想要個兒子。一個帥氣而淘氣的男孩子。
她覺得自己所做的犧牲,都是為了一個美好的,兒女雙全的家,都是值得的。建明的一巴掌,打破了她心中的幻想,讓她知道,那一切隻不過是一種一廂情願的幻覺而已。回頭看自己的婚姻,雖然知道愛情早已消逝,感情也已經變冷,曾經的付出和努力,換來的隻是滿身傷疤和對黑夜的恐懼,但是她一直不願意承認,寧願得過且過,在外人麵前誇建明,扮演著模範夫妻的角色。現在,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loser,一個悲哀的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幾年,最美好的青春,自己的芳華,都給了一個不知道珍惜,不知道心疼的人。自己還一直以為是生活在愛中,其實隻不過是生活在一個幻想鑄就沙堡裏。
想到此,她的眼淚又一次湧出。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在風雪中感覺眼淚滾燙。
在一處路口,她等著綠燈,看見路燈杆下一片雪花被風帶著飄來飄去,最終落在了路邊的一處泥濘裏。
那一刻,她突然湧上了一個念頭,想著把一切都放下,站到馬路上去,從此一了百了。她走上了馬路,站在道路中央,冷冷地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風刮著雪卷過街道,能見度很低,她想如果有車駛來,等看見她的時候刹車就來不及了。她看著遠處,風雪中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輛卡車的輪廓。她往旁邊挪了一下,站在了卡車駛來的道上,閉上眼。
讓一切都過去吧,她想。
馬路上響起了刹車聲和車輪在地上的摩擦聲。她睜開眼,看見卡車搖晃著從身邊駛過,耳邊傳來一聲卡車司機“特碼的神經病”的咒罵。
她笑了,神經質地笑了。
她想起爸爸說的,你要堅強。她想起可愛的露露,多麽可愛的孩子。她想起了母親。她不能離開。她不屬於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
她跨過了馬路,繼續向前走去。
***
遠處出現了Tim Hortons的霓虹燈牌。她不知自己怎麽走到了這裏,這家離中文學校不遠的咖啡館。咖啡館裏燈光明亮,看著很溫暖。她覺得自己走得很累,也很冷。她加快腳步,向著咖啡館走去。
她順著咖啡館的外側玻璃窗走著,眼睛看著窗內。她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裏麵在看書。她嚇了一跳,停下腳步,探頭向著玻璃窗內望去。透過墜落的雪花和帶著模糊水霧的玻璃,她看見那人真是子哲。他像是雕塑一樣凝坐,臉側著,一隻手托著腮部,手肘放在桌上,眉頭緊皺,手指偶爾翻一下書。當她把目光專注到子哲的身上時,室內的光線似乎變暗了,屋子裏變得空無一人,隻有一束明亮的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坐著,宛如一個人坐在舞台中央。
她被他凝眸讀書的神態驚住和迷住。即使在咖啡館這樣的地方,也能旁若無人地讀書寫字,那種沉默無聲,平靜而又專注,仿佛一切紛雜的世事與我無關的樣子看起來很帥。咖啡館的一盞燈光從上麵垂下,在他的黑而濃密的卷發上留下一片淡淡的光澤,讓他的額頭也有些發亮。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衣,短短的領口,簡單而又整潔。她似乎能夠看到襯衣裏麵寬而平的帶著骨頭和肌肉的肩膀,線條分明的胸部輪廓。
她雙手握住肩頭,一動不動地從玻璃窗中看著他,幾乎不敢呼吸。眼前恰如就像是一幅靜止的美麗的圖像,四周是那麽安靜,她生怕被他發現自己一個人深夜來到這裏,也怕自己的呼吸和動作驚動他,破壞掉這幅絕美的畫麵。她看見他的手摸索著伸向咖啡杯,眼睛依然停留在書上。抓起咖啡杯來喝了一口,隨即放下。她看著他的濃眉,他的黑黑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頸,他的喉結,有時凸起的喉結會動一下。他的藍色襯衣領口開著,燈光在裏麵的鎖骨上畫出了一片凹進去的窪地。她看著他的胳膊,他的手背。她甚至能看見他的手背上有一條細微的幾乎察覺不出的半個厘米長的淺灰線,那一定是一個小小的傷疤。
子哲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個圓形的黑白鍾表,秒針一顫一顫地挪動著,每顫一下,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跟著動一下。秒針每到走到頂部的時候,都顫動得更厲害一些,像是在提醒她,進去吧,這不是你夢裏夢見過的那個人,一直悄悄喜歡的那個人嗎?建明都要跟你離婚了,你還怕什麽呢?但是她還是害怕,也舍不得離開眼前的這幅畫麵。這種隔著窗戶看著,這種不用說話但是卻覺得很貼近對方的感受,這種內心有些緊張但是表麵平靜鎮定的感覺,這種不像是陌生人但像是相識已久的氣氛。她不敢進去,但是又不想離開,覺得就這樣看著他就好,那怕再多呆幾秒也好。
子哲的嘴唇抿著,眉心皺著,眼神很專注地在書上移動著,手又一次摸索著挪向咖啡杯,端起來喝了一口。突然,他抬起頭,目光掃向窗外,隨後驚異地揚起了眉毛。一瞬間,仿佛兩個人都呆住了。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抬頭看見她,他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
帶著霧氣的玻璃窗隔開了他們,而紛紛墜落的雪花,讓一切都變得純淨和美麗。他張開嘴,像是說了句什麽,隨後站起身,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棕色皮夾克,匆匆向著門口走來。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心裏響起:去吧,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些。
她向著門口跑去。在離門口一米遠的地方,她遇到了推開門跑出來的他。兩個人幾乎同時停住腳步,中間隔著一尺的距離。
她有一種想不顧一切撲到子哲懷裏,在他的肩膀上大哭一場的衝動。但是她並沒有撲過去。她隻是停住了腳步,靜靜地隔著雪花看著他。
而子哲,什麽也沒說,先把自己的皮夾克給她披在了身上。
***
你--
你--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雪紛紛落著,落在他們之間。隔著朦朧的雪看著他,她覺得除了成熟的氣質之外,更帶著一種英俊和剛毅。
怎麽不穿外衣就出來,還不凍死了?子哲的眼睛疼愛地看著她說。趕緊進屋裏去暖和一下。
子哲說著,伸出手來,隔著披著的皮夾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不由分說地拽著她往門裏走。她身不由己,腳下機械地跟著他走,覺得腦子都被凍得不會轉了。
進了門,一陣熱氣和咖啡香氣迎麵撲來,她頓時覺得身上暖和多了。
你那邊先坐著,我去買杯熱飲,子哲用手指了一下他的座位說。
她點點頭,向著子哲的座位走過去。
她來到桌邊坐下,回頭看了一眼子哲,看見子哲正在跟櫃台後麵的服務生講話。她又掃視了一眼四周,看見一對中年男女坐在中間的一張桌子邊,男人在低頭默默地喝著咖啡,女人在翻手裏的一本雜誌。旁邊的一張桌子邊坐著兩個女人,一個身穿銀灰色毛衣的女人在小聲說著什麽,另外一個身穿藍色牛仔上衣的女人在頻頻點頭。再後麵,是兩個學生模樣的姑娘在小聲地聊著天。
她把頭轉向麵前的小桌,看見上麵放著一本英文書,一杆筆和一部電腦。她好奇地翻開書,看見書名叫《Voices in the Night》,作者是Steven Millhauser。她不知道這個作者是誰,也沒聽說過這本書。她翻了一眼,看見裏麵有子哲畫的一些道道,看樣子他讀得很仔細。
子哲端著一個咖啡杯子和幾張紙巾走過來。他把咖啡杯推到她麵前說:
這是你喜歡的熱巧克力。
啊,你還記得啊,她有些驚訝地問道。
上次你說過,喝咖啡會睡不著覺,子哲說。
謝謝你還記得,她說。
她手捧著熱乎乎的杯子,心裏也覺得從冰天雪地裏溫暖了過來。
你這看得是什麽書啊?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書,問他說。
噢,一個不是很有名的作家的書,他說。我很喜歡。
哦。
這麽晚了,你怎麽來這裏?子哲問她說。
聽見這句話,她突然又覺得眼淚湧滿了眼眶,覺得自己特別委屈,想哭一場。但是她沒有讓眼淚落出來,隻是低下頭,看著手裏的熱巧克力杯子,什麽都沒說。
子哲把幾張紙巾遞給她,說:你不說,我就不問了。不過,見到你我很高興,剛才坐在這裏,還想起了你。
聽見子哲這樣說,她心裏一驚。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心有靈犀,喜歡一個人的同時,對方也在喜歡自己?
你。。。怎麽也在這裏?她用紙巾擦了一下眼睛,抬頭問他說。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子哲說。離中文學校很近,周六孩子去中文學校,我就在這裏坐著。
上次你說起過,好像在家裏上班啊,她說。
是啊,我平時在家裏上班,一個人很悶,所以喜歡坐在有人的地方,子哲說。在這樣的環境裏,我覺得更能集中精力做事情,做事效率也高。
真怪啊,這裏亂糟糟的,怎麽能集中精力呢?她問道。
因為這是一個能夠保持孤獨,但是又不感覺孤獨的地方,子哲說。
不明白,她說。
噢,我瞎說,子哲說。我總在想,將來要是有錢了,我就天天坐在咖啡館裏,讀讀書聽聽音樂,看看網上的電影什麽的,那該多美好啊。
那你孩子呢?在家裏不擔心嗎?她問道。
我媽媽昨天來了,子哲說。以後有我媽在家裏幫著看著孩子,我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哦,這樣啊,真好,她說。
***
喝了一口暖暖的熱巧克力,披著厚厚的皮夾克,看著坐在對麵的子哲,她感覺原本絕望的心情,現在變得好了一些。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好像連空氣都不一樣了,有一種莫名的氣氛,彌漫在屋子裏。
可能是剛在在外麵被凍壞了,她覺得身子有一種僵硬的感覺,甚至忍不住地想顫抖。她隻能盡力控製住身體,表情上保持鎮靜,兩隻手交叉著放在兩腿之間。
這一天很長,她覺得自己很疲乏,頭腦有些暈,有些恍惚,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心裏依然停留在跟建明吵架的悲傷之中,沒有心情聊天,隻是看著他,聽他講。
他像是明白了她似地,沒有問她什麽,自說自話一樣,說著什麽。
她聽他講著,腦袋機械地不斷點著頭,卻都不知道他講了些什麽。
隻是,隻是想聽他的聲音,聽聽他的聲音就好。
***
室內的人逐漸離開了,隻有他和她在靠牆的桌邊麵對麵坐著。雪無聲在在窗外落下,讓屋子顯得更加幽靜。除了屋頂傳來的音樂聲,就隻有他和她的交談聲。
一個服務生走過來,擦了一下旁邊的桌子,對他們說:
對不起,十一點這裏就要關門了。
她驚覺地看了一眼表,說了一聲:
哎呀,都快十一點了啊。
我車在外麵,他說。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一眼窗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該去哪裏。回家嗎?她不想。但是不回家,又能去哪裏呢?
你是不是不想回去啊?子哲問她說。
嗯,她點頭說。
要不你上我家裏去吧,我媽在家,沒外人,子哲說。我家裏有三個睡房,你可以睡其中的客房。
不好,那可不好,她急忙搖頭說。你能借我手機用一下嗎?我手機沒帶出來。
子哲掏出手機,劃開屏幕,遞給她。她接過手機來,按了一下號碼,給萍姐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一下就通了。
喂?萍姐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
萍姐,是我,她對著手機說。我跟建明吵架了,現在在外麵,今晚不想回去了,能在你那裏住一晚嗎?
沒問題,萍姐說。你在哪裏?我這就過去接你。
我在中文學校旁邊的Tim 裏,她說。
馬上就到,萍姐說。
她合上手機,鬆了一口氣。萍姐是她最信任的人,住在萍姐那裏,正好可以跟萍姐聊好好聊,聽聽萍姐的建議。
謝謝你,她把手機還給他說。一會兒有個閨蜜來接我。
家裏吵架了吧?夠嚴重的啊,他說。你老公脾氣真大,上次撞車我就看出來了。
你先走吧,她說。我不想讓人看見你在這裏,以為是來找你的,引起誤會。
也好,他說。我在外麵車裏坐著,等看著你跟閨蜜走了,我再走。
好,她點頭說。
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他說。
謝謝,你的衣服。她站起身來,把身上披著的皮夾克脫下來,遞給他說。
可以抱一下嗎?他也站起來,接過皮夾克問道。
她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忘掉了羞怯和恥辱,想都沒有再想,撲到他的懷裏,雙手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下巴放在了他的右肩上。她感覺一雙有力的胳膊繞到她的背後,抱住了她的後背,胸膛也靠近了她。
她閉上了眼,覺得眼角處悄悄地流出了一行溫熱的淚水。一種溫暖一波波地溢過心房,像是溫柔的海浪湧過了寂寥的沙灘。他的脖頸的頭發觸到了她的鼻子,她聞到了一股陌生的氣味。他的手在背後摸了摸她的頭發,她也把一隻手插入他的頭發裏,撫摸著,感覺一種絲綢一樣的光滑和柔軟。
這樣溫暖的感覺好久沒有了,她想起了自己做過的那個夢:在夢裏,她和他站在一個外星球上,他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抱了起來。在夢裏,她的腳離開了地麵,身子在半空中緩慢地旋轉。在夢裏,她低頭看著他,雙手搭在他的肩頭,嘴角咧開著,笑著,但是溫熱的淚水卻順著臉頰不斷裏流了下來。在夢裏,她的身子升騰起來,和他一起向著太空飄去。在夢裏,她的手不自覺地吊緊了他的脖子。冰冷的太空。寧靜的太空。水晶一樣清澈透明的太空。在夢裏,她閉上眼,讓黑色覆蓋了四周,感覺風不停地穿過顫栗的身體,就像時光在飛快地流逝。寂靜的黑暗中,她的眼皮上出現一道朦朧的白光,像是手電筒打出來的白色光柱。雖然閉著眼,但是能看見眼前出現一條光河,一條充滿著密密麻麻的大大小小的星球,閃爍著耀眼的光的銀河。
原來夢也可以變成現實的啊,她想。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擁抱在一起。音樂自屋頂垂降下來,像是形成了一道無形的隔斷,把他們和屋子的其餘地方隔斷開來。她能聽見自己和他的心跳。他緊緊地擁抱著她,身子一動不動。她可以感覺出他的心跳和呼吸,還有胸膛上傳來的溫暖。一種舒適的讓人放鬆的溫暖。
就這樣抱著,不要鬆手,像是一對沉睡的連體嬰孩一樣該多好,她想。什麽語言都是多餘和累贅,相擁一起就是最好的言語。
就這樣默默地抱了幾秒鍾,或者幾分鍾,或許是一個世紀,她感覺他的手臂鬆開了,她也跟著不舍地鬆開了手。
哎呀,有些不想鬆開了,子哲說。
嗯,我也有這種感覺。她微笑了一下說,感覺臉上滾燙滾燙的。
我先去車裏坐著,在車裏看著你,他說。
她點點頭,看著他把電腦和書收起在一個電腦包裏,背著走出了咖啡館。她看見他踏著雪,走進停車場,坐進一輛黑色的SUV裏,把車門關上。
她走到門口,隔著玻璃看著窗外的落雪。萍姐的銀灰色CRV從雪裏冒了出來,一個急刹車停在了咖啡館門口。
萍姐衝了進來,幾乎撞上推門出去的她。
你嚇死我了,萍姐說。出什麽事兒了?大半夜的從家裏跑出來,也沒穿衣服?
建明說想跟我離婚,她平靜地說。吵了一架,把我氣得跑了出來,不想回去了,也沒地方去住,隻好給你打電話了
趕緊上車,萍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說。這個該死的建明,明天我找他去。
她坐上萍姐的車,看著停車場。那輛黑色的SUV靜靜地趴在雪地中,車上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的人影。
萍姐的車駛離了咖啡館。她回頭看去,隻見雪中那輛SUV的車燈打開了,閃了兩下,像是在跟她說再見。雪花在車燈前飛舞著,像是亂飛的蝴蝶。
她把頭轉過來,看著前麵,一刹那眼淚順著臉頰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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