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覺生寺回來之後,鍾淩落落寡歡。好幾次他都想邁出腿,再去一趟古寺拜訪方丈,或去周圍打探更多的信息,或者可以找到凶手的線索?可是再一想:從童年時百般保護自己的父母,少年時最親近的師傅,一直到那洞悉世事的老方丈,全都不想他去尋仇,都祈願他正如最初的名字一般,老實做一介草民,好好地,苟且地活著,把一切報仇的記憶都抹去。如果他偏偏選擇任性,拂了親人們的好意,是不是,又是再一次的不孝?
就算找到了,又該如何?看樣子這仇家,不是父親那方的,就是母親那方的,他作為兒子,又該如何選擇?怎樣做都是錯,選哪一方都不對。唉,糾結!糾結啊!
轉眼中秋又至,鍾淩心情越發低落,到了圓月之夜,他把所有的人,包括學徒,看熱鬧的,幫忙做飯打掃的,全都遣散出去。隻剩他一人,一碗接一碗地喝悶酒!喝到最後,竟醉倒在地上。
朦朧中他發覺自己陷在奇怪的迷宮裏,景物不斷地在變換。一邊,是一地的金銀閃閃發亮,另一邊,卻亂得像一鍋粥。。。天地混沌,蒼雲亂渡,平原高地忽遠忽近,白茫茫的似雪似霧,裏麵混亂一團,分不清是人影,山嶽,戰馬,還是大西部裏麵黑洞洞的礦井。。。他掙紮著想看清,朝洞口的一線光明奮力爬去,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女子綽約的身姿,是阿韶麽?他更努力地爬呀爬過去,卻無論如何也夠不著!哦,阿韶。。。阿韶!
他手足並舞,在自己的高喊聲中轉醒,夜涼如水,四靜無人,卻原來隻是南柯夢一場!
頹然坐倒,淚水不知不覺地濕了雙眼。夢裏的她,那麽真切,那麽靠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把她摟在懷裏,觸摸到她溫暖的笑渦,柔滑的嬌膚;深吻到她潤澤的紅唇,優美的頸項。。。他一邊回想,一邊落淚,唉,夢中的她!
長歎一聲,他從冰冷的地上爬起,滿上一杯酒,自說自話:“阿韶,謝謝你今晚來陪我喝酒。還記得麽?我們就是在中秋之夜成親的。。。每年一到這個日子,我就特別特別地難過,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你,見到咱們的兒子。。。”抹了抹淚,又道:“我的身世,你現在也知道了,你希望我怎樣做才好?唉,我笨人一個,你要是在就好了,能夠幫我理清這一團亂。。。阿韶你知道麽?我是真的覺得你比我聰明,雖然我也不賴,還救過你幾次,不過我還是覺得你的主意要比我多得多,好得多。。。”嘮嘮叨叨,自問自答,竟好似阿韶就在身邊,果然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說到好笑的往事,人們還把他們當成是同性戀人,竟也忍不住微笑了。
月落樹梢,秋涼如水,鍾淩卻越喝越清明,雖然身體已經是疲極。“好了阿韶,今晚就喝到這裏吧!這是最後一碗酒,敬你的!我答應你,再等你十年!那時我已經年過半百啦,再不娶妻留後,估計我爹我娘,還有我師傅,都會在地底等不耐煩啦!我就找個能生育能幹活的大姑娘,生幾個大胖小子給他們看!阿韶你到時可千萬別怪我啊,你要是真的喝醋不答應,就趕緊在這十年內回來吧!”幹完這碗酒,他倒頭便睡,一夜無夢。
主意已定,鍾淩心情大好!第二天一早上街,買了個觀音坐像,他總是覺得阿韶的神情舉止,讓他覺得某種心安,就像人家拜觀音一般。聽說母親也拜觀音,就更要買了。回家時路過一家書畫古董行,他看到一幅古裝仕女圖,翩然若仙,頗有幾分阿韶少女時的靈秀,於是也不講價,把那幅畫也買了回家。
第二件事,是給阿韶在長洲的老家去信,說他已經在京城落腳,阿韶一旦回家,務必要去京城找他團聚!阿韶嫁沒嫁人他不在乎,隻求能見她和兒子一麵!
可惜那時阿韶已和阿文的家屬去了夏威夷,麥哥又是在逃犯,舊宅被官兵封門。鍾淩的信沒有送到,輾轉到了二叔手裏。老二叔約莫看明白了,卻不敢告訴別人,隻等阿韶回家,再親手交給她。他給鍾淩回了一信,說阿韶仍在海外,她父親已經離世,如果阿韶回家,必定會把信交給她。廖廖幾句,不敢說阿韶和麥哥已然成親,也不說阿韶會不會回家。世事複雜,老二叔是個精明人,不清楚的人與事一概是能避則避。唯阿韶是他最鍾愛的侄女,凡事都要先跟她商量再作打算。
那封短信卻讓鍾淩定了心,那仙女圖和觀音像擺在家中,莫名又多了一重安慰。他想到日後終要養家,就把心思放在武館的經營上:先是培養了七八個得力又忠厚的弟子,把武館的日常事務,包括收徒,排課,收支,飲食,住宿,等等一應繁瑣事都交給弟子們去管,他自己則專注編寫圖形教材(因為弟子們多不識字),每天花很長時間練功,把師傅教的一招一式都熟習幾遍,才畫到教材裏去。他感謝父母早期的栽培,小時候還請過老師教他書畫呢,現在拿起筆,才不至於亂畫符。。。
又特別挑出幾個有天賦又肯吃苦的年青人,親自指導他們的拳腳功夫,出師後讓他們依著教材,再去教那些程度差一些的弟子。那些實在沒法學武的孩子,就集中起來,找個落第秀才教他們認字,也算是個小小的學堂。鍾淩如此用心授課,文武雙全,又收費公允,管理得力,師徒和諧,“南北武術學社”很快就在京郊打出名堂,規模越開越大,附近的鄉民都放心把孩子們送到他那裏學習,總比四處亂竄打架生事要強的多!
如此過了一段還算太平的日子,到了庚子年初(西曆1900年),義和團的動靜越鬧越大。本來隻在山東一帶的華洋衝突,越演越烈。麵對洋人的欺詐掠奪,民眾越來越激憤,英德日俄美國等列強則威脅要出兵入京。同時在清政府內部,主戰派和主和派天天在吵架,就連慈禧自己,也是左右搖擺,變來變去。民間卻是一麵倒地支持義和團,勢如星火燎原,民間隊伍越聚越多,越打越猛,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一路打到京城來!
鍾淩本來不理世事,專心經營武館。他的弟子們卻有不少加入了義和團,參加聚會回來後眉飛色舞,紛紛談論奇聞新事。“師傅,我今兒親眼看到了!還真有刀槍不入的法術!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洋人的槍炮啦!”一個外號叫土猴兒的徒弟興奮地跟鍾淩說。
“什麽刀槍不入?”鍾淩皺起眉頭:“別聽外麵那些騙子胡說!鐵罩功什麽的隻能跳躲幾下,用來逃命倒還可以,用肉身擋洋槍子彈肯定非死即傷!”
“我親眼看到的呀師傅!”土猴兒不改興奮:“那不是什麽功夫,是一件鐵甲衫!我們壇主穿上了親自演示,真的是刀砍不破,槍擊不入!壇主說到時和鬼子開打時,派給咱們每人一件!”
“和誰開打?什麽時候?徒兒們都給我聽好了!你們來我這裏學藝,都是簽了字畫了押的,我隻能保證你們在武館裏的安全,你們一旦踏出了館門,打架也好,打仗也好,是生是死,刀槍是入還是不入,師傅我可是管不了的!”
土猴兒不高興了,高聲道:“國難當頭,師傅您怎能說這種話!您功夫這麽好,不去打鬼子就算了,您還不許咱們去?好!我這就走!是死是活我自己扛!好歹讓鬼子們知道咱不怕!”說完出門就走,十幾個年青徒弟跟師傅道過別,也都跟著他走了。
鍾淩這才發覺世事已大變!因為他的這些徒弟們,平日裏都很聽他話的。從那一天開始,他閉館不再收散徒,不再設學堂,而原來就住在武館裏的二,三十個忠心徒弟,每天則添了一項新的訓練項目:洋槍射擊!鍾淩多年前在美國西部,跟獵戶在山裏打熊打鹿,使用各種槍械都得心應手。他一早就秘密買了二十把長槍,兩把手槍,就是為了必要時自己用來護館用的。
現在,他開始擔心:自已一直想避開的衝突與血腥,又會出其不意地,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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