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偶然點開了油管的這部《簡·愛》,本打算懷舊幾分鍾就換台的,不想從頭重溫到尾。
我第一次聽到"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以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以離開你…"那段話是在10歲左右,在一次電視節目裏。那時還有報幕員,用高亢的嗓音說"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上海電影譯製廠的李梓和喬臻兩位同誌…"然後二位出現,站在那種老式的立式話筒前,表演了一段《葉塞尼亞》的台詞,沒有配相應的影片畫麵,估計當時也沒這技術,就那麽幹巴巴的一來一往,弄的我不知所雲,因為還沒看過那電影,隻覺得這二位的嗓音簡直是天籟之聲。然後報幕員又讓李梓單獨來一段,她在當時已是最資深的配音演員了,喬臻在她麵前還是年輕的小字輩,然後她就獨白了簡·愛這段名言,說這是為了緬懷邱嶽峰同誌,就是配羅切斯特先生的,那時已經去世了。
幾個月以後就從'話匣子'裏收聽到了完整的《簡·愛》,1970年英美合拍片,上譯1975年譯製,1979年6月全國公映。之後的幾年僅在收音機裏就反複播放過無數遍--聽電影而不是看電影,在七、八十年代也是時代特色之一。其結果是昨天片頭那個主題曲響起時,我立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激動的。那種感覺如同無意中見到了發黃的舊像片,記憶碎片連同當時經曆那個碎片時的心裏活動和感受,瞬間在腦海和鼻子裏都過了一遍,一種帶著黴味的怦然心動。
其實這部電影一直沒有打動我,除了李梓和邱嶽峰的聲音。當時的配音堪稱詩朗誦,是門單獨的藝術,配音演員和話劇演員一樣,出類拔萃的也屬於表演藝術家。尤其象邱嶽峰配的《簡·愛》,把那位脾氣古怪的英國紳士既富有教養又盛氣淩人、表麵粗暴地對待簡愛、內心又把她視為知己的複雜感情配得絲絲入扣。
當時的中國在經曆了長達幾十年的壓抑後,突然盛產出大批的浪漫詩人和理想主義者,那時可以看到無數的男青年一遍又一遍地聽《簡愛》,模仿邱嶽峰如朗誦莎士比亞戲劇台詞一樣的基調--無不顯得特傻。而邱嶽峰本人一個短促的氣口,一個小小的停頓,一次語調的微微的提升,都無不完美。他的聲線差不多接近人類音色的魅力的極限了,這和他中俄混血兒的身份有關,獨特的聲音線是天生的。
李梓配的音給我的感覺並不象人們普遍讚譽的那樣'高貴而完美、醇酒般愈久彌香…',因為我始終感覺她的嗓音有一點蒼老,尤其這部電影的女演員本身就比較老,不是原著中18歲少女的人物設定。上譯廠裏我最喜歡的女聲是劉廣寧,她那種帶有濃重鼻音的腔調很與眾不同,莊重中帶著幾分嬌氣,有少女的嫩,每一句都象在唱詠歎調。我愛死了她配的芳汀,哮喘著呐喊"我出賣了苦力出賣了頭發出賣了身體連牙齒都賣了"一連串悲憤之語一氣嗬成,小時候常偷偷地模仿她這段,尤其在感冒的時候,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很傻。
無論如何對於出產了無數配音精品的上海電影譯製廠,《簡愛》堪稱精品中的精品。在觀眾每一次選出的配音作品中,《簡愛》無不位列三甲(另外還有一個虎口脫險)。從台詞翻譯到演員表演,無不成就了一種典範,是大師邱嶽峰與李梓的顛峰之作,他們用聲音拓展了新的表現空間,豐富了電影這一“視聽”的藝術在聽覺上的美好體驗。可盡管如此,我還是對《簡愛》理解無能。這源於我對西方文化本身的隔閡,與演員表演或小說作者都無關。
在讀西方小說時,我總感覺到有閱讀障礙,可能我真的很孥鈍--我無法從角色所說的話中,看出小說作者想要刻畫此人什麽樣的心態。在我看來他們的人物對話一點不make sense,經常是前麵一人說"見鬼今天真冷",後麵一人回答" 仁慈是上帝賦予的品德。",我以為後麵那人至少該搭一句"還沒到冬至"之類的話。西方古典小說裏的人物反應無論是叫喊、發怒還是興奮,都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摸不著頭腦。所以我一直特佩服那些能寫讀後感的,無論是說羅切斯特其實一點不愛簡愛,還是說白瑞德是唯一懂得斯嘉麗的男人,都讓我頂禮膜拜--他們是怎麽看出來的?我怎麽啥都看不出來?我承認我很土包子。
比如簡愛這段經典的表白(現在經常被換詞被惡搞):"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以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以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麵前。" 無數讀後感熱情洋溢地讚歎,"啊!那一份真正的源自精神的高貴,傾倒了太多的人。讓人多少次在無望的世界裏回望,並找到希望…是的,我們好多希望是在文學作品裏找到的。簡愛就是給人以希望的。她那樣理智、深沉,那樣地在煉獄裏的不屈地走向新生的力量…她喚醒了女權!"…有麽?我怎麽從來對這段話無感,是不是我太笨了。
後來在上高中時,同學說我應該去了解一下人物所處的背景。我就去了解了,完了還是無感。我理解的簡愛想表達的是,你們男人不要以貌取人,還有就是我在人格上並不低你一等。可能這麽理解還是挺膚淺的,可除了這些我看不出其他更為深刻的涵義來。簡愛的這個觀點,很震聾發聵麽?也許在19世紀能有女人有這等思想,是很難得的吧,但到了我出生的年代,流行鐵姑娘,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聽過的見過的受的潛移默化的教育中的,沒出現過'女人低男人一等'的現象,更體會不出'簡愛和男主在財富地位等等各方麵都相差懸殊所以她呐喊出這一番話才顯得她獨立自尊有思想有個性。',因為我所處的時代,階級已經消滅了,身邊不乏鳳凰男女和不門當戶對的人結合並過得幸福的例子。但我不敢和同學說我看不懂簡愛,豈不是顯得我很沒水平。我一直附和著人們對簡愛的高大上觀點。
現在,引用一句紅樓夢裏的王夫人的話,"我已是快五十的人了",還是看不出簡愛有什麽特別珍貴之處,並且,以這個年齡再看一遍簡愛,竟感覺這段話純屬瞎掰,心靈雞湯,雖然沒毒。你覺得你在精神上是高貴的,別人就會來愛你了麽?可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精神貴族,但這麽想的人往往外在的表現是神叨叨,或者不接地氣。當然,我也曾這麽想過,所以也曾神叨叨,吟著現在早忘了是誰的現代詩流淚,看本破書也感動得呼天喊地"啊~~~書中人物的思想閃爍著靈魂的光輝!"我以為我這麽文藝定能讓那個我暗戀的男同學覺得我真獨特,其實是真傻;我以為隻要象簡愛那樣有平等獨立自尊的思想就能贏得男人的青睞,哪怕我長的不好看,但現實把我擊的粉粉碎--男人還是要漂亮的,無論他們自己的大腹有多便便,說話時牙縫裏塞著韭菜葉。"帶出去倍兒有麵子!",虛榮心是誰都很難克服的常態。你說你的內心多麽美好,誰看的見?不能拿來給臉上添光彩的,有咩用?相貌平凡的簡愛因為特立獨行的思想就贏得了多金紳士貴族極品男人的心,那隻存在於小說裏,可惜我到一大把年齡後才知道。
也有不注重女人外表而真心覺得心靈美才是最美的男人,不過大多也都是經曆了挫折後才認清的,也一大把年齡了。'帶出去麵上有光'的時刻畢竟太稀少,而被三觀及性格差異而折磨的痛苦不堪卻是每時每刻都真切品嚐著的--漂亮的鞋磨的你雙腳鮮血淋漓,淚水也隻能往肚子裏咽。
但不管怎麽說,《簡·愛》的文學價值還是要被充分肯定。僅僅因為它是第一個讓相貌平凡的女人做夢的YY小說,也值得被肯定的當之無愧--後麵包括瓊瑤在內的無數灰姑娘的YY小說,沒一個比得上它的。
現在這個年紀再看《簡·愛》,我不再認同她身上表現出的獨立和自尊--這是這部小說最引以為傲的地方。簡·愛的自尊雖然讓我在很長時期內都不加思索地認同過,為之鼓舞過,但現在假如我有兒子的話,我一定會對兒子說,對簡·愛這種自尊的女人敬而遠之。原因無他,這種童年受過虐待的女孩所磨練出的自尊,其實是很可怕的,它對人際關係的殺傷力是普通人難以察覺也難以想象的。這點即使在虛構的小說裏也能看出來--她因自尊而離開男主的後果是對方眼瞎毀容,變的一無所有。從這一點上來說,小說作者本身也是擺脫不掉身為女人而根深蒂固的自卑的--她非要把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拉下來,讓他從耀眼的寶座上跌下來摔的很慘,才覺得女主角能配上他,盡管那時女主已繼承了大筆財產,比男主富有的多。從人際關係的角度來講,非要關係的另一方下場很慘烈,才能突出你是被尊重的,你是有價值的,何必呢?為何不隨和一點,不那麽看重自己的尊嚴,不那麽考慮自己,在知道羅切斯特的瘋太太還活著的時候,不是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要當小三了,而是留在他身邊,按照羅切斯特極力勸說她時的話,"沒有人會在乎!",這種特殊的case(羅切斯特在被隱瞞的情況下娶了帶遺傳瘋病的人),的確輿論是會寬容,留下來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管他什麽'情婦',把兩個人的關係,把發生在兩個人身上的愛情,看得比自己一個人的臉麵大一些,至少羅切斯特不會瞎。在你明知道你所愛的人隨時會被燒死的前提下(這已經發生過一次了),也親眼目睹了他的瘋妻子上來就咬他脖子的驚險下,你把口口聲聲說你愛的那個人,留在了危險境地。按照簡愛自己的話說,"我無法忍受從她的床前走過,去上你的床。"(但這景象其實隻發生在她的想象裏),明知道那個'她'根本無法與男主發生任何親密關係,男主僅僅是從道義上圈養著瘋妻,不忍看她被送到瘋人院裏遭受酷刑,簡深信羅對瘋妻完全沒有一點感情,還是過不了自己'自尊'這道坎。你真愛他麽?還是更愛自己的臉麵?你和你所批判的'就要漂亮的'那些膚淺男人,又有何不同呢?
簡如果不是在被虐待、被踐踏過尊嚴的環境裏長大的,反而不會對當'情婦'那麽敏感。這不是說,優越而寬容的家庭環境下出了的女孩子就不介意給人當小三,而是說,這類女孩子不會不加思索地走極端,不會在明知道對方隻愛你的前提下,還去和一個完全沒有行為能力的人爭臉麵。
寫到這裏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她說她不介意丈夫保存初戀情人的照片乃至熱戀時送他的定情禮物,我問她為何這麽大度,她說"保留過去女友的東西,不是留戀你們在一起時,她的樣子,而是留戀你們在一起時,你自己的樣子。"和有這種想法的女人過日子,應該是比較輕鬆的吧,至少不會誠惶誠恐,不知道哪個眼神哪個語氣,就又冒犯了她。"你瞧不起我!你踐踏了我的自尊!你給我解釋清楚…"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