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奩舊事—丹青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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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禦香縹緲中醒來。

窗前陽光透過湘妃竹簾,如細密的金線灑在地麵上。殿閣深幽,空靜生涼。軟榻旁,掐絲琺琅獸耳香爐內焚著沉水香,一縷淡白的軟煙嫋嫋升起,被那虛浮的陽光染做金色。光影離合,時明時暗,映襯身邊這個注視著我的男子的臉色愈加捉摸不定。

"你醒了!"他握住我的手,眼中滿是欣喜。

他素來如細瓷一般白皙的肌膚泛出暖意,不知是被金色陽光照的,還是因為我的好轉帶給他的喜悅。我用雙臂撐起上身倚在軟榻上,意識連同頭上的痛感一並蘇醒。

我是從馬上墜落在地的。他帶我到西苑避暑,我陪著他騎馬,不料馬驚人落,我應是磕碰了頭,暫時暈厥。我看到榻前太醫神情緊張,地上黑壓壓跪著的影子個個發抖,我立即對著他微笑,盡量把笑容調整得很甜,"萬歲爺,"我嗲聲嗲氣地喚他,近乎於撒嬌。"妾已大好,爺不必擔心了,叫他們都下去罷。妾騎術不精才掉下來的,與他人不相幹的…"

他的嘴角輕輕一抿,臉上的喜色隨著這一輕微動作霎時消失,我趕忙拉住他的衣袖柔聲懇請,他抵擋不住我的嬌媚,神色漸霽,不再追究相關人等的責任,隻叫來禦馬監,吩咐選禦廄中最溫良的馬匹,日日調教,馴得順服再順服,以備我用。"貴妃墮馬這等事,萬不可再有下一次。"

他的語調平淡,聽命的侍從卻個個腦門冒冷汗。他懲罰起人來,下手是相當狠毒的。就在上個月,他下旨將太常寺少卿廖莊廷杖八十,午門下哀慘萬狀,肢體離折;幾日後又對另兩名得罪了他的大臣施杖。這兩個言官早在一年前就被他下了詔獄,各種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現在不知為何又想了起來,命人將獄中二人再各杖一百。為了解氣,他竟破例發明了一種巨杖,原本錦衣衛的刑杖就已十分駭人,他竟然還將那杖子加長加重,這一百巨杖下來,禦史鍾同被活活杖死,禮部郎中章綸雖然還活著,但已筋脈俱裂,完全殘廢。他恨這二人竟恨到這種地步。他下廷杖駕帖的時候,我就在他身旁。我看到他臉白的象鬼,白的早已發青,額頭太陽穴突突地暴跳,他咬著牙,發狠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朕知道史官會怎樣書寫,會怎樣對朕這個暴君口誅筆伐。由他們去罷!這頓板子是打給今世的人看的!朕倒要看看重杖威懾之下,還有哪個敢再妄議複儲!"

青麵獠牙。這是那一刻他印在我腦海裏的形象。

他不是生來就這樣殘暴的。所有的人都說,就在五年前,他還是一個極其和善文雅的人,和氣到了唯諾的地步。可惜那時的他,我沒見過。我入宮才半載,是因為懷獻太子--他目前為止唯一的兒子夭折,朝廷憂慮宗廟乏承因此選我們幾名良家子入宮,以廣皇嗣的。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他的龍床上。沒有一點前奏,在此之前連遠遠地望他的影子都沒有過,忽然一天就被脫光了扔到他床上進禦,我敢說他臨幸完畢,還不知道我長什麽樣呢。我想我們就是完全的工具,對他來說誰都一樣,每夜輪換著來,管他胖瘦美醜,隻要是女子,能生養孩子就行了。他二十七歲,春秋鼎盛,卻不知為何子嗣甚稀。他的元配汪娘娘在他還不是皇帝時,倒是為他生了兩個孩子,可惜都是女兒,五年前汪氏還得罪了他,失寵被廢了,幽閉在冷宮裏,我到現在也沒見過她。我進宮之前他一直寵愛一位杭氏娘娘,她生下懷獻太子後便被他立為皇後,可惜太子夭折,杭娘娘遭此重擊一病不起,再不能侍寢,我也沒見過她。我所能活動的空間隻局限於紫禁城南首西夾牆內,大約半裏見方的一片天地,除此之外隻在逢年過節時,允許我們去欽安殿後坤寧門前的空場上,遊戲玩耍。

日子就這樣平靜如水的,我倒也不覺得自己可憐或是寂寞。沒被選進宮裏,又能如何呢?白樂天有詩雲,'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即便還在民間,我就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了麽?總歸是一樣的。一樣是在床上結識與你共度一生的人,是好是壞一樣無法預料。現在這樣還更好,更輕閑。凡事有人伺候著,不過十天半個月的輪到我進禦,到他床上勞動一次,每次也就一刻鍾的工夫,完事就給送回來接著睡覺,什麽也不耽誤。

轉變是從芒種那日起的。芒種餞花神,是女兒家最愛的節日。宮裏又多的是妙齡少女,霎時後苑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我們個個打扮得桃羞杏讓,一時道不盡多少歡樂。禦苑內樹起了高高的秋千架,我打完秋千後又隨著眾姐妹設擺禮物,祭餞花神,都是十四五的女孩兒家,嘰嘰喳喳鶯歌燕舞,好不熱鬧。此時一隻大蝴蝶飛過,我專注於戲蝶被它帶到了一所僻靜的池館,我見那館門半掩,好似無人,便走了進去,往檀木花隔旁的椅子上坐了,搖著小紅羅扇歇息。忽聽喃喃的讀書聲傳來,原來隔斷那廂有人。"…自南渤裏帽山放洋,好東南風,三日可見島嶼,屬佛郎機國…佛郎機,近滿剌加…"

我聽到這裏,噗吃笑出了聲。那邊書聲立即停了。近期內侍們要有幾次考試,從中選拔博學強記者候補秉筆太監,想必這位小公公在備考。片刻後那讀書聲再次響起。"…又其國海中有雪白浮沙,盛產珠蚌,所采珍珠者大如雞豆,日照之光彩橫發…"

我又吃吃地笑了。那邊廂傳來問話聲。"很好笑麽?"

他的音色柔軟雅致,我想他應是沒有生氣,就大咧咧地回答道:"是很好笑。中貴人讀的是哪門子的地理誌,一發錯得離譜了。"

"錯在哪裏?"

我笑道:"那佛郎機遠在西方,其國在歐邏巴內,是比拜占庭更往西的國度,如何搬到南方滿剌加了?三寶太監泉下有知,定要笑出聲來。那佛郎機也不產珍珠,倒是有種火銃,打起仗來很厲害。"

"喔。是這樣。"他淡淡回應。片刻後我聽到他翻了幾頁書,接著又念起來。"西洋諸番近爪哇之西,有呂宋。島上出青米藍石、昔剌泥、金剛鑽、黑珀…"

"嘻嘻,又錯了。"我實在忍不住,如此大謬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出青米藍石和昔剌泥的是錫蘭的翠藍山,不是爪哇,不是呂宋!中貴人好本事,彈指一揮間,乾坤大轉移。"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微歎道:"原來內宮裏亦臥虎藏龍。"

不等我有所反應,身旁的屏風隔斷忽地被收起,兩名內監抬著撤了出去,眼前突然寬敞,我怔然向那邊扭頭,花梨木圈椅上,斜倚著一位年輕男子。

他的頭上並未勒網巾,亦未著冠,一把青絲隻簡單束了個髻,倒也清爽整齊。寶藍色順褶貼裏,護領潔白如雪,襯得他麵如冠玉。腰間束六銙金鈒團花帶,其下未懸任何香囊佩飾,通身普通士人的打扮。

他姿態閑散,一臂放鬆垂倚著圈椅扶手,一臂微曲,手持書卷,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麵紅耳赤,心跳如捶鼓,僵直站起,剛一起身便覺頭重腳輕,不成體統地俯跪在地上。

"萬歲乞恕…"

我隻吐出這四字,便再說不出話了。

頭上傳來他淡淡的吩咐聲。"撐麵。"

我怯生生地抬頭,他仔細端詳我的臉,眉峰微蹙,眼中閃爍著奇異。"你是誰家淑媛,竟認得朕?可是哪位閣老的千金,以前參與過宮中慶典的?"

我啞然。今日過節,難得可以打扮一下,我便舍了呆板無趣的宮廷裝束,換回做女兒時的粉紅素麵襖,底下緋色湘裙,頭上也沒戴髻。我不敢欺瞞,老老實實回答道:"妾通州唐氏,景泰五年入後宮選侍。"

他愈加驚奇。"你竟是朕的嬪禦?"他歪著頭回想,"姓唐…朕如何一絲印象也無…"他放棄了腦中檢索,對身旁侍立的內監道:"取彤史察驗。"又對我道:"朕以古來郡誌多遺漏,命謹身殿大學士重修天下統誌,按地域分檢郡名山川,形勝,風俗,土產,曆時兩載修得這部《寰宇通誌》,今日首呈禦覽,不想就被你挑出這麽多訛誤。唐選侍身處閨閣,通曉天下地理,是如何做到的?"

我應對道:"妾曾祖以降,三代均為天朝使節,前後出使西洋、帖木兒、回回各國四十餘載,記錄番國誌、勝覽筆記一百多卷,妾於家中時曾反複閱讀,故略知一二。"

他點頭道:"讀萬卷書,不若行萬裏路。誠不虛言。看來還是應派人親自前去采摭,方能詳富真實。"又問我道:"令尊也是節奉使麽?朕不記得行人司裏哪位是姓唐的。"

我麵露慚色:"妾父正統四年進士,十一年授戶科給事中,私罪收賄,杖責降授,充軍河南,現為統兵百戶。"

此時女史呈來牒冊,他翻了最近幾頁,啞然失笑道:"朕已然臨幸選侍三次?竟是連相貌都未曾留意過。"他放下彤史,再次認真打量我,點頭道:"才貌雙全。朕險些錯過了。看來朕的寢宮要徹夜長明。黑燈瞎火的臨幸嬪禦,再美的佳人也看不見。"

他起身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伸出一臂,捧起我胸前懸著的小項墜。那墜子因為我前傾俯跪的身姿而懸空搖擺,晃動之下越發流光溢彩,故而吸引了他的視線。"朕方才引《寰宇通誌》說,青米藍出自呂宋,被你嘲笑。你這墜子上的,可是那青米藍石?"

我紅著臉道:"不是的。這其實是碧璽。"他眉一挑:"這等色澤的碧璽,倒是從未見過。"我答道:"這便是萬歲爺剛剛念到的,翠藍山上出產的石頭。這等寶石的顏色非常獨特,界於湖水藍與碧色之間,極其稀有,舉世罕見,隻錫蘭翠藍山有少量出產。妾聽祖父言,當地人管這種顏色叫…帕拉依巴色。帕拉依巴色的碧璽,比金剛鑽還稀罕呢。"他攸然沉下臉:"朕都沒有,你是如何有的?可是錫蘭進貢天朝,你家趁出使之便,私自截取的?"

我霎時嚇出一身冷汗,他卻在這時,對我綻放出一個溫暖如沐春風的微笑。那個笑容讓我覺得,即使冰封千年的雪山,也會為之融化。

那以後一切都變得明朗。四個月間我從沒有名封的選侍,一路飛躍直接晉升到貴妃,盛寵冠六宮。那日的次日他便派出進士王重等二十九人分行各地,博采有關輿地事跡,補修《寰宇通誌》,又命市舶司於寧波、泉州和廣州再開三處提舉,大力推動蕃貨與中國貿易。他是眼界寬廣的君主,不保守,不固步自封,對我提及到的遠在天邊的佛郎機、歐邏巴、銃炮,都充滿了好奇。他命皇家造辦處的禦用監加緊瓷器、金屬器物的改進,為了在和各蕃國貿易時,獲更多的利稅。他知道我也喜好這些,賞賜給我的名窯瓷具珍玩無算。

在眾多工藝品中,我最鍾愛的是掐絲琺琅。這種工藝技術宋元時期就有了,是大食商人從波斯傳入的,叫做佛郎嵌。我那顆帕拉依巴碧璽,便是由這種工藝鑲嵌起來的。當年在家時我自己畫的圖樣兒,銀匠將白銀融化製成比發絲還細的銀絲,細細地盤起,再按照我的墨樣花紋曲屈轉折,掐成圖案,粘焊在底胎上,然後再將五彩琺琅點填在花紋內。我喜愛的釉色多為天藍、寶石藍、櫻草綠、碧玉綠。父親獲罪貶謫為七品官,家道中落,做不起金的了,我許多首飾便隻能用銀質,再在其上填彩琺琅。釉色之美,含蓄溫婉,比起閃亮奪目的金剛石,別有東方韻味。

通常小小的首飾用銀質掐絲琺琅,大的器物就用銅做胎了。入宮獲寵後有機會見識更多的珍藏,閑暇時索性直接參與禦用監的設計製作,我將館閣秘藏的宋人院體繪畫一一賞過,記在心裏,反複琢磨線條、筆力、韻味,在宋人勾蓮、纏枝蓮、牡丹紋、冰梅紋的基礎上,描繪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大明蓮。這種蓮紋枝蔓形狀活潑有層次,在釉色上,我突發奇想,將磨成細末的紅瑪瑙摻入,命工匠們反複實驗,最終研製出幾種新色,有葡萄紫、翠藍、和玫瑰紅。這些新釉具有內涵的亮度和純度,放射寶石的光芒。皇帝見了連聲叫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家造辦處本就匯集天下能工巧匠,由於我和皇帝的喜愛,更是不遺餘力地精工細做,在銅胎上用柔軟的扁銅絲掐出各種繁瑣花紋焊上,然後把琺琅質的色釉填充在花紋內,燒製出來送予我鑒賞。掐絲、點藍、烘燒、磨光、鍍金,五步環環相聯,渾然一體,相互輝映,各蕃國爭著到市舶司搶,大食商人還將這種改造過的佛郎嵌遠銷到了歐邏巴,據說那邊的宮廷貴室趨之若騖愛不釋手,比瓷器還受歡迎。皇帝說既然是我們中國出品的,就不該再叫什麽'佛郎嵌',命我給這種銅胎掐絲琺琅取個華名,我笑盈盈對他道:"爺的年號是景泰,妾喜愛的琺琅釉又多以藍色為主,當然就叫景泰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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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佛郎機,明朝對葡萄牙人的舊稱。後泛指西歐人。源於拜占庭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對法蘭克人(Frank)的稱呼“Frangos”、“Farang”、“Faranj”,傳到中國,音誤為佛郎機。《明史》中《外國傳》上記載的“佛郎機”,是這樣寫的:“佛郎機,近滿剌加。正德中,據滿剌加地,逐其王。”也就是說,明人和日後根據明人記述撰寫明史的清初史臣,把佛郎機誤認為是滿剌加(現稱馬六甲)的鄰國。這是因為公元1509年,葡萄牙人占據馬六甲。之後冒充滿剌加朝貢使節來到廣州,想與中國明朝做貿易。明朝官員給騙過去了,以為這些鷹鼻凹目,金發綠眼的西洋人就是南洋土著。

帕拉依巴碧璽:1989年在巴西的帕拉依巴 (Paraiba) 州發現而得名。這種寶石的鮮豔藍綠色閃耀出電光石火般的霓光,立刻引起了當時寶石界的轟動。後來陸續在非洲莫桑比克及尼日利亞發現,最近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古稱錫蘭)發現少量礦。我這顆是球麵的所以不夠亮,我另有一顆刻麵的,的確非常閃,不過還沒鑲,裸石,所以就不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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