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巾

來源: 洛恪 2019-03-08 16:30:1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088 bytes)

紗巾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70周年了,而我離開家鄉也30年了。去年攜子女回國,到機場人們對我的稱呼,從在洛杉磯聽慣了的“小姐”、“姐”瞬間變成了“阿姨”、“大媽”。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攬鏡自觀,果然一位中國大媽怔怔地回望。“中國大媽”啊!真是“鄉音無改鬢毛衰”了。

即成了中國大媽,就要關注中國大媽一下了。

網上隻要提到中國大媽,必是無知、不知羞恥、不懂禮貌,貪圖小利,隻知道碰瓷兒……而維基百科說:“中國大媽”是網絡上引用美國媒體調侃國內中年女性大量收購黃金引起世界金價變動而來的一個新興名詞。《華爾街日報》甚至專創英文單詞“dama”來形容“中國大媽”。“中國大媽”對黃金的購買力導致國際金價創下2013年內最大單日漲幅。慢慢地,“人傻錢多”的形象也越來越多的扣在中國大媽的身上。解釋是:中老年女性,大多數偏胖,精神飽滿,聲音大;走路成堆,排隊加塞;較富餘,喜購物,裝束臃腫,熱衷拍照,喜歡佩戴鮮豔絲巾。

我以為,對於不了解中國的外國人,這最多算是一種偏見,但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們,卻用賈寶玉的觀點來評論自己的母親、姐妹、阿姨甚至祖母、外婆。

“人性的良知並不會因為一個人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年紀越大,人性會越齷齪……有些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而是她們醃臢。”

我不由地赧然起來。活了這麽久,何以就齷齪、醃臢起來了呢?

不過在北京和香港,我這個標準的中國大媽,倒一直被禮遇著,似乎並沒有人覺得“大媽”齷齪、醃臢。女兒倒是說:

“中國大媽的標配是鮮豔的絲巾,你何不來一條?”

絲巾。

 

小學70周年校慶,同班同學一見麵,無一例外,都是大媽、大爺了。女同學中,有一位是有名的婦科專家,有一位是退休的外交官,有一位是《人民日報》資深記者,還有一位旅美作家呃!如今,都成了“中國大媽”,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與共和國一同成長,新中國經曆過的所有苦難,我們都經曆過,新中國所有的成就,都有我們的功勞。我們是頂起半邊天的的那條脊梁,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勤勞的人。 如果說還有更勤奮的人,那就是中國女人!

我們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蹦蹦跳跳地快樂著。用被單、窗簾甚至毛巾被裹在身上,就可以扮公主。父母出使印度,帶回一塊豔麗的沙麗,出訪蘇聯帶回一塊美麗的披肩,全體女生愛若珍寶,沙麗是公主、披肩是皇後,根據每個人的服裝,分配角色,編撰故事,興高采烈地演著生生死死。那編故事的我,永遠是穿著被單的女仆,即便後來變成了用故事換錢的人,也還是惦記著那象征著身份的沙麗和披肩。我們的服裝是白襯衫,藍褲子,最美的就是那“鮮豔的紅領巾”,永遠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

師大女附中的中學同學聚會,清一色的“中國大媽”圍在一起讓我辨認,認得出的,5不及1。那時在教室裏讀《九評》、爬到樹上擼榆錢,雖然臉色和榆錢一樣綠,衣服除了白色就是學生藍校服,脖子上總會想方設法,圍一條紅圍脖。五月鮮花開,我獨鍾槐花,摘下來細細地吮,蜜一樣甜。大家學會了用黑黑的紅薯麵,包槐花餃子,那就是過年了。

現在呢,這些大媽們,有的在老年大學教鋼琴、教繪畫、舞蹈;有的在老年大學學習攝影、書法、歌唱,展示出來的學習成績,我隻能說:

“女附中的,就是女附中的。成了大媽依然優秀!”

上山下鄉總免不了,在農村時村幹部被批鬥、罷官了。初生牛犢一腔熱血,清晨起來去敲磬,那時是人民公社,社員出來上工,說:

“誰敲磬誰派工。”十幾歲的學生娃就成了最年輕的女生產隊長。頭巾不想像村婦似的係在下巴上,學了蘇聯電影裏集體農莊婦女,紮一條紅頭巾,係在腦後,後來才知道,這樣紮美是美了,不擋土。

坐在土炕上和農村大媽學納鞋底、縫衣服、篦頭虱、順帶著把備戰備荒的道理說了。回城走的時候,衣服被褥生滿了虱子,一樣都沒帶,隻有一位農村小夥子當作情書送給她的一條鑲了金線的尼龍紗巾,實在太美了,攥在手心裏,帶回來了。

從軍的也不少,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有小的戰爭,戰場上的女兵,一樣英勇,一樣流血。記得那時我曾經72小時不眠不休,在“深挖洞”的洞裏,幾天幾夜見不到太陽,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仍舊堅守崗位,首長前來慰問,看到我軍衣領子裏麵一點紅,以為受傷了,拉出來一看,是一塊鮮紅的尼龍紗巾,那是那個時候最時髦的飾物,媽媽裝在信封裏寄來的。還沒來得及跟首長解釋,打著立正、站著軍姿就睡著了。直到現在,我還有本事站著或者走著睡覺。

無論是下鄉的還是參軍的,恢複高考以後,全班幾乎都上了大學,最不濟的,也在電大、夜大拿到了文憑,那可是紮紮實實的真才實學。馬鋼、本鋼、首鋼的高爐、平爐自動化冶煉,就是從我們開始的,把工人從“爐前工”這個最苦、最危險的工種解放了出來;最早的大型電子計算機,一台計算機要占一個機房,進機房要穿白大衣、換拖鞋,一群工作人員寫程序、一個科室的工程人員進行維修,那也少不了如今的“中國大媽”,我們最好的程序員,就是當時30出頭、如今80有餘的大媽。我們可以說是最拚的一群人,總想把失去的10年搶回來,白天大幹,晚上加班幹,大家拿著一樣微薄的工資,我過得比別人好一點,因為有源源不斷的稿酬。付出的是夜夜筆耕。

當年的三八紅旗手、鐵娘子突擊隊、當代穆桂英……就是今天的中國大媽!她們義務建立起了工廠、水庫和平整了農田,也為各自的家庭撐起了一片天;迅速連通全中國的高速公路,迅速鋪滿全中國的高速鐵路,不斷擴大的飛機場,不斷增加的飛行航線,現代化的飛機場和火車站,成千上萬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大中小城市,看不完、玩不夠的自然和文化旅遊景點,數不清的現代化十足的購物城、購物中心,全世界最多的現代化工廠,多項領先世界先進水平的科研成果……,在在離不開中國大媽的身影。

戰友聚會是我回國最後的日程,不說她們的軍階,最低的也是上校,幾乎都是將軍,一群白發蒼蒼的退休女將軍。包括我在內,丈夫去世的三位,丈夫罹患重病的兩位。她,當年的戰友,伶牙俐齒的,特別愛抬杠,邀我們家裏坐坐,丈夫罹患了漸凍症,已經失去自理能力了,這位女少將,熬成了滿頭白發,丈夫坐在輪椅上,一米八五的漢子,隻有麵部肌肉還可以動,夫妻倆麵對麵,隻有微笑,看不見一絲愁雲慘霧。頻頻舉起手機,拍照或者自拍,丈夫總施展出最燦爛的笑容配合。她不像別的妻子,讓不能動的丈夫終日臥床,她每天像正常人一樣,叫醒丈夫,起床穿衣,洗臉刷牙,坐上輪椅,吃飯散步,甚至遛狗,樣樣不少。丈夫酷愛打籃球,她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樣,怕丈夫觸景生情,而是帶他去籃球場看打球,丈夫脖子不能動,她推著輪椅左右轉動,不讓他漏掉任何細節。想想她如此瘦弱,如何將完全不能動的彪形大漢搬上搬下,心裏隻有欽佩。這是軍人本色,也是戰友情誼。

當年軍分區匯演,最漂亮的她,演《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寶,我瘦小枯幹(變成大媽之後“身形偏胖”)隻能分在一個小話劇裏演一個小叫花子。小常寶是穿皮衣的,小叫花子是光著腳、穿著破爛單衣的,零下30攝氏度啊!我一邊喊著:

“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一邊哭,眼淚都在臉上結了冰。台下幹部戰士都跟著哭,我因此立了一個三等功,雖然當時讓作講用報告,我還不懂得功利,實話實說,我說我是實在太冷了凍哭的、不是階級感情深厚。但是軍分區政委還是說,“難為這小鬼了,零下30度,把一場戲堅持演完就該立功。”其實我覺得小常寶更辛苦,雖然穿的多,可是那麽冷,腮幫子都凍硬了,她能把“8年前……”一大段高腔唱得一絲不苟,比我這個從頭哭到尾強多了。人前背後為她請功。我倆就成了好朋友了。我後來為了搞技術,非要轉業去研究所搞冶煉自動化,臨走時,她對我說:

“以後你可以穿漂亮衣服了。”是啊,十多年從入伍時小號軍裝還嫌大,穿到轉業時二號軍裝,個子長高了,人也磨練出來了。少女時期沒穿過花衣服,長大了也該美一美啦!要不然老了就沒機會了。其實後來還是沒有機會,一家一家煉鋼廠出差,整天就是勞動布工作服。放到現在可能算時髦的,牛仔服嘛!

如今變成大媽的小常寶,丈夫罹患帕金森氏病,行動極為不便,為了照顧他,她毅然轉業,多年來,什麽工作都試過,賣過保險、做過售樓員、當過電腦培訓員,隻為了養活丈夫和自己。她一生都沒有孩子,怕有了孩子會分心不能好好照顧丈夫。前幾天還發來微信,說:

“你的兒子現在當了醫生,就像我的兒子當了醫生一樣,期待他能治好我丈夫的病。”

有人問我,此生有什麽遺憾,說出來恐怕沒人相信,我最遺憾的,就是作為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有穿過嫁衣。

如今的中國大媽,當初是姑娘時,憧憬著婚紗或者傳統的中國嫁衣。可是我們就是一身新軍裝,配一朵大紅花,或者一件的確良的新衣服,就當了新娘了。最多就是係一條灑金的紅色尼龍紗巾而已。

如今的中國大媽,傍著鮮花拍照、用色彩鮮豔的紗巾擺個Pose,就被人拿到網上嘲笑,殊不知,這是大媽們沒有實現的少女情懷。

紗巾是我們這些大媽們的青春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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