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奩舊事--絳紋石戒指

本文內容已被 [ 晚妝 ] 在 2019-03-06 13:08:35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端陽過後,天氣益發溽熱。赤日當空,大觀園裏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紫鵑出了瀟湘館,沿沁芳橋一路尋黛玉來。繞過薔薇架,果然見她家姑娘獨自立在假山石旁,眼中仍有點點殘淚。紫鵑上前對黛玉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並不理會,兀自垂淚道:"各人有各人的命罷了。我吃與不吃,與你什麽相幹?"紫鵑勸道:"身上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在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

黛玉扶著紫鵑,慢慢地回到瀟湘館來。進了院門,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廊下的鸚哥見她二人走進,在架上撲了幾下翅膀,叫道:"雪雁掀簾子,姑娘回來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紫鵑服侍著吃了藥,天色漸暗下來。窗外竹影映入紗窗,屋內幾簟生涼。黛玉無可解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教與它念。紫鵑抱了線笸籮,挨著姑娘坐下,臨窗作針黹。

那鸚哥起初嘎嘎不成調,叫了幾聲後忽地長歎一聲,迂回婉轉竟大似黛玉音韻,紫鵑聽了笑道:"姑娘素日常愛籲嗟,難為它竟學了去。"那鸚哥接著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雪雁聽了都笑起來。紫鵑唇邊銜笑看姑娘興致勃勃地戲鳥,心裏卻滿是淒涼苦澀。

隻有她知道,她家姑娘這些年來所遭受的風刀霜劍是何等的嚴酷。遠的不說,幾日前史大姑娘從家來,帶了四隻絳紋石戒指,用手絹包著,說是給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樣絳紋石的戒指兒原也不是雲姑娘第一次送了,上一回是打發人送來給姑娘們的,她家林姑娘並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寶姑娘,每人都得了。那絳紋石色澤純淨甘甜,質地細潤通透,燈燭下照著還會泛起桃花般紅豔的光暈,人人見了都喜歡,故而此番雲姑娘來,寶玉見了麵就又張口要呢。他是替他屋子裏的襲人姐姐要的。可其實襲人已經有了。上回打發人送來的,寶姑娘轉手就送給襲人姐姐了。即便如此,這一躺雲姑娘來,還是特地跑到怡紅院,把這次親自帶來的四隻裏的一個送給了襲人。

雲姑娘自小是襲人姐姐服侍著長大,情誼自比別人不同。隻不該就送戒指這麽會兒工夫,就編派出林姑娘一大堆不是來。說我們姑娘小性兒,連別人誇讚寶姑娘都拈酸生氣;還說我們姑娘前日把雲姑娘給寶玉做的扇套兒也賭氣鉸了,隻因為別人誇雲姑娘的手藝比林姑娘的好。事實是這樣的麽?襲人姐姐不僅不給林姑娘辯白,反添柴加火,甚是無辜地抱怨不知怎麽就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那雲姑娘越發惱怒,恨恨地說她既會剪,就叫她做好了!襲人姐姐竟又編派道,林姑娘才不做呢!老太太寵得緊,大夫說好生靜養。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這些人的口舌,為何比刀劍還厲呢?連個影兒都不見,聲都不聞,便給他們的暗箭傷了去。你早已在旁人的口中成了奸饞滑懶又嫉賢妒能的小人,你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三言兩語不動聲色就能讓你在這園子裏住不下去。

林姑娘是這樣嬌氣懶惰的人麽?隻寶玉一個人,就見過姑娘給人做活多少回了。前幾天還見她在老太太的房裏做衣裳,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姑娘彎著腰拿著剪子裁衣料,炕上還有兩個丫頭給她打下手,寶姑娘見了都誇。裁剪製衣可不比日常做個扇套香袋,不是誰都會的,林姑娘一邊用熨鬥熨那塊綢子的角兒,一邊隨口道寶姑娘不過在哄她開心罷了。這當然是謙虛的話。林姑娘的巧手,園子裏姑娘們沒一個比的上的,也就寶玉房裏的丫頭晴雯能比肩,可憐恰恰是這手最巧的兩個人,成了襲人口裏的'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的懶人。

夜深了,紫鵑服侍姑娘睡下,把她露在外麵的一隻胳膊放回被子裏,姑娘手指上那枚絳紋戒指閃過紫鵑的眼。

雲姑娘這回給丫鬟們的四個她也見著了,是一個戒指上嵌了兩顆小紅寶石,和上回給姑娘們的不太一樣。

紫鵑心下微歎。人人都說史大姑娘愛說愛笑,心寬。隻看她送的這四個丫鬟,便知連這麽憨態可鞠的小姑娘,也早早懂得了人情世故,摸清了在大家族裏生存下去的法則。襲人是寶玉另眼相看的紅人,鴛鴦是老太太最信任的,平兒是璉二奶奶的副手,金釧兒是王夫人不離左右的貼身侍從。這四位'副小姐',背後的主子是闔府最有權勢的頂尖人物,難為雲姑娘想得這麽周全。

從小失去雙親的女孩兒,比別人更多一分世故圓滑。而她們的林姑娘,是比湘雲的處境更艱難的孤女。雲姑娘說自己和黛玉差不多,都是沒有父母疼愛的,她就不似姑娘那麽心重。其實湘雲還真就和林姑娘不同。湘雲是跟著叔叔過,同一宗族,仍然是在自己家,和二姑娘四姑娘是一樣的情況。而黛玉是真正的寄人籬下,是無依無靠投奔到舅母的家。這裏是舅母的家,王夫人是女主人,不是外祖母的,更不是黛玉的,她連熬一碗粥,都要先將上上下下的人情臉色全考慮到了,什麽都不敢說,不敢要。若不是老太太想起了過問一下,她什麽都沒有。紫鵑心疼地握住姑娘的手。這是五世為侯、翰林之家、探花郎、巡鹽史的獨生女,落到這樣看人臉色的地步。往往娶婦找門第稍微低一些的,而嫁女通常正相反,是往上攀。能在二十年前賈家鼎盛之時把女兒嫁過去的人家,會是什麽樣的人家?她紫鵑雖然沒見過,但不難猜出,林家才是所有戚族裏,唯一一個被世人推崇的,真正的仕林清貴、世代書香的高門,非薛、王這等商人武夫之流可比的。

也許這才是林姑娘不願溶入濁世的原因吧。所有的心計手段,人情世故,她並非不懂,假如她願意,大可以象雲姑娘、寶姑娘那樣,去拉攏,結交,收買,上上下下都打理好。可她不是這樣的人。她的才情智慧,不是浪費在這上麵的。她是世外仙株,她有勇氣按自己的意願活著。一個對自己的生命充滿了熱愛和珍惜的人,才會情不自禁地脫離他人的桎梏,真正地,為自己活一次。舅母來自希望女孩子目不識丁的王家,最見不得女孩子伶俐漂亮,最討厭女孩子和寶玉接近,喜歡的是粗粗笨笨、苯到連針線活兒都到處求人的襲人。這些,寶釵一一去奉迎,黛玉處處去違背。她做事,為的是她的心。她不願也不屑於活在他人的眼光裏,讓隻屬於自己一次的生命,為別人充配角,為別人的意願添彩。在寶姑娘陪老太太和其他太太小姐閑談時,她在葬花,惜荷,讀書,教鸚鵡念詩,看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石獅子倚住。這樣美如詩、逸如畫的生活,值得為王夫人的喜好、襲人們的壞話放棄麽?

所以林姑娘品性高潔,她不會在明知道是不該聽的話時,還上趕著去偷聽丫頭們的隱私,更不會在寶玉衣衫不整四仰八叉午睡時,坐在他床邊給他繡肚兜上的鴛鴦。要不怎麽說,寶姑娘果然是個真誠實在的人呢。人家央她她就做,全然不往別處想。她一點不想想這是處處以禮德要求自己的閨秀該做的事麽?倘若那時候寶玉醒了,這場麵得有多尷尬?"姐姐請先回避,待小弟穿上褲子。"難怪林姑娘看到這副曖昧的午睡鴛鴦圖鄢然發笑。都以為姑娘小性兒,愛妒嫉,很少有人注意到,姑娘每回和寶玉鬧別扭,都是嗔著寶玉心裏有別人,不是因為別人上趕著討好他。她要的是寶玉的專情。隻有全心全意愛著的人,才會特別介意所愛之人是不是拿她當唯一。

所以她不要別的男人碰過的東西,所以她把雲姑娘送給她的戒指戴在手上,而寶姑娘是轉手送出去結交下人。她看中的是物品凝結的專屬情。

寶姑娘眼裏,戒指就是戒指。你送給我,我領情,我轉送別人,別人會領我這份情。物就是物,就要盡其用,發揮它的最大價值。這在俗人濁世眼裏,太平常不過,人人都是這麽幹的。璉二奶奶把薛姨媽送的宮花轉手就贈給可卿,把舅太太送的菱粉糕和雞油卷兒轉贈奶奶姑娘,把舅母送的鵪鶉轉送邢夫人,物必盡其用,人情必要通過物才能維係,這才是會做人,才是精明。

幸好林姑娘這份內心的純淨和專一,還有一個人理解珍惜。一次姑娘迫不得已想要把房裏的一盆水仙送給寶玉時,寶玉立即說道,琴妹妹送你的東西,斷然不能轉送他人的。人生貴在相知心。姑娘從不嫌棄寶玉不求上進不走仕途經濟,她中意的就是他同樣不願流於俗物濁世。寶玉也從不嫌棄姑娘的孤傲任性,他欣賞的就是她的專一和執著,他懂得這是愛到極至才有的深情。他二人若富貴就是李清照與趙明誠,若貧寒就是文君與相如。富貴時賭書潑茶,貧困時拔釵沽酒。布衣暖,菜飯飽,陋室雍雍,優遊泉石,一生一世得一知己相伴,此生無憾矣。

隻是寶玉對姑娘的心意,總要想個法讓眾人都看明白才是,不然今日一個道士提親,明日一個金玉良緣的,姑娘為這個流過多少淚水。紫鵑翻個身,睡不著覺。她都替姑娘愁了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冷熱的?俗語說的好,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怎麽也得想出主意來,趁老太太還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緊。紫鵑在心裏謀劃著,天蒙蒙亮方才睡去。

************************

注:文中大顆粒的那個是紅紋石Rhodochrosit。兩小粒的那個是薔薇輝石Rhodonite 。 至於紅樓夢裏提到的絳紋石,有專家考證是紅紋石,因為絳就是一種紅色;也有專家考證說是紅瑪瑙。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是。因為瑪瑙當時就叫瑪瑙,真要是瑪瑙幹嗎不寫'紅瑪瑙戒指'而非要寫絳紋石戒指呢。不過無論是紅瑪瑙還是紅紋石,在當時肯定不是特值錢的寶石,從湘雲跟珠寶市場批發商似的,每回一送都好幾個,就能看出來應該是尋常物件,隨便可以送人玩的。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