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稱小說 《我這半輩子(十六)》

我和Burgen將近三年的平淡生活被我父母的到來所打斷。

早在我和於兵離婚以後,父母就幾次三番地要我回國。"加拿大有什麽可混的?吃不上穿不上,又窮又破要什麽沒什麽。國內現在多好呀,甭管什麽工作都管飯!象那誰,還有那誰,單位食堂中午至少八個菜,調著樣兒吃,日子過得那叫滋潤,不比你強多了?吃香喝辣使喚保姆,做人上人!"

他們整天念叨的就是午飯八個菜,調換著樣兒吃,不用自己花一分錢。這是他們對幸福生活的唯一衡量標準。沒有什麽比吃更要緊的了。他們覺得我吃不上油水大的、公家提供的午飯,就應該覺得虧得慌,應該悔不當初,而我竟然不這麽想,百思不得其解後他們得出了結論,肯定是我太好麵子了,其實早就覺得自己比不上國內'隔壁老王家的孩子',悔得腸子都青了,就是嘴上不承認罷了。"一準兒早後悔了,切,我們還不了解你?!"他們自以為是的得意令我反感,他們永遠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吃更重要的東西。我懶得理他們。後來見我堅決不回去,幹脆把話明說了。"你不回來我們老兩口怎麽辦?靠誰去啊!你知道現在看個病有多難嗎?醫院哪兒哪兒都人山人海,掛號拿藥永遠排大隊,一個普通專家號都得早上五點起來排,我們哪裏受得了?別人都是子女守在身邊,跑前跑後的,我們看在眼裏,多淒涼無助你知道麽?國內這人都壞著呢,看我們老人沒孩子撐腰使勁欺負,醫生護士的都不搭理你…我們就你一個孩子!你得管我們!"

我和他們的感情不深,可我抗不住千百年來習俗的壓力。那一刻我覺得中國文化裏,給別人當父母真是太便宜的買賣了。無本萬利啊!甭管你怎麽對待孩子,打也好罵也好不給吃穿也好,茲要是你生了他,他就得順著你,供著你,窮了病了就得管你。當初生下你,沒把你扔臭水溝裏,還撫養你長大了,沒讓你缺胳膊少腿的,你還不感恩戴德?當初再怎麽虐待你,也不是你不孝順的理由。多劃算的買賣呀,還有比這更賺的投資麽?除此之外什麽人際關係不得費心經營呢。

不認同是不認同,我有多懦弱我自己知道。我終究還是懼怕被人戳脊梁骨的,這是為人子女掙脫不了的網。我和他們說好了,隻能是我給他們辦團聚移民。我是不會回去的。兒子在這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驟然換環境,他連幼兒園小孩的中文水平都沒有,禁不起這麽折騰,再說國內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把孩子送出來讀書,隻為孩子有個好前途,他們裝看不見,蒙誰啊。國內要真這麽好這些人折騰什麽呢?包括那麽多富商高官,都是傻子?我一個帶孩子的中年婦女回國能找什麽象樣的工作我心裏門兒清。使喚傭人保姆,從中體會人上人的感覺?我沒那份覺悟。回國跟'隔壁老王家的孩子'去做頭發,她對洗頭小妹那種頤指氣使的樣子我都看不慣。我媽在電話裏撇嘴:"你兒子就那麽重要?為了小的不管老的?"我說是,兒子就是比你重要。她大哭,我隨著兒子放的音樂唱歌,她不哭了。又要依賴,又抱怨倚賴對象使著不順手,她覺得難受怪誰呢。

給他們辦團聚移民的時候正是和第二個老公關係緊張之時,我瞞著他提交了移民申請,心裏感激自己有收入有工作,可以不用看男人的臉色,靠自己的力量給父母辦事。林連讓我父母來短期探親都不允許,何況是永久移民。後來等團聚移民辦下來了,我也早和他離婚了。現在的Burgen是個寬厚的人,我想他是會容得下我父母的。決定同居前,我就和他說清楚了。我說我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分擔贍養老人的擔子,他是理解的。

可不能理解的是我父母。怎麽都不能理解,我為什麽就不能全屬於他們。移民辦下來後我把他們接到家,一見家裏還杵著個男的,還是洋人,大受打擊。"不是咱們一家三口團聚的麽?!怎麽…還有外人!"我早就在電話裏和他們說過,很多次地重複,我是有生活伴侶的。他們覺得我是信口胡鄒的,根本不當回事。"反正等我們去了你也會把他趕出去給我們騰地的。"我反複強調我不會,他們選擇性失聰。等意識到我真的不會為了他們犧牲這段感情時,哭天搶地覺得精神支柱都塌了。"你也替我們想想!"爸怒吼著:"我們無依無靠!千裏迢迢投奔你來了,結果家裏成天住著個陌生人!多別扭你知道麽?!你想過我們的感受麽?你為什麽就不能單過呢!單過多自由啊!非要靠男人!作為女人一點不獨立,沒尊嚴,沒用,沒本事!"

是啊。他們喜氣洋洋地,在親朋好友的豔羨下移了民,被女兒接到發達國家享受高福利頤養天年,"女兒的家就是我的家!",他們在得知移民成功的好消息時,興高采烈對一眾親友這樣講。誰知來了以後完全不是他們所想象的可以唯所欲為,剛來第二天媽就把家裏翻了個底吊,連我最私秘的個人用品都給翻出來換了地方。"我們母女連心,誰跟誰啊?有什麽保密?給你收拾東西我不累!你看你這兒多亂啊,我給你重新歸置,該洗的洗該涮的涮,"末了還要加一句"我最會替別人著想了。"

不管多晚,我的臥室媽一律推門就進,第一次把Burgen嚇了一大跳。我說你要敲門,她聲淚俱下地哭訴我和她隔心了。"真寒心呀,"她哽咽著。和最親的親人,不是想怎麽親近就怎麽親近麽?竟然還要敲門?!她想不通。那道關著的臥室門,在她眼裏就是我對她關閉的心,把她拒之門外,拋棄到了人地兩疏,語言不通的冷酷世界裏。

Burgen因此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怎麽變著方的也要撥了去。每天我下班掙紮著邁入家門,媽就迎上來打小報告,一分鍾不等。她把嘴巴湊在我耳邊,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嘀嘀咕咕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她背地裏說他人壞話還自以為多光明磊落的臭毛病,永遠改變不了。

"那洋鬼子一上午都沒去上班,中午還給自己煮倆雞蛋吃!他怎那麽會享受啊?怎不知道給你留一個啊?他掙幾個錢啊吃這麽多?他就知道花你的錢!你可得算計著點,別什麽都交給他!你跟他得多長幾個心眼懂麽!我這是為你好!"…

"那窮鬼下午三點就沒課了,到家拿個東西一分鍾不到就又出門浪去了,野到現在也不回來…工作輕勝那就多給家裏幹點活,減輕減輕你的負擔,他一點這個覺悟都沒有!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對他得多留幾個心眼!我告訴你我早看透了,他就是一無賴,奸饞滑懶樣樣占全了!吃你的喝你的完了還一點都不關心你,也就你傻的沒邊,冤大頭讓這種人占便宜…你說說你,也不是傻也不是乜,明擺的事都看不出來。"…

"他昨天又買了一車吃的,我都盯著呢。我問問你,花的是誰的錢啊?說是給你兒子買的零食,還不全便宜了他!你說這人怎這麽下作啊,絞盡腦汁占你便宜。我告訴你,真替你著想的隻有我和你爸。我們是真心疼你啊,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還得養這麽個累贅。他一天到晚掙幾個錢啊,還不都靠你?他把你當牛馬使喚你看不出來,可逃不過我的眼睛!你知道我看到你這麽受苦受累的多心疼麽?你怎麽這麽傻,胳膊肘向外拐分不出好賴?誰跟誰才是一家子啊?長這麽大你白活啊你?隻有父母才是扒心扒肺對你好的!其他人都是騙你的,都是想從你身上占便宜的!你還嫌我煩?誰才是真心對你好,真為你上心的人啊?!"…

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麽父母非要拆散子女的家庭,對於他們又有什麽好?其實這個太好理解了。假如你的孩子被人綁架了,讓人當奴隸使喚,整天暗無天日受虐待,你也會想盡辦法營救他,說什麽也要把他和綁架犯分開,並對那虐待你孩子的人恨得咬牙切齒。父母都是很不希望看到孩子過得不幸福的,差別僅在於對不幸的定義。在有些父母的眼裏,孩子的那個配偶,就是造成他孩子所有不幸的根源,所以怎麽也要讓他們分開,把孩子從魔掌中解救出來,而大部分父母並不這麽看。他們不覺得自己的兒媳婦或者女婿是吸幹自己孩子血汗的惡魔,即使他們流露出這種想法,在孩子向他們表明'架不住我願意'的個人意願後,也會把孩子的感受排在自己的看法的前麵。我沒有給這種父母當孩子的命。

Burgen最後受不了,自己走了。那天是周末,一大早爸就起來蒸大蒜,說是網上介紹的一種養生法,多少億人用了都說好。一次蒸十幾頭大蒜,蒸之前切成碎末,完了擠汁還是怎麽的喝。自從他們來了,我家裏就永遠是強烈的蒜味,特別刺鼻。我們的頭發裏都是這股味道,同事上班都躲我。我試圖製止他,每回換來的都是大吵大鬧,指著我鼻子罵我,妨礙了他養生,不安好心就是想讓他早死。那天早晨全家每個角落又飄著濃重的大蒜味,Burgen皺著眉頭下樓,到廚房自己弄點早飯吃。爸也在廚房,瞥見他的神情,氣不打一處來。"臉耷拉的跟屁股似的!給誰看哪?!"Burgen聽不懂,低著頭打算快點吃完逃離,爸更火冒三丈,上去一把掀翻他的碗,扯著最大的嗓門怒吼:"你給我滾!",整個房子都顫動。我在樓上臥室裏,嚇得發抖,沒有一絲勇氣去麵對,從小我就害怕衝突。

在此之前他們雖然不對付,見麵冷著臉從不說話,但沒到這個地步。今天撕破了臉,爸對這個'討厭的陌生人'終於忍到頭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他一腳踢開我的房門,額上青筋幾盡爆裂。Burgen為了不讓我為難,跑上來極快地收拾自己的東西,箱子都沒來得及拉上就走出了大門,爸在他的身後,把他的被子枕頭鋪蓋全丟到了大街上,狠狠出了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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