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子腥氣,這腥氣都著色,朱丹絳茜的,從鼻子灌進去,再從嘴裏翻出來,這哪兒是在走路,分明是在趟過一條血河。
過往的路人正常,我明白這腥氣隻有我才聞得出,還是下意識看看衣服,摸摸臉,還好,挺幹淨,身上手上沒有半分紅。
到了,我推開門,腥氣消散,果真是個有本事的。院子空蕩蕩,當中隻一把棗紅圈椅,好像是院子的主人。靠牆蹲個人,係條玄色軟皮圍裙,正細細磨刀,聽見響動,把刀放下,轉身問我,你就是老三家的孩子?幾年不見長這麽大了,路上聞見什麽沒有?
我問那人好,說進巷子就是一股子血腥味,嗆的張不開嗓。
那人說進這院子,又聞見什麽?
我說是蒸香三疊,有蘇合,降真和雙心。
那人說到底是家學,走過來,從身上摸出個玻璃瓶,空的。那人帶我到一個水盆前,撈出一條紅巾,說珠礬水已經浸了三天,正好開心目,擰幹,蒙眼睛上。
我用紅巾蒙住眼,那人說看的見嗎。我說影影綽綽有點光。
那人舉起瓶子,問這裏頭有什麽?
我說有塊石頭。
什麽形狀?
六棱的。
什麽顏色?
青綠的,泛金。
石頭上有血嗎?
石頭上沒有,底下有一小塊
那人伸手扯掉我眼睛上的紅巾。瓶子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那人說底子不錯,規矩老三都給你講了吧。
我說都明白。
那人說好,咱這行沒那麽多講究,都是自家孩子,不是外人,你跪下磕個頭,叫聲師傅,就算入行了。
我利落磕個響頭,喊聲師傅。那人應了,說我先教你磨刀,固鋒,這是清砂油山石頭,橫磨,記住前四後三帶中間。刀中間隻帶一下,千萬不能使蠻勁磨平。看明白了,來上手試試。
我一邊磨刀,師傅一邊問,老四,老五家孩子都來過,鼻子眼睛不如你靈醒。你讀過書,怎麽想起要幹這個。
我說讀過書有什麽用,如今大學生遍地都是,研究生都找不到事做。我在魔都餓了幾天,肚子一點油水都沒有,三斤腸子能閑二斤。這次回來跟師傅,學本事,總不能守著祖輩的法子要飯。
我把刀遞給師傅,師傅舉起刀 ,在日光下照看。這刀仞極彎,好像一個大笑的人沒了眼鼻,隻有一張嘴咧著。這刀耵著我,我渾身不自在,似乎自己臉上有米粒,牙縫裏有菜葉,被它取笑。
師傅說來人了,果然門被推開,進來一男一女。女人對師傅鞠躬,說昨天微信聯係過的,老秦介紹的。師傅說知道,情況我明白,指著院中椅子,對男人說,坐下吧。男人坐下,師傅說都想清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男人沒說話,女人接話,早想好了,我兒子如今好不容易考公上岸,心該收收,不能再整這些破玩意兒。師傅不理那女的,隻問男人,說想好了。男人突然哭了,說就這麽著吧,我認命。
師傅說也好,人不跟命爭。師傅取個空瓶子,然後從盆裏撈紅巾蒙上眼睛,讓我也招辦,說一會兒聽我的,我說扣,你就把瓶子扣住那東西。我說什麽東西,師傅一會兒你就能見著。
女人說著眼都蒙上,還拿著刀,不會傷著人吧。師傅說放心,引子準備好了嗎?女人說按微信裏說的準備好了,掏出手機,打開外放,一首搖滾樂。
音樂越來越豐滿,鋪陳整個院子,男人開始搖頭晃腦。師傅讓女人按住男人的雙手,對我說看那東西。我仔細看,果然一隻稚藍色刺蝟從男人的脖子上探頭探腦。刺蝟隨著音樂手舞足蹈,慢慢蹲在男人的頭頂,身後纏了一條細細的紅線連在男人的脖子上。
師傅對我喊,看那紅線,我要動手。我說看見了,就在刺蝟身後。女人慌了,說什麽刺蝟,紅線,我怎麽什麽都看不見。師傅不理她,突然把刀旋過去,那刺蝟警覺,身子一索,往男人頭裏藏。師傅好像早就知道,手腕一扣,刀仞回轉,紅線啪斷開,濺出一腔子血。刺蝟失去紅線的滋養,一下癱軟變小。師傅喊罩住它。我伸手用瓶子從下麵把刺蝟兜進去,蓋上蓋,叮當一聲,瓶子裏哪有什麽刺蝟,隻剩一小快石頭,透著藍藍的幽光。
男人身子一抖,睜開眼,說我剛才都睡著了,完事了。師傅說完事了,對女人說,這幾天你兒子會犯困,讓他多睡會兒,做點他喜歡吃的,有個四五天就都正常了。
女人千恩萬謝的,扶住男人出去。
師傅轉身對我說不錯,第一次就辦的幹淨利落,是塊料。
我舉著瓶子,說這就是夢想?
師傅說你也可以叫它執念,魔障,都一個意思。是人都有,一般都不用管。可是有的夢想被人精血滋養太過,由虛入實,孩子製不住,當父母就要除掉它,才有了咱們這行。今天這男的,就是迷搖滾,差點從大學輟學搞樂隊,他媽急死,逼著他考公,還好夢脈不壯,孩子也配合。
我問,孩子要不配合呢。師傅說那也是他的命,其實沒什麽,不過是父母瞧不慣,自己日子苦點。人這一輩子,想開了,無所謂,富有富道,窮有窮門,路死路埋,倒在地溝是棺材。
師傅搖搖瓶子,說這小石頭就是個核,把核磨成粉,製作成藥。有錢的老頭老太太要找回青春夢想的感覺,用一次,能亢奮個吧鍾頭。
我說收了核,就能除根嗎,師傅說難,人嗎,都是苦種,屬臘月的蔥,根焦,葉枯,心不死,不過這一刀下去,能管上個十年八年。人能有幾個十年八年,到後來都·熄了心思,夢想長不大,到老就是個虛影陪你過日子。
師傅讓我把刀洗洗,說一會兒有個單子,是個女娃,不好弄,精神些。
正說著,門推開,進來三個人,一對中年男女駕個女孩子。女孩身量單薄,十來歲,臉上還掛著淚。
師傅讓女孩坐下,說想好了,女孩搖頭。
師傅把我拉到一邊兒,說這活棘手,你提起精神。我說不過是個孩子。師傅說最難的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個個心裏藏得都是猛獸,你看,父母兩人都按不住,她不認命。
我說有那麽厲害,她夢想是啥?師傅說她從小就想當詩人,喜歡寫詩,連高考都不想考。我說她瘦成這樣,能有多厲害。師傅說你不懂,她那點精力全用來滋養夢想了,別看這身子薄,裏頭藏的個頭肯定不小。
女孩媽突然跪下,哭著對女孩說說媽求求你了,你就上個大學,隨便學個什麽,找份工作,別去當那什麽詩人,你餓死自己前,你要把爸媽氣死。
女孩哭,點點頭。她媽趕緊喊,可以了,孩子同意了,您快動手吧,別等她反悔。
師傅和我蒙住眼,師傅提刀,我拿瓶子。師傅喊,引子準備好了。她媽說準備好了,拿出個筆記本,上麵是女孩自己一筆一劃手抄得詩。女孩說我自己來吧,翻到一頁開始念起來:孤獨是一座花園,其中隻有一棵樹。
女孩的聲音分外好聽,我有些散神,師傅喊抬頭看。我抬頭,是一隻桃夭色的老虎,從女孩的身體裏撲出來,耵著我們,居然不害怕,立在女孩肩頭,像是女孩的守護神。老虎身後有根紅線,師傅看準出手,老虎一伏身,護住紅線,避過這刀。師傅腕子一抖,刀離手,飛到老虎身後,直奔紅線。老虎幹脆不躲,身子頂在紅線前,硬吃一刀,血噴湧而出。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大:絕望長出手指,但它隻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老虎竟然變大,越發靈活,護的紅線周密。師傅收了刀,索性強攻,一刀刀砍在老虎身上,傷口連城片,老虎成了血虎。這時女孩大喊,聲音裂石穿雲:世間讓我遍體鱗傷,傷口卻開出翅膀。這句詩是預言,是命令,一對巨大透明的紫色翅膀當真從傷口中開出來,像一雙手護住老虎和女孩。師傅的刀砍在翅膀上,血濺出點點紅色,如同種下一簇簇細花。
女孩要站起來,她父母壓不住她,師傅喊,你去幫忙。我摟住女孩,老虎探頭望向我,一雙虎眼卻漾出無限的溫存。我使不上勁,女孩最終掙脫我們,跳起來,好像一下飛出去,背上一對巨大的紫色翅膀,雖然傷痕累累,可是絢麗奪目。
女孩跑出門,女孩的爸爸追出去,她媽癱在地上哭。師傅扯下紅布,說這女娃夢脈真硬,你們就隨了她吧,未必是件壞事,沒準能闖出個名堂。再說當媽的,她掙到錢是你女兒,掙不到錢就不是你女兒?
女孩媽點點頭,哭著出去。
我說師傅怪我,分了心,沒按住那女孩。師傅說,不怪你,你一個女娃,能有什麽力氣,我也沒下死手。咱們這行,傳女不傳男,祖師奶奶自有它的道理。
師傅說今兒收工了,解下皮圍裙,扔給我,說收拾幹淨,歇著吧。我才看清師傅穿的是個四季團花的大紅連身裙。師傅轉動身子撣灰,層巒的裙擺如同花瓣綻放,月白的頸子頂了墨青的一窩絲,彷佛柱頭托的花蕊。
我問師傅,那女孩念的是什麽咒語,怎麽老虎就生出翅膀。師傅說她念的不是咒語,是詩。我說誰的詩呀?沒聽說過。
師傅說阿多尼斯的詩,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說完,頭也不回的進了屋,好像隨手掐滅一隻火燭,院中天地都有些暗淡。
我睡著後,月亮露出尖尖的細牙,把天咬破個口子,泄下無數銀灰。城裏鄉下,大人孩子,各處的夢織在一起,都來捉這些月光點綴,夢中總有不安分的老虎在跳躍,一個個生出琉璃翅膀,映出五彩星芒,好像鼓起的帆,在波光粼粼海麵上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