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齊化門,起手豆瓣胡同,孚王府對過兒,就是你說的那個king street?” 最後的洋文這麽變扭, 淑貞說不順嘴。
“這裏頭沒有胡同和城門,隻要記著king street,跟我說K- I- N- G。” 對麵的女人用手比劃,好像這個洋文詞是個饅頭,掰碎了一點點往淑貞的嘴裏塞。可洋文不比中國話圓滑服帖,個個有楞有角,下不去,不是卡在嘴裏,就是卡喉嚨裏,淑貞覺著格外的難受。
“媽,你一定要記住,king street,實在不行,就記住國王街。出去找不到家,別人問起來,就說家在國王街,到了國王街,中國人多,你就丟不了。”
女人叫媽,淑貞想這是個圈套,千萬不能應了。媽,簡簡單單一個字,真要戴頭上,女人這輩子可一下就過了大半,當媽的人,誰不是早早許了人家,過了門,又有了孩子。自己一個姑娘家,沒有的事。再說了,對麵的女人,歲數比自己大,怎麽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自己還是個孩子。
“不要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還沒有成家,我不嫁人。”
“媽,你又來了。你六十多沒嫁過人,我四十了還單身, 如今女性解放,咱家真是配合,哎,別走啊,媽” ,女人拉過淑貞,服了軟,“算了,不說了,你不是我媽,我是你媽,這下總成了吧。”
淑貞想女人的話裏也許有半句是真,自己肯定不是她媽,她也不是自己的媽,女人從模樣上看上,倒像是自己的姨。
存了這個念頭,淑貞打量這個喊自己媽的姨,頭發不倫不類,前麵沒個齊劉海,兩邊留的頭發又太長,好像大清完了,街上那些個剛剪了辮子的男人。眉眼呐,自己倒是隨她,嘴的形狀更是,子玉說過的,旁人是眉毛像新月,到你這裏,嘴唇卻像月亮,紙鉸個剪影,薄薄一層貼在臉上。大約女人終嫌這嘴薄的不牢靠,厚厚刷了幾遍口紅,塗漆似的,弄出些立體的模樣,淑貞看不過,恨不能伸手抹平。
女人手搭在臉上,五個指甲上的蔻丹水紅,都湧向眼角,仔細看還有血絲,眼睛大,眼皮淺,兜不住血色往外滲,暈染成酒紅的眼影,帶上嘴上的口紅,整張臉都像在壓著紅平韻。淑貞忍住沒說,這麽多紅色卻沒一個正經,團在一起,淨是些腥氣,不討喜 ,這女人,隻該叫她紅姨。
紅姨大約累了,用手揉太陽穴,本來臉上光而白,可粉底下的褶子經不起拉扯,鉤出細長的紋理,好像刮了一處風,吹開雪,露出地麵的斑駁。
淑貞覺得女人頂的是自己的眉眼,卻全不珍惜,肆意糟踐。淑貞心急,好像自己就這麽一幅值錢的頭麵,平時小心翼翼不敢用,如今反給外人借去,風吹日曬,胡亂塗畫,毫不吝惜。
淑貞伸手抖了抖紅姨的頭發,“好好一個臉,畫成什麽樣子,這頭發也不規整規整”。
紅姨側臉,收回頭發,“這是Cher頭,流行的”。淑貞想這又是個洋文,紅姨說:“跟你說這個幹嘛,說了你也不懂。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今天有遊行,可別再亂跑了,還是那句話,真找不到家,隻要記住了king street就好。出去了跟緊我,外麵人多,亂。”
淑貞說:“這是要打仗,和日本人打仗?”
紅姨聽了,浮出個笑,這笑隻在嘴角露個頭,轉瞬沒了蹤影:“不是日本人,是美國人打越南人,大家都要和平,反戰”。
淑貞說:“那是美國人的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 們 就 在 美 國”,紅姨排出句話,拆成六字,一個個往外扔,聲音大而脆。這動靜淑貞熟悉,小時候,南城撂地擺的棋局,每個棋子就是這樣落子無悔,擲地有聲。
淑貞想這是哄我,美國多遠,要做大海船的,以為我不知道。紅姨是父母派來守著自己。不過紅姨說要出去,倒是個機會。淑貞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幸虧平時攢了不少,現在可以派上用場。
紅姨給淑貞摘摘頭發,理理衣服,蹲下去扶著她穿上鞋,走到前麵領淑貞下樓。淑貞手揣在兜裏,摩擦那幾個銅元,估算數目,隻要到了街上,先緊著攔輛洋車,奔燕京大學,錢不夠,也不怕,隻要到了燕京大學,喊子玉,找到子玉一切就都好了。要是沒有洋車?那就找巡警,內二局的王巡警就一直在街麵上。
王巡警好找,高個子,一身警服總是幹淨,裏外透著精神。淑貞每次上學,王巡警不管在哪頭兒,人過不過來不知道,聲音一準能過來,沈家小姐好,別跑,慢點兒,悠著點兒,留神車。淑貞聽見笑,跑的更快,那一身愛國藍布裙子和月白色的絲襪子,誰能錯過。
王巡警衣服漿洗的勤,聽人說是新娶的媳婦賢慧。淑貞得意,就算王巡警有老婆,可也不礙著他喜歡自己,就像自己喜歡子玉,也不礙著別人喜歡自己。
街上全是洋人,淑貞像被燙了一下,身子縮回來,這是哪兒?這麽多洋人,是東交民巷?怎麽出門就是東交民巷?不對,自己家明明在齊華門。
淑貞走了幾步便不肯再走,伸了胳膊四下摸,一定要抓個扶手做依靠。紅姨趕緊攙了她的手,“慢點兒,好久沒出門了,你看這天氣多好。”
看不見洋車,更沒了王巡警,淑貞掙開紅姨的手,背過身,銅元摸出來,不對,今天什麽都不對勁,連銅元也不對。上麵的袁大頭,齊齊地換成了洋人。紅姨看見:“你拿一堆quarter做什麽?做bus,老人坐車又不要錢。”
淑貞警惕,紅姨提錢,這錢萬不能讓紅姨收走,銅元攥的更緊,身子慢慢挪出去。到了街口,都是洋人,淑貞站著不動,北平的街頭怎麽成了洋人的天下,難不成全北平的洋人都出來了。
各種顏色和了聲音,炒菜爆油似的在街上滾,淑貞看的清楚,原來都是遊行的人,有衝她笑的,也有衝她喊的,白臉,白牙襯著厚的紅嘴唇,頭發不少紅姨的樣式,原來是和紅姨一夥的,這門是出不得了。
淑貞轉頭,往回走,紅姨喊,“天天想著往外跑,好不容易天好,帶你出去,你怎麽又回來了。”
淑貞蜷在沙發上,錢還在,紅姨走了,心還是不安,外麵的亂轟轟的轉一圈,洋人的喊聲,笑聲,都粘在身上,如同淋了一場大雨,這些聲音浸透了身子,甩也甩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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