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6 阿茵來電
昨晚我接到阿茵的電話,她邀請我們今年聖誕去她家小聚。
“隻是個小型聚會,真希望你和書華能來,這樣就正好10個人(省政府規定新冠期間室內聚會不能超過10人)。”
“我是很想去見見大家,不過,我最近一直有點不太舒服。沒關係,隻是有點咳嗽,前幾天我測過了,不是Covid,隻是普通感冒。不過我怕到時候還不斷根,傳染給大家就不好了。”我找了個借口推辭了。最近我感冒了是事實,不過已經基本上全好了,隻是我真不想出門。稍稍遲疑了一下,我又說:“要不我們到時候Facetime怎麽樣?”
“這樣啊!現在病毒很多,你一定要很小心啊!真可惜,實在不行隻好Facetime了!不過,我真希望你們能來,我們都多久沒見麵了!真想你們啊!”阿茵的聲音很懇切,我心裏被感動了。
“我也想你們。下次吧!下次我們有機會再聚。Bella現在應該讀高中了吧?是不是長成很高的美少女了?還有Martin,他現在怎麽樣了?” 我換了個話題。Bella是阿茵和Martin的女兒,今年應該17歲了。Martin比她大了10多歲,也已經過了60了。
“Bella現在讀高二了,她比我高出一個頭都不止了。小時候我帶她出門老是被人以為我是她的保姆,你還記得嗎?現在她都不愛跟我出門了。Martin去年夏天退休了,疫情起來後診所沒什麽病人,他的腰又不好,是腰椎間盤突出,本來是想做手術的,疫情一來又做不了。現在我們每天隻能帶著小狗在湖邊散散步。他還說要把trailer賣了,反正現在年紀大了,也不想再開著trailer四處走。”阿茵絮絮叨叨地說,末了又加了一句:
“Bella還說:她明年讀大學後,就自己去外麵住,不跟我們在一起了。”
聽到阿茵的最後一句話,我心裏突然很難過,便強笑著對她說:“Bella這麽獨立,真不錯。”說完後,我借口公司要開會,掛了電話。
Bella都快要獨立出去了,我好羨慕。。。我的書華卻再也不願邁出他的房門半步。我覺得我的心在流血,但又冷得全身發抖,而從心髒流出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就被冷凝了,變成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胸口,令我一時難以呼吸。
我想起書華最後一次在我麵前痛哭的樣子。他獨自一人坐在汽車的後座上,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叫著:“啊!我真沒用!我浪費了這麽多年!到現在還搬不出去!我真是個廢物!” 那是3年前的秋天,在我們趕去阿茵的湖邊別墅聚會的路上,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與阿茵一家相聚。我已經不記得書華為什麽突然發作了。那時是他爸爸開的車,可能是他說了一句刺激了書華的話,可是我已經想不起他到底說了什麽了。我隻記得我從副駕駛室回過頭去,隻見書華臉色蒼白,眼神狂亂,好像一隻走投無路的困獸。我強壓著內心的痛苦,故作輕鬆地對他說:“你現在是住在自己的家裏,為什麽一定要想著搬出去?”他聽後卻狂罵了一聲:“Fuck you!”
那是兒子和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出門去。那之後不久,他就把自己漸漸封閉起來了,而他的爸爸在絕望中也搬到了地下室裏,我們三個人不再交談。
阿茵是我的親戚,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我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但我們彼此相愛,這是肯定的。
阿茵的父親是我母親的表哥,我的表舅。他的家族在我們故鄉赫赫有名。母親曾津津有味地說起他家巨大的藏書室,還有裏麵的一座跟她一樣高的木馬,她孩童時在那裏玩過很多次。她還記得,表舅年青的時候是個英俊瀟灑的進步學生,一個曾穿了西服革履在舞台上表演戲劇,號召人民起來抗日的愛國青年。可表舅的父親卻是個國民黨高官。全國解放前夕, 他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去台灣的機會,希望破滅之後,隻好帶著表舅逃亡越南.在西貢經商,成立中文學校, 辦中文報紙,創下一份殷實家業,到了 1976 年越南南北戰爭爆發之後,家業被共產,表舅的父親病故, 表舅也被勞改了一年。出獄之後便攜同妻兒逃入難民船偷渡到香港,後來被基督教堂保領到加拿大。為了報答教堂的恩情,表舅帶著全家人領洗成了基督教徒。
我第一次見到表舅時,他躺在搖椅上,用居高臨下洞察一切的的表情審視了我一番,之後才回顧起他的奮鬥經曆,怎麽樣能屈能伸地為了謀生做體力活,怎麽樣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們一個個送進了大學.他的話語總帶點專橫和說教意味,像是要藉此提醒我不要忘記他原本高貴的身份,他威嚴的麵孔和洪亮的聲音跟衰老的身體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使我不由自主地對他生出憐憫的情愫,完全違反了原本想要尊敬他的願望.
阿茵是老麽,那時已經 20 歲了,含苞欲放秀麗無雙。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阿茵太可愛了!那麽聰明,會那麽多種語言!” 有一次我驚奇地讚歎道,雖然隻是癡長她數歲,我感覺自己比她長了一輩不止。她會說流利的越、粵、國、英語,因為喜歡中文歌曲,自學了很多中文字,有段時間因為喜歡一個日本男孩,又自學了不少日語,中英日語歌曲都唱得滑溜溜的,她柔美的聲音有一種使人銷魂蝕骨的魅力。
“你說阿茵聰明?其實她是個很蠢的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所以說你還是不行啊,會讀書但是沒有觀察力和判斷力,就跟知書卻不識禮一樣,完全沒有用。” 表舅批評道。在加拿大遇到的種種挫折使他的傲氣轉化成暴躁的脾氣。
他說了那樣的話不久便去世了,免去了遭受阿茵給添上的心病的折磨.阿茵確實一直不停地折騰著,先是進入大學讀護士,後來又轉學文秘.問她為什麽,她說本來以為護士是自己真正想做的職業,學了一年多之後才發現太沒意思.既然都沒意思,不如就找個最簡單的打字接電話的工作糊口算了.
我覺得,她的骨子裏有著她父親高傲和理性的鋒芒,而血管中流著的是她母親溫柔易感的血.那樣矛盾的天性困擾著她的種種選擇,也動搖著她的信仰.雖然很小就已經受洗為基督教徒,熱情的天性也使她很容易地接受了基督教義,但是回到現實時,理性的力量使她始終無法像她母親那樣全身心擁抱上帝,成為虔誠的基督徒,她又無法像我一樣理直氣壯地做個無神論者。
我們不知不覺地成了很好的朋友.在我這方麵,我是因為真心喜歡她這樣一個讓我感覺很真純生動,又有赤誠的熱情的人,同時又是柔美脆弱到令我無法不心生感動的.
我第一次見到Martin時,他已經45歲,而阿茵也32歲了。他們剛剛認識時,阿茵才22歲,從文秘科畢業後進入他的診所工作。那之後的10年間,他們分分合合多次,直到那個聖誕節前,他才向她求了婚,於是在那個聖誕晚會上,他第一次在阿茵的家人麵前亮了相。
Martin是一個德裔醫生,人長得非常高大,身高至少有1.95米。隻有1.5米高的阿茵在他麵前就像個孩子。我對他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一般說來,他應該算是帥氣的,但在當時還年輕的我的眼裏,他已經有點老了。他的皮膚雖然因為常年戶外活動看起來很健康,但藍眼睛四周的皺紋卻很深,而且頭發開始花白並有點謝頂了。他的性格也令我有點捉摸不定,看似平易近人,但又時不時不自覺地流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態。他還有一種令人費解的幽默,總是喜歡先用話語刺激你,再用嘲諷的目光緊盯著你,好像津津有味地想看你出洋相。直到你忍不住生氣時,他才用笑話輕描淡寫地掩蓋過去。比如那天阿茵有些得意地說她出去買酒,售貨員還以為她不到18歲,叫她出示身份證時,他便說:
“親愛的,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矮了!”
大家聽了都愣了一下。阿茵的臉變得煞白煞白的。
他慢慢地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似笑非笑地說:
“怎麽了?這樣不好嗎?親愛的,你今後可以仰望我一輩子了!”
我承認我不是很有幽默感的人,在那個時候,我也隻會尷尬地跟著幹笑了幾聲而已。
這樣的一個人在我的印象中是跟仁慈或愛心掛不上鉤的,所以後來我聽說他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每年都自費去非洲誌願行醫2個月時,不禁大感意外,不由得對他大為改觀,並懷疑自己的第一印象並不準確。
而在我們最後見麵的那一次,我與他有過一次頗為難忘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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