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國人講英文不容易。講淺了,落俗套。講身邊的事,得罪人。講多了,一不小心,可能失手。前不久,我非常喜愛的一位論家寫文回憶一位父輩。主人公是語言大家,橫跨英文中文。文章寫得瀟灑,流暢,讀了兩三遍才釋手。緊接著一篇談國人講英文。心裏咯噔一下。果然就引起爭論。所幸論者都是讀書人,心平氣和,點到為止,學了不少東西。但在人家的國家裏謀生,講英文滲透生活的方方麵麵,涉及兒女教育,職場競爭,鄰裏相處,甚至買東西討價還價,進餐館點菜點酒。不免感想多多。不揣淺陋,寫出來聽聽大家的看法。
先講幾個笑話。雖是老生常談,但都是真實的故事。
父親上世紀四十年代在河南鄉下上中學,英文學得好。同學慕名來請教“unknown”是什麽意思,父親隨口說”不知道“。把同學就得罪了。好幾天不理他。
八十年代末在Syracuse念書時,樓上是化工係。中國學生裏一位朋友姓米,另一位姓艾。指導教授不時地到實驗室轉。有一天不滿意什麽事,問是誰經手。米同學指著艾推脫說是“I”。艾同學不服氣,指著米說是“me”。教授懵了。在摩托羅拉工作時有個同事姓何(He)。幸虧不在場,不然更亂。
兩年後,轉學到了西北。選修Zdeněk P. Bazant教授的結構力學課。他是捷克人。直到博士都是在捷克念的。學問好,沒有美國學位照樣當三院院士,拜講座教授。開課時用捷克味的英文嘰裏咕嚕講考試的安排。因為不習慣他的口音,就鬥膽請他重複一遍。他看著我,象看天外來客,當著全班的麵說你要去補好英文再來上課。我不服氣,心裏說還不知道誰應該補補英文呢。期末在係裏碰到他。他已走進辦公室,眼睛餘光看到我,又跑出來衝著我喊了一句:You did great on the final!說完掉頭又走了。直爽人,英文的事早忘了。
在西北時的導師是Jan Achenbach,名氣比Bazant還大。我們背後不叫他老師,叫老板。手下一堆學生,大部分是中國人和印度人。有位好友,Mike,是為數不多的美國人之一。阿教授是荷蘭人。有一天,Mike氣鼓鼓地回到辦公室,說老板今天有病,居然在討論會上糾正我的英文發音,不想想他才是個半路出家的半吊子!
現在想想,身份顯赫的大教授者如上兩位,仍不能擺脫英文非母語的陰影,下意識中耿耿於懷,不小心露出心虛的馬腳。
再說兩件不那麽好笑的事情或說觀察。一大一小,但都有實用價值。
大事:美國大公司裏兩大撥外國人:中國人和印度人。平日客客氣氣,工作上來來往往,表麵上看不出什麽隔閡。但紮堆吃飯從來水油不融,下班後朋友同事往來也分得像小蔥豆腐,一清二白。到一個單位時間長了,就能發現印度同事坐單間,坐大格子的遠比中國人多。換句話,升得快。數數印度人當500強CEO的有一打,中國人沒有。朋友們分析來分析去,優勢無非文化,語言兩條。西方殖民印度幾百年,文化相通可以理解。但依我個人管見,語言是第一位的。開會需要表現時,講話不能連珠,誰還有耐心聽你的?功勞被別人掠美時,找不出犀利的英文詞兒爭辯,或者像茶壺裏倒不出來的餃子,成績就很難記到你的頭上。聯想我曾奉調回中國做過外資公司的經理。經年觀察員工的升遷,得出來的結論是:英文好的不一定都受賞識,但受賞識的一定是英文好的!用數學語言就是:英文好是升遷的必要條件。這一條在美國也適用。
小事:九十年代初嶽父母來美國看我們。他們都在大學教書,但是文藝圈的。英文沒下過功夫。泰山大人八十多歲時還說兒時英文考試的情景偶爾入夢,能緊張地醒了。我有一天到芝加哥城裏辦事,順便帶上他們。初夏的季節,陽光明媚,柳暖花香。把他們安頓在芝加哥藝術博物館後麵的山坡上,叮囑他們別走開,我就去辦事了。兩小時後回來傻眼了:老人們沒了。沿著街到處找,最後截住一位騎著大馬的警察。我說您幫幫忙,兩位中國老人走丟了,而且They CAN NOT speak English(他們不能講英文)。警察威風凜凜但不慌不忙,掏出對講機與鄰近的同僚聯係:Please look around. Two Asian seniors are missing. They do not speak English. Need your support. OVER。過了一會兒,老人找到了。原來遙看一裏多遠外的芝加哥市大噴泉的景致好,按捺不住,自己走過去,支起畫板,作起畫來。我忙不迭地謝過警察。福兮禍所伏。那天有兩個收獲:一是得了一張美輪美奐的建築水彩;二是從此打定主意再也不說某某can not speak English,一律改口為誰誰DOES NOT speak English (不講英文)!的確,“不能”透著沒本事,“不講”則是我的Choice!
還有兩點,其實是寫此文的原動。都和在美國的華人孩子講英文有關。
在紐約的時候,有個朋友,學養了得,人極能幹。唯出國這件事沒有小幾歲的我輩悟性好,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四十出頭了。但因為能幹,心想事成,不但如願出來了也憑一身的真功在美國頂尖的公司找到了工作。唯一遺憾的是處處受到英文的狙擊。明槍暗箭的,從老板到同事到房地產商到政府機關等等,防不勝防。來美國時孩子一起來了,十幾歲的孩子不消一兩年英文說得利利索索。不得已,朋友有時就把孩子推到前台,或當翻譯,或直接把事情辦了。一次兩次,孩子不說什麽。時間長了,孩子反感。大概覺得沒有安全感,在同學麵前也沒有麵子。逆反心理愈來愈重,好長一段時間父子幾乎反目。老朋友和我講了他的難處,不由得人不同情。我從此特別注意,所有對外的交道一概由父母出麵,不要孩子代勞。有時也很難,有時甚至難堪。但堅持下來,英語得到鍛煉,孩子感到父母的庇護,對父母不那麽流利的英文非但沒有不安,反而增加了敬重。故而建議第一輩華人咬牙守住這一關,自己堵搶眼,別讓孩子上。
即便如此,人都好麵子。英文老是磕磕絆絆,也讓人窩火。就想改善的辦法。曾試著高聲念報紙。讓舌頭按英文的路數練長跑,有效果。但太費時間。後來經人提醒,每天上下班開車的時候跟著電台播音講。有時候道遠,一天能嘟嘟囔囔地念一個多小時。堅持了十年。英文勉強能上台麵了。很感謝NPR(美國國家公共電台),跟著念這許多年,既長了知識,又練了英文。有時走火入魔,大街上聽路人講話,都習慣性地跟著大聲重複。就有一次兒子恰跟在身邊,目瞪口呆,窘迫極了。事後成了兒女們的笑談。
另外一件事也和在美國長大的孩子有關。不過是關於和他們講還是不講英文有關。在美國的華人父母肯定都被問過你在家裏和孩子講英文還是中文。大多回答是大人講中文,孩子回英文。隻要有心觀察,這也是所處可見的現象。問的人或是國內的朋友或是美國人中的熟人。得到答案後常驚奇不已,我們自己反倒覺得別人少見多怪。但後來我注意到,例外的情形不少。不少朋友或不少場合中的路人,跟孩子隻講英文,而且能聽出來是努力一個中文字都不用。說來,這由不得人非議。聽說王安早年在家裏就不準孩子們講中文。為的是孩子長大後在美國打拚,接家族企業的香火。但我觀察到好些講英文的家長並沒有這麽長遠的打算。孩子甚至還在上中文學校。當孩子在人前偶爾冒出一兩句中文時也大加讚賞。但自己講話時卻嚴守成規,隻講英文(交談中不經意地講講英文或隨意用幾個英文字當然不在此例)。事實上,無論從詞匯量和流利的角度,比較英文和中文,英文對他們來講實在不應該是與孩子溝通的首選。我不看好這樣做的結果。除了徒設交流障礙,留給孩子和在場他人的印象也殊難完美,孩子的英文絕不會因此而長進。於孩子於自己於達到溝通之目的,說有百害無一利不能算過分。
於是我仔細替這些朋友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溺愛所致。孩子上幼兒園後,英文漸漸成了主流。中文對他們多少有些隔閡。為人父母,不免就下意識地為孩子處處提供方便,道理和回家時熱飯恭候,衣服永遠洗淨疊好,冬天出門先預熱車等等一樣。說話時自然就想讓孩子少費些心機,於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克服困難講英文,心裏覺得對孩子做了好事。久而久之,習慣養成了,不說英文便無法溝通,孩子甚至聽不懂中文了。其實,溺愛無益的道理放之四海都準,語言亦不例外。我自己也有同樣的經曆。有一段時間也幾乎隻跟孩子,特別是老幺,講英文。雖然踉踉蹌蹌地,但自我感覺很好,潛意識裏真覺得是對孩子施愛。後來太太不斷棒喝,這才下決心改弦易轍。孩子們不但沒有意見,反而非常支持。當然,有時要多費些口舌。比如剛剛的一個例子。孩子不懂“重複”是什麽意思,隻好停下來解釋。但時間花得值。
話又說回來,在美國呆久了,要想說話時一個英文字不帶,不容易。特別是專業術語,大都是來美之後接觸的。能準確地用中文表達,必須下功夫。有位好友,在美國的大學裏教書,是那一行的權威。常受邀回國講學(不屬被方舟子釘住打假的那類)。有一次跟我說:“我實在看不慣在國內裝洋腔唬人的事。我在中國講課,一個英文字不用。”我相信他做到了。這是真功夫。我們這些家長,若都有這樣的心態和決心,相信孩子們會體諒我們的一片苦心,就象從小鼓勵他們自己洗衣服,做早餐,整理房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