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爺的故事之五——小費
一劍飄塵
網絡上我也算小有名氣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感覺到了呢?從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喊我老師開始。所以,我現在每天第一關注的新聞就是:中國大陸會不會再冒出哪個老師做了衣冠禽獸的事。唉,為了這樣一個尊稱,一劍也是操碎了心。
當然,這一切的名氣可都是拜海大爺所賜。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海大爺來洛杉磯了。
那天,我突然收到一份微信好友申請。因為朋友圈已經滿員,加個好友就要踢除一個僵屍,所以,一般情況下我是懶得搭理這些申請。但是,這個不一樣,他的名字竟然是:一劍老師的海大爺。
靠!這特麽地哪個SB跟我開玩笑呢。
我就回複了:“小仔,海大爺今年應該有80了,早作古了。你改個名吧。”
當時沒有回應。半天以後,才回複說:“一劍啊,你靠我出名了,就不認我了。你這是忘恩負義啊。小心我找張孝平老婆說去。”
這一下,我明白,還特麽真是海大爺呢。這張孝平吧,是我們研究院一個工程師,學術水平不咋地,但是特會鑽營,他老婆也是一路貨。有一段時間,我們院長器重我,跟我商量一個大項目。張孝平比我高兩屆啊,不好意思找我通融,她老婆就偷偷來我單身宿舍說情。想不到,立刻就傳得滿院風雨啊。後來,還是海大爺出麵說了一句公道話:她經常跑單身宿舍啊,又不是隻找一劍。
為了這,我很感激海大爺。但是張孝平不幹了,和老婆大打一架。當時他們這些年輕夫妻的房子,也在我們大院,所以夫妻吵架很快就傳遍全院。我們這才知道,他老婆不僅跑了單身宿舍,還跑過副院長的家。這件事情也堅定了我一定要出國的念頭:在中國做科研太特麽不容易了,項目經費都得靠老婆爭取。我這樣的單身,太不容易爭取了。
所以,“一劍老師的海大爺”一提這個事情,我就立刻明白了:沒錯了,是海大爺。
多年沒有見到研究院的老同事,突然冒出了個海大爺,心裏還是頗為高興:“海大爺,想不到是你啊。這麽大年紀了,也玩起微信了。”
“一劍啊,我才65啊。咋老了呢。”
“啊,海大爺,你當時在研究院看起來都六十不止了,好不好。”
“唉呀,我們農村人,不比你們城裏的,顯老。農村日子太苦了,我從小就沒有見過白米飯啊。第一次到城裏吃了白米飯,都不知道那是飯,不敢下筷子呢。”
“是啊,共C黨害死人啊,搞戶口製度。農民成了二等公民。”
“一劍啊,可不能這麽說。國家當時有國家的難處啊。我們農民能夠國家分擔一點就是一點兒。”
得!我還是什麽也甭說了吧。
又過了一天,海大爺又找上我了:“一劍啊,我們研究院的都說你發財了,成土豪了。”
“哪裏的事,海大爺,美國沒有土豪啊。我也就是做個小買賣。”
“嗨,我們兩,還誰對誰啊?你靠寫我的故事都寫出大名氣了,還對我瞞著掖著的。”
叭,還跳出一個憤怒的表情符號。嘿,這海大爺還真是學習微信的高手啊。
“海大爺,這個麽,這個麽,我寫了過百萬的文字了,兩部長篇小說啦,但是,但是我隻寫了你四篇故事呢。”
“一劍啊,四篇故事就沒有版權了麽?”
靠!我突然就緊張了:“海大爺,您,現在哪裏啊?”
“我就在美國洛杉磯呢。”
“啊,你也到美國來了?”
“可不。想想你那個時候,申請美國簽證,哪個難啊。據說你字典就背了兩大本呢。唉呀,你出國以後啊,研究院多少人感慨啊。現在好啊,感謝黨啊,把國家建設好了。我們現在簽證容易了。”
嗯,這樣想想,似乎也有道理喲:就海大爺那樣天天看門,確實建設不好中國。就張孝平那樣靠老婆申請研究經費,也確實建設不好中國呢。隻有黨才可以。
“喔,海大爺,那您是來旅遊囉?什麽時候回去呢?要是在洛杉磯,我請你吃飯。”
我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不回去了。一劍啊,我來美國就是不回去啦。”海大爺有點兒興奮。
我暈啊,海大爺您還是回中國吧,葉落歸根,您這麽大歲數了還留下來奮鬥,未免太勵誌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流眼淚了,好不好。
“我已經申請政治庇護了。”
什麽?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屏幕:不是剛剛感謝黨的麽?
“海大爺,你用什麽理由申請的政治庇護啊?”
“當然是參加地下教會啦。律師說,我年紀太大,不能用一胎化申請,參加民運組織,好像很少有學曆這麽低的呢。我就參加地下教會了。”
我給海大爺回了一個微信表情符號:尷尬。您這麽量身定做地參加地下教會,不是給黨抹黑麽!但是,我知道唐人街上一批律師靠著海大爺這樣的政治庇護吃飯呢。批評可以,打碎別人的飯碗可不成。
“跟你說啊,一劍,我現在可算知道你為什麽喜歡美國了。”
嗯,浪子回頭金不換,這把老骨頭要是幡然醒悟,更是鑽石不換吧。我就問海大爺:“我呢,喜歡美國的自由,美國的民主,美國的司法獨立……”
“嘿,小子,跟你海大爺還不實話實說呢。美國讓你這個研究院的窮小子成土豪了,你還不好意思說。你看看我吧,剛剛申請了政治庇護,這工卡、這老人醫療卡、這老年公寓就一樣樣給我搞了。美國富啊。一劍,怪不得你那個時候整天看英語要到美國呢。不過呢,中國才是俺們的祖國啊。可千萬不能忘本。”
不用再說了,下麵就應該是政治思想教育了:兒不嫌母醜啊,熱愛這片土地啊。
我就下線了。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海大爺突然又找我了:“一劍啊,有時間請你喝個茶麽?”
於是,我就和海大爺在Tea Station見麵了。二十多年不見,海大爺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不過氣色不錯,特別是腰杆兒挺得繃直。
“海大爺,我記得在研究院,你這腰都是駝著的呢。我們單身那幫子啊,還有人叫你駝子老頭呢。我走了以後,你看醫生了?動手術治好了?”
“啊呀,一劍啊,那是職業病啊。到了美國就好了。”
“駝背也是職業病?”愣是我周遊世界見多識廣,也想不到有職業病叫駝背。
“那可不。俺是個臨時工,不在編製。你們都是吃皇糧的正式工,哪個都是俺的爺啊,誰也得罪不起。一劍啊,你看看我那時候是不是見誰都點頭呢?”
那是,除了對我。我心裏想,單身的那幫哥們可沒有少貶過我呢:連個駝子老頭都欺負到你頭上了,這就叫人善被人欺。但是,多年不見,咱就不提了這不開心的了,還是祝福海大爺,到了美國就治好了駝背。
“好啊,在美國你不需要對任何人點頭哈腰了。”
“嘿嘿,俺開始還不習慣呢,一劍。第一次見到移民官,俺都要給他下跪了。現在是逐漸習慣了。”
那就好,那就好。美國官員不是張科長。
“你說這美國當官的,也太憋屈了。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呢。想當初,我服務張科長。勤快得不行,還討他嫌棄。動不動就說:還沒發薪水呢,你就貼著我這麽緊。”
“張科長就那個脾氣。”難得二十多年沒有見麵了,我可不想在海大爺麵前落下話根子。
“那是啊,有威風啊。有領導的氣派啊!讓人服啊。你看美國吧,好是好,當官的沒有架子,就是國家不穩定呢。”
?
“看看那些黑人動不動遊行示威的。這要是哪一天老百姓造反啦,就這些當官的,他們壓不住啊。他們給我的這些什麽醫療卡、老人卡啥啥的,就全會被收走吧。”
“海大爺啊,你就放心吧。美國收啥,也不會把你這些收走了。你今天找我啊,不會是談政治吧?”
“唉,一劍啊,俺是想問你能不能給我安排一個看門的工作呢?那是我的老本行,保證不讓你失望。”
“海大爺,我相信你的專業素養。不過,我們都是請保安公司的專業保安替我們看門啊。”
“哎呀,一劍啊,算我求你了。你就讓保安公司別來了。我一個人可以幹倆個人的活。隻要你給我現金就行。”
“為啥要現金啊,海大爺?”
“我這不是還拿著政府福利麽。你開支票,我就違法了。”
嘿,來美國沒有多久,法律意識增強了:“海大爺,如果你固定給我工作,我給你現金不報稅,我就違法了。”
“一劍,你現在是大老板了,你總有辦法的啊。”海大爺這樣說著,背就又開始馱了,頭就又開始點了起來,臉上堆滿了笑容,那份笑容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張科長。唉,我突然意識到,我現在就是他的張科長了。我是不是應該拿出張科長的威嚴呐?
“一劍啊,看看我們都是中國人,對吧?你雇我絕對比雇外國人放心!哎,哎,一劍,你不要買單,俺來俺來”
大爺隻是這樣說著,頭點著,手也往兜裏掏,就是逃不出錢夾子。我就拿著那張賬單,故意地等。等了半天,他總算把手空空地從兜裏掏了出來,臉上尷尬地笑著:“忘帶錢包了。”
我就對海大爺說:“在美國啊,就不要客氣。該AA製的時候,我也會讓你掏。”
叫過侍應生結了帳,付了錢。海大爺在那一直嘮叨:那好,那好,一劍,謝謝你。工作的事,你是……你是大老板,一定要幫我,我……我侄孫女兒還在中國,得了白血病,需要很多錢……”
“我記得你沒有兄弟姐妹啊。”我一邊在桌上放了三塊錢的小費,一邊問。其實,我並不知道海大爺是不是有兄弟姐妹,我哪有心思管這麽隱私的事情。
但是,海大爺的表情卻突然就尷尬起來,說:啊啊,是……是我一個叔叔的女兒的……
“你有叔叔?”
“唉……唉,這個真的有。”
“好吧,我先走了。工作的事,我看看有沒有合適你的機會。”我站起身走向門外。
突然,想起來我的手機放在桌上,我又轉回身去。桌上三塊錢小費已經不見了。我看看海大爺,他依然駝著背,對著我點頭、微笑著。
我走去前台,給侍應生再留下三塊錢的小費。
2016 02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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