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並不是很清晰的概念,至少不是像字麵上看上去那樣一目了然。
把實現現代化作為目標的國家,並非是說他們還生活在老時光裏,而是說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落後,或者不夠現代化,所以要奮起追趕。“現代化”這個概念的出現有個前提,就是世界上必須已經現實存在達到這個標準的國家, 並用這些國家作參照物。否則,“現代化” 就隻能改叫 “未來化”了
作為現代化的參照物的都是些什麽國家呢?當然不是非洲國家,也不會是亞洲大部分國家。世上已被公認的現代化國家,或稱發達國家、已發展國家,數來數去就是那些:所有的西歐國家、美加、澳新、還有亞洲的日本。
這些國家雖然地處不同大洲,自然地理、曆史文化各異,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非常 “歐洲” 。那些西歐國家自不必說了,美加澳新都是歐洲的移民和他們的後代為主建立起來的國家,文化跟歐洲一脈相承。至於日本這個特立獨行的亞洲國家,在17世紀就開始研究歐洲、學習歐洲(他們當時的學習對像是他們接觸最多的荷蘭,以至專門創立了一門名為 "蘭學” 的學問). 到了明治維新後,他們更大張旗鼓地全盤西化,以 “脫亞入歐” 為目標。幾十年後, 就被世界公認為不在歐洲的 “歐洲國家”。
現代化的努力對標的就是這些歐美國家,是要讓我們(至少在某些方麵)變得更像它們。可是為何不直接說“西化” 或 “歐洲化”, 而用容易引起誤解的 “現代化” 這詞呢?
事實上, 近代以來的整個曆史,差不多就是歐洲文明突然起飛並將全球歐洲化的曆史 。黑暗的中世紀終結之後,歐洲接二連三發生的文藝複興、宗教改革、法國大革命、英國大革命、工業革命等等變革給歐洲帶來前所未有的高度文明,這一文明的高度之高,讓同時代的其他文明無一能望其項背。於是,高度文明不可抗拒並不可逆地同化同時代的低度文明。 工業革命使得交通更為便利,歐洲文明以高屋建瓴之勢,以驚人的速度向全球擴散。是歐洲文明的巨臂,推著地球加速轉動,把人類從各個不同的蒙昧階段 (中世紀、集權製農業帝國、奴隸製、部落製原始社會等等)迅速帶到歐洲標準的現代。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仲尼” 應當改成 “歐洲文明” 就再恰當不過了。以我們中國為例,若無歐洲文明給我們帶來的光,幾乎可以肯定,我們至今一定還生活在王朝更迭的漫漫長夜中(每一次王朝更迭的的結果之一就是半數甚至更多的人口死亡。)想起那些歲月,讓人不寒而慄。寫錯一個字就可能讓皇帝株連九族,從而數千人死於刀下,連嬰兒都不放過。(在文言文中,“族” 字甚至成了一個動詞,意即為 “滅族” ,說明當年滅族之常見。)而被當作進步力量的“農民革命軍” 的鐵蹄踏過,更是殺人如麻,流血漂杵。據說張獻忠屠城之後,成都成了空城,昔日鬧市竟有老虎出沒。(“屠城”可能也是漢語中特有的詞)。中華文明以孔孟之道、禮儀之邦等等聞名於世,但同時“滅族”、“屠城”、“坑卒” (例:秦將武安君白起,坑殺降卒40萬)、“坑儒” 這類殘暴絕倫的事又屢屢不絕。(我們現在十幾億國人,每個人都可以說是珍貴的幸存兒。隨便是誰的祖先,輩份往上推算,人數都以幾何倍數增加。在海量人數的祖先中,任有一人死於當時的幾率極高的滅族、屠城、饑荒、瘟疫等等,就不可能有現在的你。)至於生活水平,慈禧治下的底層小民比兩千年前秦始皇時代的前輩們又能好多少?在科技方麵的進步也泛善可陳,兩千年前點的是蠟燭油燈,兩千年後點得還是蠟燭油燈。若憑我們自身的力量,不知何時才能跳出這無盡輪回。我們以五千年不間斷的文明而自豪 (有考古證據的是三千多年,殷商之前的隻是傳說)。幾千年的不中斷的文明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確實值得驕傲,但是,如果這文明隻是在原地踏步,不求上進,沒有給人民帶來福祉,它的光輝就黯淡多了。
有時我會突發奇想,如果當年民族英雄林則徐打贏了鴉片戰爭,西方列強從此不敢染指大清帝國,中華文明如願長青不老,結果會如何呢?我們應當感到慶幸嗎?
但這個設想基本上無法成立。歐洲文明與當時的中華文明以及地球上的其他文明實力相差太懸殊了。當年西班牙人皮薩羅隻用一百多人,就輕鬆征服了人口多達上千萬的龐大印加帝國。清帝國比印加帝國雖然強點,但跟它隻有量的差別,而與歐洲列強卻是質的差別,輸給它們是必定的事。這不是將士們不行,也不是林英雄的不行,甚至也不是朝廷的不行。當新文明和舊文明發生衝突時,勝負早已事先注定。
先進文明征服和同化落後文明的事情古已有之。如年輕的亞力山大大帝對整個中東和環地中海地區的希臘化,後來羅馬帝國對同一地區加上大部分歐洲的羅馬化。此外還有東亞國家的漢化、中東、南亞部分和南亞半島的伊斯蘭化。先進文明戰勝落後文明,這是一條鐵律,人類因此才能有整體性的進步。
但史上無論哪一次文明同化,能跟這次歐洲文明全球化相比。
環顧四周,我們現在的方方麵麵,如生活方式、生產方式、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體製等等,有哪些不是從歐洲舶來的呢?除了膚色、漢字還有中式飲食以外,我們再也找不到太多東西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是屬於我們引以為榮的五千年文明的。
因此,整個世界在這一兩百年來,走的確實是歐洲化的路。就中國而言,至少在物質方麵,我們已經徹底歐洲化了。
可是,我們很少把這些翻天複地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對我們帶來的益處歸功於歐洲化。非說不可,就稱之為 “現代化”。更有甚者,非說不可,就稱之為 “現代化”。更有甚者,將其歸功於 ”路線、方針、政策“ 之類然後把這文明的源頭巧妙地 “省略” 了。
有點奇怪,我們連最關麵子的服裝發式都已經學了歐洲人的,為什麽還不敢承認 “歐洲化” 或者 “西化” 的現實呢?服裝打扮這些表麵元素直接關係到身份認同,也最影響民族自尊,應當比那些紙上的文字更敏感才對,畢竟衣服是天天穿在身上讓人看的。戰國時期趙開靈王,為了打仗方便,推行“胡服騎射”,改穿胡人服裝。 雖然他貴為一國之王,實行起來也是阻礙重重,因為太多的人反對。發式的改動,更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古人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滿清進關,強推“剃發令” ,“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多少漢人為了保護自己的頭發,以命相拚。光是江陰一地,為抵製 “剃發令” 而舉義,死了十七萬人。而這一次,老老少少們逐漸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效仿列強敵人穿衣打扮,剪去留了幾千年的辮子。這並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外形改變,而是在明確地宣示: 要與舊的文明告別,向洋人看齊,過洋人那種生活。民族自尊很重要,但潮流之勢更輾壓一切。
可是還是很少人承認這是 “歐洲化”。
這可能始於自鴉片戰爭以降我們與歐洲交往的屈辱曆史。每一次戰敗、每一次割地賠款都是割在民族記憶上的一道傷口。
在列強炮艦的護送下,歐洲文明終於進入了這片古老的大陸,並迅速取代了有三千年曆史的傳統文明。我們雖然在理智上了解我們最終也是歐洲先進文明擴展的受益者,僅從人口增長和人均壽命延長這一點就可以得出結論。但這段屈辱的曆史,始終還是每個炎黃子孫揮之不去的情結。戰敗的痛苦往事比起事實上的受益,更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並據此來寫曆史。(曆史總是很難客觀公正地書寫,特別是近代的曆史。多數民族都是以民族族主義這支黑白分明的大筆來書寫:本族人永遠是好的,外人或者敵人永遠是壞的。動機和結果從來都不重要)。如果宣揚現在我們相對美好的生活是歐洲化的結果,豈不是承認列強的入侵是有益的?進入現代以來,彰顯歐洲列強侵略的罪惡行徑以及反侵略民族英雄的正義和光榮,同時對歐洲文明帶來的各種進步蒙上眼睛,似乎總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政治正確。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太古老的文明都容易背上包袱。曆史越久,祖先越牛,後代的包袱越重,越是要麵子,越放不下身段。蠢笨如阿Q,也常會提起: “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你算是什麽東西!” 幾千年的文明,找幾個闊過的祖先,實在太容易了。但除了自欺之外,意義實在不大。
應該也是出於這種心理,所以 “現代化” 這個詞就比 “歐化” 更容易被接受。“現代化” 可以被理解為我們原有文明的自我進化,似乎這樣才能對得起 “曾經闊過" 的祖先,幾千年文明在表麵上因此可以延續下去,有了著落。否則,如果實話實說,用 “歐洲化” 這詞,豈不是公開宣布 “五千年文明“到此終結,被他族文明所取代?事關麵子大事,不可不慎重對待。
維特根斯坦說:“沒有什麽事情比公正地對待事實更為困難了”。為了逃避尷尬,人的智力有無限的發揮空間。對同一件事,用不同的名詞來指稱,意義就大變了。雖然事實還是事實,但在迷霧之下,要費力才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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