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邊來剝扯,衣衫敗敝為何因

——看自由派觀念的難能可貴

 

前次與在北京的老友通話,聽出來他是樂見美國轉向 Trump的,於是告訴他:那位美國總統聽說習能當“終身主席”時對美國人說,“也許我們也該來這麽一下”。朋友聽後片時無應,然後歎出一聲:“(那就)都爛到一塊兒去了!” 一晃,也有兩年了。

近來(2021年4月)讀到獨立中文筆會發布的滕彪文章《走入歧途的中國自由主義》——很值得從頭到尾讀上一遍的文章——其中盤點身居大陸而踴躍為  Trump  鼓呼的著名自由派人士(榜上大名個個響亮),雖然已不令人震驚,但總是又一番提醒:那些留在大陸、長期呼籲真正改革的朋友,十之八九竟是希望美國“大變天”的。

細分來,如滕彪分析,在那些朋友看來,也許,歐美在西歐各國社會民主黨和美國民主黨的引領下早已“變了天”,變到使自由民主製度失靈了——具體地說,就是說她反共不力甚至不反共了——既然如此,要她何用!因此不妨有人來亂她一亂,管他出來攪局的是個什麽小醜過客或另類混賬呢,隻要能用他製共就行(但別忘了他對你也是“能用用就行”啊,不要說建設民主,就是反對專製,你真能靠他麽)。對於 Trump 現像,樂見其成者遍布全球,其誘因與訴求不一,而來自中國大陸那邊的讚賞十九即出於這個原因——如滕文所述,“主要因為他們都對中國目前的政治體製持不滿或反對態度”以及目前“抗爭的無力感”。

從老朋友老同事到老領導,甚至從自家長者和同儕那裏,幾年來確實常聽到那樣的聲氣,理解了其所由來,一時也不想多爭辯。然而自己也有擔心之處,那就是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前途。如果自由主義者(自由派人士)也都相信所謂“‘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那他們還有可能為“立”字(立“民”——建設新政治文化,立“主”——建設新政治製度,前者實為根本)而堅持付出長期艱苦的努力麽?要知道,毛澤東那句廉價蠱惑在中國大有通行力,是他和接班人們要“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複”的“舊物”,結果可隻是帶著一方人民浪擲光陰!若是反對他們的人也要落入那個推磨轉圈烙餅翻個兒之途,中國自由主義還從何說起?——管他!先滅掉一頭再說。可要是憑仗極端運動如恐怖手段或者“槍杆子裏麵出”的東西得了勢得了權,誰敢相信你接下去會秉行自由民主呢?

滕彪的分析可以啟發思考。除了對自由主義考鏡源流值得注意之外,也引人聯想到英國的兩位作者所著之 Understanding Political Ideas and Movements (Kevin Harrison and Tony Boyd,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Dec. 5, 2003)在其分析現代自由主義的篇章中提及的一點:如今的左右兩翼(社會主義和保守主義)政治家都在撏剝[[i]]自由派的觀念,將其攫為本方自有之思想資源乃至遺產。揆諸現實,這一點還真沒說錯。左手一指,你會看到就連中國政府也在高談人權和“民主”建設——當然必須是“國產”即中國牌號、中國特色。右手一指,你會看到歐美各國的保守派力倡諸如“小政府”和“防止國家過份幹預公民生活”的政策——那主張原本也出自自由派經典作家的祖述!

政治上的派分左右,最初來自相同觀點的抱團紮堆,在同一議事堂內碰巧各坐了一邊。但逢事有可議、事尚可議的情境,左右的權利地位即應平等,左右的道義地位也無分高下。總能在此找出“高尚”與“卑下”的,或是一腔忠憤的誌士,或是滿目西施的情人,反正是來錯地方了。如果將自由派和保守派分別視之為“左”和“右”,從緣起說來,“左”大致是求改變現狀,為此難免要揭櫫理想;而“右”總是希望維係舊脈,至少不要變得太劇烈吧。因此,也如上述那兩位英國作者提及,在歐洲從舊社會發展到自由思想時代(文藝複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過程中,求變的一方論說甚多,思想資源豐厚。相形之下,守舊的一方非但理論文獻較少,而且,保守主義的重要特征之一,正是其拒絕相信依照理論以建設社會,而力主社會機體像人的機體一樣自行成長。

保守主義的祖宗既然輕視關於社會發展演變的理論,那麽,保守派要維係流傳,要把自己的主張寫成政策,是不是總也要有理論建設才行哪?當然的啦。有意思的是,近世,伴隨保守派裏根—撒切爾主義的興起有個一時風頭無兩的保守派經濟政治學說,其名目卻正喚作“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派”。對自由派的思想觀點,撏撦取用而後據為己有也就罷了,隻要還能篤行“自己活也讓別人活”,隻要還記得持不同意見者與自己有同樣的生存權和言論權。可是,攫取拿去之後,翻臉走向刻薄及汙化自由派——在左的則斥其為“為剝削階級服務”,要消而滅之;在右的則貶之為“共產黨的幫凶”,也要伐而誅也——那就要墮入極左或極右,理應不得盜取左派右派之名以欺世。

消滅了自由主義者(即人人得蔑而視之的自由派)的國度是個什麽樣子呢?

一、在納粹德國,“起初他們衝著共產黨來,我沒出聲,因為我不是共產黨。然後……猶太人……。然後……工會成員……。然後……天主教徒……。然後他們衝我來了,可到了那會兒,沒人能再出聲。”

二、在無產階級專政中國,領導一切的偉大領袖與上同出一轍。黨外,起初衝著“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然後是“小資產階級”和“剝削階級意識”,直到“靈魂深處一閃念”即一切異己思想。黨內,屈指曆曆,一連串的“反黨集團”(“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如劉少奇)。結果同樣是“沒人能再出聲”。

曆史有例,當共產黨正統跟法西斯精英兩極得勢稱雄時,其共同的槍靶就是自由主義者!讓那兩位英國作者再提醒大家一下:根據現代政治學分析,極左和極右並非遠遠斥離於政治光譜的兩端,而是形如馬蹄鐵的兩頭比鄰——一個人很容易從法西斯主義一步跨入共產主義或者反跳過去,其共同點就在相信極權專政是人類政治之道。“洪憲六君子”之首楊度,秉抱愛國初衷,一生深思,壯年相信帝製,晚年加入中共(真希望那個秘聞是誤傳),不就是如此一跨麽。今日某些“海外民運”人士回首膜拜老總統蔣公,乃至“如果現在能把中共幹翻,哪怕是塔利班上台都行!”,又何嚐不是在“起跨”——隻不過與楊度步履相反恰成鏡像罷了。

今日且先言盡於此。至於自由派應如何抗衡並克服專製,那是各國人民都會思考的問題,是另一篇文章的題目。目前的社會實踐中,有人正在做著回答。但你隻有先離開一個馬桶圈,站起來,然後才能看見那些行動並認真思考其非輕的意義。那個馬桶圈叫作迷信極端政治以及堅執對立當中不存在同一。

 

注: 撏剝:據《新華字典》,詞有二義:1.拉扯撕剝。2.特指剝取割裂他人的詩文,亦作“ 撏扯 ”(率意割裂,取用;據《百度百科》,其出處概有如次——宋劉攽 《中山詩話》:“祥符 、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尚李義山,號‘西昆體,後進多竊義山語句。賜宴,優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敝,告人曰:‘我為諸館職撏撦至此。’聞者懽笑。”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作“撏扯”。清周亮工《書影》卷二:“弘正之學杜者,生吞活剝,以撏撦為家常,此魯直之隔日瘧也。”清宋犖《漫堂說詩》:“顧邇來學宋者,遺其骨理而撏扯其皮毛;棄其精深而描摹其陋劣。”魯迅《華蓋集·答KS君》:“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後來又念了幾篇駢文,沒有融化,而急於撏撦,所以弄得文字龐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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