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節裏憶老師 —文革歲月

            教師節裏憶老師

 

  往事如流水,隻在記憶中。文革初期上學,文革結束時在下鄉的農村迎來了首次高考。正如當年常聽到、看到的雄文描繪的那樣: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一個史無前例、曠古絕今的時代。在大千世界的一隅,一個小小的淺灘,相對平靜的水麵也有激蕩,盡管渺小,翻滾的波浪也有泥沙的起伏和魚蝦的跳躍。

  從小到大有過很多的老師,所在的學校是個廠礦子弟學校。自然班主任老師與我們交集的最多,總結起來幾乎政治性都強,感覺有點像教導員,絕大多數都是女老師。

  小學第一個老師印象不深,因為時間很短,加之我們初入校門,年齡太小,她有點像幼兒園裏的阿姨,很和藹。

  第二個老師時間最長,直到我們小學5年級畢業。

  她是一個廠職工的家屬從外地縣城小學轉過來的,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她還真是個有點經驗的語文老師,比如對一個學習上老跟不上的學生生氣時居然動手用手中的課本拍了一下學生的頭。她教課時按部就班,從容不迫,認真按照教案,雖然我們人是坐在課堂,感覺像是在聽廣播,隻是她的語言很是呆滯,語音表情四平八穩。

  我在班上學習拔尖,除了算數,語文也很好,記得有次考試過後,同學約著提前去老師辦公室問分數,她居然對我說:你考的當然不錯,注意不要中了讀書作官論的毒啊……”

  我覺得納悶,這話隻對我說,難道她聽到了我的父親在廠裏被批的事情。我的父親是一位工程師,脾氣有點孤傲,不會為人處事,運動中被作為反麵典型批判,家庭出身也有問題。

  為了表現我的政治覺醒,我亂做作業,還不時對其他學習認真的同學說風涼話,故意讓她聽到。有次在課堂生活會上的講話中,她又批了讀書無用論,雖然沒點名,但從她射來的目光中,她是指我嗎?

  她果然是看重家庭出身這類觀點的,在討論我入紅小兵的班會上,有同學對我學習好就夠條件的提議表示反對,其他的毛病也說不出什麽,便提出家庭成分問題,她竟叫我回家通過父母到廠部打個證明來,其實我的父親出身是中農,隻是還有爭論。

  我的紅小兵組織問題因此一直都沒有解決,隻是在臨到小學最後一年後期,換了另一個老師,全班幾乎都是紅小兵了,我才獲準在最後一批加入。

  這個新來的青年老師原是一個車間的積極份子,黨員。她也是教語文的,同時是我們的班主任。她上課時最喜歡把話題扯到階級鬥爭上去了,講到曆代農民起義,基本上都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充分印證了主席思想的正確性,但起義成功之後又建立了一個封建王朝,解說起來總感到有點牽強,說是被地主反動派竊取了勝利果實,於是就稱王稱霸,所以隻有在毛主席的帶領下,打下的天下才是人民當家作主人。

  人民是卑賤的,卻是最聰明能幹和偉大的,但學到課文Q正傳時,此時的民眾又是愚昧的,這裏麵如何能自圓其說?這完全沒有問題,才說過的話不提,把同樣的東西接過來又說一套就是了。

  最記得的是她講毛主席詩詞,裏麵有一句不需放屁,她高聲有力地念著,停頓下來說:聽聽,多麽有氣勢,多麽大無畏!談到問滄茫大地,誰主沉浮這首詩詞時,她眼光深邃嚴峻:大家想想,誰主沉浮的這個誰是哪一個?下麵一片沉寂,這個似乎再明顯不過了吧? 但她語氣平緩而堅定下來:這個誰不是別人,是人民!天!水流飛奔而下,結果化成氣體飛走了?胸中之氣憋的不知是放出來還是消化掉?

  “同學們,這棒子裏麵有階級鬥爭!在課堂上她舉起一小根同學打架用的樹枝,目光犀利,掃過全班,課堂裏一陣死寂,全都被鎮住了。文革進行到了中期,現在是高潮迭起,我們這個小小的課堂處處都翻動了起來,緊張亢奮,又十分不安。

  進入初三,由於學製縮短,改為十年製,又換了一個老師。還是車間裏的一個積極分子女工,我很快得知她組織過一次批判我母親的批鬥會,對一個反動知識分子的家屬、家庭出身也不好的人進行的一場鬥爭,顯然她參加過不少這樣的運動,立了功,由工人變成了教師。

  事情有時會有戲劇性,事與願違,出乎意料。她一到我們班時大形勢發生了一點變化,學校由過去單一突出政治,變得也注重文化學習了。鑒於我的成績突出,她主動找到我,要提拔我為學習委員,實在讓我有點驚訝。

  後來的一些事情顯示她不很像那些橫掃一切、義正辭嚴、鐵麵無私的馬列毛澤東思想式的鬥士,她會停下揮舞的手臂,收住踢出的一腳,多年以後,我倒有點懷念起她來。

  最後一個班主任老師是個男的,一個正牌大學畢業、頗有韜略的化學老師。他能說會道,凡事運籌帷幄,全班一切都在他股掌之中。他常常會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嚴肅告訴大家,現在這個階段的表現都會被記入個人檔案,伴隨著今後走向社會,所以要認真對待,我開始是半信半疑,到後來也有些相信了。

  他的家事,比如家裏的爐頭改造,搬家等等事情都能調動班上很多人踴躍參與,教室門窗和牆體哪裏有問題時,他都會在全班班會上細數家珍式地說出有誰的家長在廠裏幹什麽,能夠幫上忙。班裏每個學生的家裏情況他一清二楚,都能配上相應的待遇。

  那時候學校有老師任團支部書記,按理說入團問題作為班主任隻有建議權,沒有決定權,但他儼然就能操控一切,這全有賴於他平常的訓導,檔案問題的輕重在發揮作用。在快要畢業的班會上,望著他睿智的眼神在不停地打轉,目光把全班任意撥弄,對每個人都能透視的情形,心中充滿了敬畏。

   他果然是師中梟雄,後來成了廠黨委副書記。

  還有其他一些學科的老師,也是風吹葉舞,響聲窸窣。一位來自因排華從印尼回國的華僑,她有著一副發福凸凹的身段,講起課來眉飛色舞,出言高低頓挫,忽左忽中。一位華中理工大學、從車間抽調過來的技術員時常在課堂上露出不屑之氣,臨到講課結束時時常把手指中的粉筆頭一彈:算了,不深講了,說多了沒用。在這裏有力氣也使不上勁,在車間裏當我的技術員要順氣得多。後來他還是回車間了,聽說他是個工農兵學員,但還是有點水平的。緊接著來了一個女物理老師,瘦瘦小小的,麵黃肌瘦,輕聲細語、不敢邁步似地教著課。多年以後,聽說她意外死亡。他的丈夫有精神病,在三樓陽台上把她扔了下去。

   有點滑稽的是幾位教英語的,第一個是個年輕的男老師,首次上課第一句就是毛主席萬歲,念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覺得怪怪的。聽說他是自學的英語,發出來的音有點帶當地口音。不久來了一個經過正式培訓的,年輕的他個子較瘦小,但聲音洪亮,而且英文說得很快,不像前麵那個說英文有點底氣不足,但聽起來像小孩流利地背誦著唐詩似的。他老穿著一套黃軍裝,上課時對我們的笑聲生氣地說道:笑什麽,英語就是這樣的了!一年後出現了一位高雅秀氣、身材柔軟的中年女老師,聽說她出身於外交官的家庭,她的英文發音讓大家耳目一新,仿佛像收音機裏的一樣,學校的所有英文老師此時都靜了下來。

  隻有一位數學老師是最讓人懷念的,他老是那樣安靜和順,一直矜矜業業,與世無爭。他長得瘦瘦高高,其實也不高,永遠戴著那副黑框眼鏡,穿著一身深色的中山裝。記得當時我因出身問題煩惱時,他微笑地安慰我,不要太在意這些,該學習的好好學,其他的沒什麽。

  從初中到高中畢業,他一直都教我們數學。有次學校搞數學競賽,題目太簡單,以至於得百分的人都有四個,這在80多個學生中不少了,後來以交卷早晚定名次。他微笑恭順地說:這是我們教務處主任出得題,大家考得很好,效果非常不錯。後來又有一次競賽由他出題,題目就很難很難了,大部分人竟然沒有及格。

  是否是太謙和、人緣好的緣故呢,後來聽說他當了校長。多年以後,心裏想著何時返鄉去拜會他,不料聽說他病故了。一個同學說:他得了肝癌,住院了,還做了手術,但還是不行了,他臨去時說,很感激廠裏的照顧,花了那麽多錢,知足了……”

  他去了,想想他也許是唯一一個在那個年代裏心中無愧之人,那麽多老師都多多少少地在浪潮之中蹦跳伸腿,掀起了泥沙,當然那是大勢所趨,能守住底線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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