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 木心無法遏製心裏掠過的句子

邏輯學就是鍛煉出一身壯麗的肌肉,修辭學就是找一個優美的姿勢站在那裏——希臘雕像便是這個意思。完美的身體,站上千年萬年也不疲倦的姿勢。

好多西方的思想家(藝術家)肌肉是發達的,姿勢卻很難看,站在那裏很難看,好像是叫人看其難看,而好多東方的(中國的)思想藝術家或太瘦,或太肥,姿勢是很好,很別致,但觸目不免有所驚心的是何其之瘦,或何其之肥。

圖 | 木心於英國

文 | 木心遺稿

 
木心無法遏製心裏掠過的句子

 

陳丹青《木心遺稿引》

 

1
 

 
木心遺稿樣書  圖源 | 理想國

 
魯迅是不會善視我的,背後斥我為“資產階級”。張愛玲是瞧不起我的,她會轉身借用了蘇青的話:“我又不是寫給你看的。”剩下來的便是我對魯迅的敬重和對張愛玲的賞歎。   
倘若順利,木心遺稿的頭三冊下周就能付印了。逾千頁清樣,封腰印他的哪段文字呢,商量半天,編輯部的建議是以上幾句。
這意思,老頭子早說起過,說時,十二分誠懇地看著我,又帶點逗我的神情。近來一頁頁過遺稿,忽然撞見,我又大笑了。這樣子誠實的話為什麽我會笑呢?三兩句藏好幾個維度,是木心的快感,也是他的本事。但諸位留心:他從不會將以上的話放進他的書。再看這段:
……晚年得福,安享天年,哪知現在想來,真正幸樂的還是從前月底領工資的日子。
這是出自《詩經演》、《素履之往》或《西班牙三棵樹》的那位作者嗎?一句“月底領工資”,哪個上海弄堂小職工沒說過。在四十多冊從未麵世的稿本裏,你直接見到這個人:
我有一個不幸的童年(聽說這是好的)。少年遇上了更大的不幸(聽說這叫天降大任)。青年的不幸大而且深(因為夾入了愛情)。中年囚禁在牢獄中欲死不得(但後來我就是不想死)。老年我還是痛苦的(因為寂寞啊)。再以後沒有什麽了(不過我已有名)。也許快樂會近上來。
言及身世,木心總是諱莫如深,送去出版的文字更是抵死不訴苦衷。現在,他聊過的私房話,無遮無掩,進入遺稿。當年我要他寫下來,他就咄道:“喔喲!這種話講過拉倒,寫它幹嘛!”如今遺稿在眼,他到底還是寫了,而且很不少。
韓波投奔巴黎,葉賽寧趕彼得堡,我也不免混入上海。都是十八九歲的糊塗蟲,說什麽前途光明,無非是挾一卷詩稿,天可憐見,那些詩後來都是作廢的。
他常這樣子聊到“孫牧心”,至於烏鎮那位“孫璞”,更不在話下:
我的故鄉,按當時實況,不調查也公認我是最沒出息的人。輿論之可怕,在於輿論日久便成為結論……但當年的實況卻是我確鑿無能。我自認為我是全鎮最無能,以致最沒有前途可言的人,這就更無還價地痛苦。
沒出息的孫璞,長大了,坐牢遭罪,之後在上海弄堂小廠混。但他透露過藏在心裏的莫大主張,老來下筆,如實招供了:
我的人生理想有三:1,不工作;2,沒人管;3,單身漢。是故到得海外,三者立即如願以償,從此其樂無窮。世上極少有人敢於宣稱“我的理想全部實現”,那是因為他們的理想偉大崇高,至少是很複雜吧,要完全實現是很難的。我的理想其實是一隻鳥、一匹獸的境界……獨飛獨奔,隨心所欲……做了“動物人”,此生誌願已畢矣……所以,近十年以來,我的生活真是非常滿足,非常哈利路亞,非常感謝上帝的。
隔若幹頁碼,他忘了他的“哈利路亞”,如前麵的引述,坦白道:“老年我還是痛苦的”,“因為寂寞呀”。但經他寫來,這類“寂寞”很具體:
冷盆,鹵肝,鴨掌,三絲。熱炒,炸蝦片,蟹粉,麻婆豆腐,荸薺夾,幹貝冬筍,芙蓉羹。大菜,八寶雞,十景蹄髈。
他還說二十四種江南蔬菜,出國後再吃不到了。我表驚異,他就當場寫出來。這便是“寂寞”嗎?我以為是的。口腹鄉愁,畢竟小事,木心暮年心心念念的頭等大事,是有了讀者,有了微茫的聲譽。寫於歸國前後的那幾本不斷出現他的感慨,原句太多,單看下麵這句吧:
再倔強的人,也會因受到讚賞而放聲號啕大哭……
我從未見木心哭,除了在死床上目睹自己十九歲的照片。以上這句話沒有第一人稱,但我知道,那是自況。回烏鎮後,外界對他作品的激賞、讚美、酸話、惡語,他多少有所聽聞。他欣悅嗎?受傷嗎?當然!在遺稿中(並非目前出版的頭三冊)他默默寫下許許多多短句(簡直姿態萬千),但也不為發表,不過寫了自己看看,算是氣過、笑過了。
我看破紅塵麽,我隻看破二分之一紅塵:關於藝術、愛情、友誼,我還遠遠沒有看破,妄念多多,看破不了……誰要是喜讀我的文章,我感動得五體投地七竅生煙——紅塵啊紅塵,這些都是隻有紅塵中才有的喲。
真的。他一輩子從未公開表達過委屈和激憤。但我實在為老頭子隱忍夠了。現在他仍以隱忍的語氣,在他死後,叫出來。
漢語中特多成語,顛沛流離,家破人亡,朝不保夕……都曾用到我的身上了。2006年1月7日(木心大陸版才剛上市)《北京晚報》,“如日中天”這個成語落到我頭上來了,我一點快感都沒有,因為我已經“日薄西山”了。
 
2
 

 
先生用過的手杖   圖 | 鄭陽

 
期待木心遺稿的讀者,可能(或許肯定)會失望的。陸續閱讀遺稿的打樣,已近兩年,我還是不知道怎樣評述這一大批寫作——倘若閑言碎語能被視為“寫作”的話——對比他初期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到最後的詩集《偽所羅門書》,木心,卸下了他的禮帽和手杖。
不消說,你還是會立刻認出他——
吻是詩的,肌膚熨帖是詩的。絮語是詩的,撫弄是詩的,其他都不過是散文了。而交媾,交媾是論文,交媾與論文一樣無不以失敗告終。
但在大部分內容中,這位美文家出門見人的儀態,不見了,變回一位浙江老人。早先,但凡麵世的任何文字,木心務求完美(原稿通常刪改十遍以上),包括完美地抹去他不願形諸文字的一切。這“一切”是什麽呢?照他的說法:“那不是文學。
《文學回憶錄》算是文學嗎?實話說,大半木心讀者能進入的是《文學回憶錄》,因為好懂——“No”,木心說,“那不是我的作品。
現在,幾乎每一頁長短不拘的文字零碎,比他的講席更好懂,更直白,完全不像他自我承諾的“文學”(比照他已出版的書),更不算“作品”(好多篇幅寫到半路,放棄了)。不少逾千字的隨感沒標題,有篇設了題,叫做《飯米山》,一兩百字後,隻寫下《浮生六記》的主角“沈三白與芸娘”,即留白,接續的文字似乎算是結尾:
米文化、飯文化的奧義是西方智者所不能參透的,即使在本國的中國,天天吃著米飯,也隻知其飯而不知其所以飯。我對於米,對於飯,始終胸懷感激,心懷崇敬。
下一頁又是幾段聊米飯的文字,不曉得是續寫呢,還是另起意思。再譬如:
秋天,我成名了。這像是秋天一件事,我,沒什麽,就這樣一個快樂不起來的人。成名的意思是:再要無名是不可能了。回想那默默無聞的六十年,每一秒鍾都是潦倒落拓的,但很靜,很樂,很像人。街頭小攤,幾個朋友用一個杯子喝酒
這是“文學”或“作品”嗎?思路,句子,仍然很木心,但不再像他:
回想童年少年青壯老耆,一以貫之者,蠢。黑暗的甬道,半點光亮也沒有,竟然活到現在。
木心“蠢”?且“一以貫之”?我不願說他誇張,而是,為什麽他變得率直。他想到會被人看見嗎?顯然沒有,絕大部分遺稿的語氣,隻是說給自己聽,寫給自己看。
人生最大的不忍是“忍耐”,我整整忍耐了一輩子。
這話倒像是傾談,跟前有個人在聽。那是我嗎——話鋒一轉,忽然他寫到我了:
陳丹青的文章,既非少林,也不是武當,乃弄堂小子之亂拳,一時眼花繚亂,無從出招還手,被他打贏了。
妙不可言。不是嗎。另一段話他也忍著(情辭動衷,與我訣別),也從未告訴我(多想聽他當麵對我說啊!),待我在稿頁間猛然讀到,他已死了八年。
無法猜透的是,他似乎不在乎這些碎稿。證據是:2006年秋撤空家當,辦了海運,他歸來定居的行李中,竟沒有文稿。翌年我去紐約探母,看望了文學課同學黃秋虹——在她位於森林小丘的自家樓棟二層公寓,木心度過紐約的最後十年——她從櫃子裏拿出兩三冊稿本,說:怎麽辦?木心不要了嗎?
我打開看,寫滿從未發表的文字:字字計較的木心居然扔下文稿,沒給秋虹任何交代,太奇葩了!如果沒記錯的話,我關照秋虹放好,說是回去問先生——真是罪過:現在我不記得是否問了木心(想必問了),也不記得他怎麽說。接下來的故事是侍奉先生的小代說的:
2009年年底,秋虹回國看望先生,小代不知道他倆是否談及這批稿本。翌年秋,兩大紙箱海外郵件來到晚晴小築,木心很興奮,以為是童明(他最冀望評論他的旅美學者)寄的,開箱看,卻是他紐約寓所的全部稿本和散頁。
好險啊。秋虹還是寄了。可是小代說,木心看了,一臉的無所謂。
那時他還有一年多生命。2011年12月,他進入重症病房(每天僅準許探視半小時),小代和先期侍護先生的姑娘黃帆(已離職,專程從湖南趕來照應先生)搜攏歸置了全部遺稿,堆滿餐室桌麵。那是我第一次讀到木心的遺稿。餐室陰冷,他在醫院昏迷著,才讀幾頁,我忍不住大笑,隨即意識到木心垂死,我手中已是無主的稿本。
很快,烏鎮公司老總陳向宏買來中號保險箱,我瞧著小代一本本塞了進去。2012年全年忙於錄入《文學回憶錄》,經理想國出版後,2013年,主編與三位編輯來到烏鎮清理稿本,分類標號。2015年木心美術館建成,全數遺稿歸存檔案庫。
誰來錄入呢?我老了,弄不動了,決定拜托木心暮年的小朋友匡文。他是中文係畢業的八零後青年,2011年初曾訪木心並一起過春節,對他作品了如指掌。木心逝世後,特意來到烏鎮,任職昭明書院圖書館,之後,全程參與了木心紀念館和美術館工作。
2017年始,理想國正式委托匡文錄入全部遺稿。匡文好認真,每天伏案錄入,整五年。以目前錄入的八十餘萬字數估算(尚有至少五分之一未錄),全部遺稿(數量仍未確認)應有逾百萬文字。
 
3
 

 
先生戴的眼鏡和抽的香煙   圖 | 鄭陽

 
我的文字沒有什麽意思,就像音樂那樣,沒有什麽意思。
為什麽“沒有意思”?而且,等於說,音樂也“沒有意思”?所以這段話狠有意思,是理解(或爭議)木心的要緊處,真要辯難,可以是一大篇論文。但老頭子說事隻管三言兩語打發了,“四兩撥千斤”,他連“四兩”也不舍得。
我好像從小就不愛追求意義的,音樂有什麽意義呢,梅花桃花都是沒有意義的。
雖是大白話,仍不好解,音樂家或植物學家會反感嗎……下麵的五言詩,老套,不難懂,要點隻在“誤解”:
廿年靜待去,一片誤解聲。
我亦飄零久, 從此惜殘生。
進入“殘生”,不再出書,但老頭子到底放不下“一片誤解”,遺稿裏端出的私房文學觀很不少,連帶講說他自己的文章……
修辭思維,是我想說得好聽些罷了。
這個詞是他的“發明”,針對八十年代初文學人的所謂“形象思維”。但據老頭子說來,隻為“好聽些罷了”。是這樣嗎?文字之道,他總要從“好看好聽”處入手,帶出深淺不同的意義(他偏要說:沒什麽意義)。這樣弄下來,拿出去,真正折磨他的是“懂”與“不懂”。好在他會用各種說法跟自己周旋,以下便是一種,未見得是寫給“你”的:
你怕別人看不懂你的文章,那是你寫得不好,無從懂,如果你寫得好而沒人懂,恭喜恭喜,懂的讀者自會來的。
“好懂”的文章,他也寫過,譬如《上海賦》。回國前幾年正有上海作家陳村為之叫好,他很開心,遺稿裏偷偷給陳村弄了首七律:
黃鶴歸來事已遲  衣錦還著當年緇
申江有幸成一賦  陳村無愧先三知
魚龍混雜子不語  雞蟲得失君多嗤
會當更剪西窗燭  笑談開卷驚雷時
就像他僅僅與我紙上談話,據我所知,他從未將此詩送達陳村。返鄉後,聽得外麵誇《上海賦》,老頭子來勁了,以下綜合了三四段相關的文字:
他們不知道《上海賦》不是文學……是我的遊戲之作。錯蒙讀者俯賞,我心不安……我不是上海人,沒有經過三十年代,我是鄉下人,三十年代,我尚在繈褓裏呢。
後麵五句,句句實話。所以罵木心容易,誇他,他未必領情。接著他從“繈褓”一躍而出,老辣起來:
說《上海賦》好者,是聰明人,說《上海賦》胡鬧者,是智叟,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我得意,說“你出此下策,倒真是上策”,我擁抱你。
誰是“智叟”?除非他自己。能令智叟“得意”而竟“擁抱”者,以至“上策下策”雲雲,是老頭子寫嗨了,自己擁抱自己——令他束手而耿耿在心的是,《上海賦》獨缺黑社會一章,臨老打起精神,續寫了兩章:《黑漩渦》、《青紅幫》,是遺稿中蠻長的篇幅。寫完了嗎,沒有。這一層,我明白他何以佩服台灣的高陽。
輪到他自己的得意之作,木心忍不住兜出“謎底”,那原是他死活不肯的:
《明天不散步了》是什麽,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你愛不愛——求愛書。《哥倫比亞的倒影》到底是什麽,一言而表之:為人文精神的墮落而絕叫——求救書。
好吧。虧他好意思說。看來他真是豁出去了。比起已麵世的書,他在稿本中不再閃爍其詞,不再字斟句酌,裏外放鬆了。
為便行文,我所摘引的多是短語短章,遺稿中的“硬貨”,仍有的,不外是他牽念大半生的人物和命題——李聃、耶穌、陶淵明、尼采、莎士比亞、曹雪芹、莫紮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塞尚、葉賽寧,還有他暗自糾纏的“宇宙”問題……罕見地,他寫了好幾段蠻長的段落,細數他所知道(不知從哪些書上知道)的幾位科學家,要點是,他們在無神有神之間難以自裁自安,究竟如何,請諸位自己讀吧。
被他提及最多的中國現代文學家,是張愛玲,隨時想起便絮叨幾句。相對如今海內外張迷,木心的資格要算老的:1943年張愛玲初試啼聲,十六歲的孫璞就讀到了:
回想張愛玲在上海快速飛升,我看了就興奮、喜樂,到處搜羅她的作品,迴誦佳句,都背得出來。不料幾十年後,我也陰差陽錯,小名叮當響了。
現在這位“小名叮當”的老頭子在稿本裏一遍遍默念張愛玲:
魯迅先生鑄練了我,張愛玲女士激越了我。我不幸的童年不幸的少年讀著他和她的書……
熟悉木心的台灣讀者,應記得他1995年評寫張愛玲的《一生長對水精盤》(收入台灣版《同情中斷錄》後,易名為《飄零的隱士》),十多年後,他悄悄寫下這段話:
我因《中國時報》編者催得緊,倉猝成稿即付,實在是大不敬的。第一,不諳張愛玲出國後的遭遇景況,單是以為她才氣盡了才不出新作,這是不剴切的,不公平的。我以負咎之心續寫此篇,冀贖前愆,以謝張愛玲女士在天之靈。第二,知悉了她來了美國的坎坷遭遇。
1955年,張愛玲告別早期文學生涯,遠來美國;1982年,木心初到紐約,年近花甲,是個文學界的雛——論遠避世人,他倆有一拚——而我初次得知張愛玲大名,就是木心告訴,他借我舊版《色,戒》的情形,想來如在昨日。諸位,“張愛玲看不起我的”,木心說對了嗎?
 
4
 

 

先生的會客廳   圖 | 鄭陽


 
“舌燦蓮花”  好像是指接吻(哈—哈—哈—哈—哈)
我講了五年“世界文學史”  才明白學生們都不愛文學的(這是真的)
骷髏說  那末我沒有臉了(對啊對啊對啊)
抱頭大哭改成抱頭大笑倒不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享受過自己補好一件破衣服的那種快樂(這是真的)   
我沒有要寫俳句的概念  這是日本文化的專利呀
噢羅密歐  你為什麽不是羅密歐(唉,木心,你為什麽不是木心)
下世做人  欲作何國人  我與中國周旋久  願作中華漢族人
我在風景絕勝處睡大覺(他沒去過幾個風景絕勝的地方)
俳句  小意思  就是要這點小意思
冤死者的臨刑大笑  最後的人權(看來他想象過自己臨刑)
請注意  浪子策略性的回頭
俳句  好像是文學的剩餘價值
如果我帶著畢生經驗 重回青春 該有多好呀(誰不想啊,他還要帶著畢生經驗,想得美)
年華老去  長篇大作累人  寫寫俳句也算臨去秋波吧(哎喲)
情人的喘息最好聽  惡人的喘息最危險(後一句,他怎麽知道)
向我的書吐口水的人  我視作海龍王(為什麽是海龍王)
有魅力  其他什麽也沒有都不要緊
文學已經太多了  我隻有寫寫俳句的份(喂,好幾個青年在學你呢)
煮牛奶  你一定要站在旁邊(哈—哈—哈—哈—哈—哈—哈)
 
行了。選不完的。木心很早就說要出個集子,題曰《雪句》,終於沒下文。今後或許將他所有俳句理一理,大概有人要看的吧。但見粉絲們動輒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我很煩。今時的少艾一肚子話,沒有語言,得了好句子,轉頭弄雅成俗,怎麽辦。
 
5
 

 

先生的書房  圖 | 鄭陽


 
12月初起手這篇稿子,入中旬,去東柵看他停了十年的骨灰盒。木盒在書架上,書架遙對他的床。床褥早已撤了,床沿有排櫃子,在他夠得著的位置釘了手帕似的布條,以便伸臂抓一把,借力起身。
烏鎮,其始是我的故鄉,其終是我的養老之地,但,很奇怪,在我原始的心理上,我十六歲一別故鄉,從未有“歸思”,每一念及,情同隔世。“回烏鎮定居”,我拾不起這個概念。“浪子回家”是古人的倫常,我是屬於“飛散型”一類的……這樣強橫的一個浪子就這樣“回家”了麽?
2000年烏鎮子弟隔空呼喚這位“強橫的浪子”,佇候整六年。我知道老頭子心思,就對他凶:“儂要白相世界主義?世界主義也不過是概念啦。”他偏過臉,不看我,默默強著。
所以我的思想至今還別不過來。誓不回而回了頭,豈非是失信了麽。To be ornot to be,我希望有新的說法、新的角度來說服自己。或許我把這種“浪子不願回家”的心聲寫出來,成為一篇奇異的散文,這樣就疲乏而平服了。像一個年邁的瞎子,由人牽著我的手,在微雨濛濛中走回陌生的家,在家中等著我的是潮濕的空氣。
將自己一變而成盲叟(由人牽著手),他趁勢軟化了:他的解藥,還是文學。七十歲前他尚有豪情,寫下“嘹唳在四海,誌若無神州。”我特意衝他念了,平聲勸他:“寫過就可以啦,介好的句子!”滬語“介好”,即“這麽好”。不久,稿本總算出現寫給烏鎮的信:
陳向宏先生鈞鑒:今接大劄,多蒙垂懷,欣愧奚如,所詢關於孫家舊宅事,我意如下:一,殘剩之跡,宜即拆除,此已屬危險房屋,不宜近人。二,我暌離烏鎮已有五十餘年,於故鄉無功無德,不足有“故居”之類建築……
一來二去,後來的信,抬頭換成“向宏弟”。而居停烏鎮,童年的記憶,切近了:
方圓、老熊、六十、兆丁、陳媽、春香、蓮香、順英、秋英、海伯伯、管賬先生、教師、阿祥、祖母、母親、姊姊、我、姊夫、劍芬、溶溶,十八人。這樣一個家,我隻經曆了五年。
八十多年前,這份人家天天在烏鎮東柵做晚飯。其實,木心在晚晴小築也僅五年光陰。鎮上都知道他,但很少有人見過——2006年秋臨近歸來,他笑吟吟說:“回去麽,上街散步就戴這頂帽子,碰到有人招呼……”他便做出西洋紳士略略抬舉禮帽的動作。
其實他不出門。他喜歡想象出門,然後寫下來,自己當真。
小代回憶,吃飯間、沙發上、臥榻周邊,隨處攤著稿本。2011年11月送醫不治前,小代說他仍在寫。上一年,老頭子曾要另一位侍護青年小楊在壁爐升火,樂嗬嗬燒了幾摞散稿。小代慌了,夜裏給我電話,我知道老頭子在玩兒焚稿的遊戲,第二天電話撥去吼:趕快停下來!聽到嗎,不可以的!
他送醫時我忘了這事,不久,便是餐室桌麵上的大堆稿本。要是他臨去清醒,有個交代,稿本會燒毀還是留存——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我猜,他也不知道。
2008年去烏鎮,他遞我《偽所羅門書》謄清手稿帶交理想國。之後,他踐行了不再出書的諾言,關起門來,轉身在紙上自說自話。他說,他帶著告別的心情看這個世界(他在等死),現在,他眷愛的,憎惡的,恐懼的(譬如“宇宙”),兼帶遠近的回憶,都在自言自語中告別過了。
但他似乎不想告別書寫。那是度過殘年的方式嗎?我以為不是。多少老作家暮年筆耕不輟,區別可能在於(我是說:“可能”):他們仍有“文學界”意識,仍想寫了傳世。木心存有傳世的一念嗎?不敢說沒有——很多段落、篇章,有針對,有所辯,顯然朝向窗外的人間——但他為什麽斷然寫下“張愛玲是看不起我的”,或者,“一以貫之者,蠢”?
我橫豎猜不透。假定他有這意思,他不介意布滿稿本的私房話嗎?怪哉!他好像(我是說:“好像”)不怎麽看重他的稿本。小代說他送醫前頭腦清楚,找煙抽。他並非猝死。就醫期間,我坐他床頭記下他的昏話醒話,一字不提那堆稿本。
那不是“作品”?對了。以他的自我專製,他不認為那是“文學”。忽然我想起——此刻才想起:獄中手稿。他早就沉溺於這麽一種寫作,就是:什麽什麽都不管,隻顧自己寫(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表白寫作的欲望:僅僅因為筆與白紙)。怎麽我忘了呢(恐怕他也忘了),五十年前在囚禁中他就幹這種事。
他向來偷偷寫作,抱著(近乎愉悅的)絕望。固然,囚禁與臨老的絕望,不一樣,但寫作是他活著的跡象,英語更簡單:I am here。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將出書生涯稱作“粉墨登場”。現在他閃身退場了。他早已中斷與對岸出版人的合作。他放棄綠卡,回老家(換到烏鎮居民證嗎)。當理想國出齊他的書(合同概由我代簽),他不再與主編聯絡。他渴望出名,但他是不要歸屬的人(一匹獸的境界)。
然而他無法遏製心裏掠過的句子——“骷髏說,那末我沒有臉了”——他無法抵禦筆和紙頁,直到衰竭,昏迷,苟延殘喘。在重症病室叫他不應,我湊近看他,發現隔了一天,他的下巴仍然冒出胡子,就像他的俳句。
主啊  我奮鬥了一生  你都看見嗎
他不是基督徒(又來借好聽的修辭)。但他的無數稿頁,肯定看見了。
 
陳丹青
2021年12月5日—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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