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半年,大概由於長期缺乏睡眠的緣故,我的眼睛罷了工,不能久看屏幕,否則酸痛無比。為此我去瞧了七八位大夫,拿了一大堆藥回來,每天清洗眼瞼、滴眼藥水、塗眼藥膏,搞得比老婆化妝的時間都長。然而泌淚功能卻很難恢複,眼晴總是覺得幹澀,怕見強光,把屏幕亮度降到30%才好受點。饒是如此,也不能在電腦前麵久呆。超過一小時,就像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渾身上下腦袋疼。
說也奇怪,隻要不盯電腦屏幕,我的眼睛並無異常,很遠的東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懷疑此即所謂“幹眼病”,但眼科中心的大夫並沒有這樣說,隻是簡單告訴我:“不是什麽大毛病,可也不容易好利索。眼淚裏麵既有水也有油,通常能夠維持一定的平衡。但你的眼淚水很少、油很多,所以才會出現種種不適。”
回來以後,自己感悟了一下:這應該是我長年使用人造眼淚的結果,現在搞得自我造淚功能萎縮,卻沒辦法馬上恢複原生態,隻能用更多藥物先撐著,讓眼睛具備基本的工作能力,否則連飯碗都難保。
剩下來,就得按照毛主席的教導,“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讓體內慢慢生長抵抗力和它作鬥爭直至最後戰而勝之,這是對付慢性病的方法。”我這人歲數不算太大,可已經得過好幾樣慢性病,全都突如其來,揮之不去。頭一個就是關節炎,大約24歲得上的。其時我正在北京任教,每周要去位於大興的分院上課。由於路途較遠,早上六點半就要坐班車出發。進到11月下旬,天氣驟然變冷,夜裏溫度降到冰點以下。那天班車也沒開暖氣,我穿著一身單衣單褲,在車上足足凍了一個多鍾頭,回來後便覺得膝蓋針紮般疼痛。我以為多穿點衣服、捂幾天就能好,沒想到由此開始了漫長的關節炎史。病情嚴重時,入夏都要佩戴護膝。有人從我麵前經過,帶起的那股氣流都能讓我的膝蓋感覺不適,簡直比林黛玉還弱不禁風。其實我小時候是很扛凍的。西安冬天並不比北京更好過,而且家裏學校都沒有暖氣。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麵摸爬滾打,兩手生滿凍瘡,一開春便腫痛難當,可也沒哪個真就凍出毛病來了。孰料活到20多歲,坐一趟班車便把我的兩個膝蓋給報銷了。人之脆弱,竟至於此!
到了26歲上下,舊病未去,又添新病。那兩年我諸事不順,炒股、出國、戀愛通通失敗,搞得極度抑鬱,整宿難眠。樓上宿舍喜歡打牌,半夜裏經常掉一兩隻麻將下來,就算有點睡意也全給攪沒了。每隔十天半個月,我都要到醫務室去開安眠藥。校醫跟我挺熟,我屢次向他們抱怨:“什麽‘安定’、‘舒樂安定’,我一頓吃四片都不管用,別是假藥吧?”其實藥沒問題,是我的服法有問題——隻要藥片一下肚,我就全神貫注周身反應,準備見證奇跡的發生,結果隻見證了頭昏腦脹,卻始終進入不了“黑甜鄉”。說到底,還是過於焦慮,沒法放鬆神經。
我的失眠,跟我在大學時代練功也有關係。那會兒有個叫呂繼唐的大師,宣傳氣功治療近視眼,全國知名。有一回他來B大親自傳授功法,地點在二教,擠了三四百人進去。大師道行很高,上來先不說近視眼,而說《西遊記》。根據他多年的研究成果,《西遊記》乃是一部練功專著,裏麵有許多機關暗語。比如孫悟空不遠萬裏、跨洲學藝,找到一個“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所在。但凡練功的都知道,靈台、方寸指的就是心,斜月三星也是個“心”字。所以說,這地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調心養息。隻要用心練功,七十二般變化未必能有,延年益壽肯定沒問題,治個近視眼又何足道哉?一席話說得大家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接下來,他領著大家現場練功,說這裏氣場強大,容易入道。演練結束,幾位弟子捧出一摞摞練功秘笈,擺在第一排的課桌上。這些小冊子一本不到20頁,卻要賣5毛錢,須知一份豬肉扒才2毛錢。但是購者踴躍,幾百本秘笈很快被瘋搶一空——其中不少真是被趁亂搶走的。
我總算搞到一本,天天照著練。先花一個月聚丹田之氣,等“丹”基本成形後,再運到手掌之上,向自己的雙眼發功。如此練了小半年,印堂的氣感越來越強烈,好像安了個小燈泡在裏麵。我以為自己要開“天眼”了,更加把意念集中到那裏,結果搞得真氣上頭,整個臉火燒火燎,開滿青春痘。我這才意識到出了偏差,不敢再練了,然而真氣已沒法回到丹田,而是滯留在麵部額頭。我開始睡不好覺。那時學生生活沒規律,晚上11點宿舍熄燈,沒打完牌的就把桌子搬到樓道裏接著打。三教是“玩命樓”,愛學習的和愛看武俠小說的都去那裏玩命,淩晨才披星戴月地返回宿舍。我們屋有個練健美的老忘了帶鑰匙,半夜敲門沒人願意起來給他開,他就一屁股把門蹶開。蹶過幾次,門都劈了,鎖撞掉後直接插回原處,不用再費勁往裏擰螺絲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隻要在B大呆著,就算不練功,也很難睡個安穩覺,不過徹夜失眠倒也不常發生。
如今卻到了每晚需服安眠藥的地步,真叫我有些“病入膏肓”的感覺。某天我喝了點二鍋頭,居然稀裏糊塗地睡了一宿好覺。發現這個妙方以後,我在床頭地板上置了一瓶紅星牌65度二鍋頭,晚上睡不著時就拎起來喝兩口。剛開始挺管用,一瓶能釘一個禮拜;到後來酒量越來越大,一宿就幹掉半瓶。白酒裏邊,就數紅星二鍋頭最便宜,但也得五塊來錢。這麽一個消耗速度,讓我一窮教師確實有些財力不支。
如此捱了一年多,我又得了一個咳嗽的毛病,從初冬一直咳到初夏。這病很奇怪,既不發燒,也不感冒,隻是幹咳,每隔兩三分鍾就咳一回,一天下來總得咳個幾百回。如此咳法確實傷元氣,我經常盜汗,五月飄楊花時都不敢脫掉厚毛衣。去醫院瞧了幾回,最終確診為支氣管炎。各種藥嚐試了個遍,覺得還是阿莫西林管點用,一連吃了八盒,欲罷不能。
到醫務室再去拿藥時,換了個新來的李大夫,卻不肯給我開了。他一臉嚴肅地教導我:“阿莫西林是最厲害的抗生素,你這點小病就天天服用,將來得了大病該怎麽治?”最後隻給我開了一瓶黃氏響聲丸。這藥我以前吃過,感覺沒什麽用,吃半瓶就停了。如今在李大夫的恐嚇下,我隻能暫且相信中醫這“有意無意的騙子”。沒想到吃掉五六瓶,咳嗽居然漸漸止住了。
拔掉這個病根,我一下子來了信心,開始恢複鍛煉。剛開始還不敢跑步,除了怕咳以外,還怕真氣上頭,所以隻能慢走。久病初愈,我的身體和風箏一樣單薄,晚上一步一蹭地從學校蹭到長安街,來回走了三個鍾頭。到宿舍倒頭便睡,竟然一夜酣眠。由此我悟出真諦:與其吃安眠藥、喝二鍋頭,不如把自己累個賊死。接下來的兩個月,我每晚9點出門,12點回來,整條路上的銀杏黃葉,都歸我一個人踩。
到了入冬,我可以慢跑了,從一千米逐漸增至五千米,達到中學水平。我就像從閻羅殿裏逃出來一般,再也不敢輕忽人生,從此堅持鍛煉。到了三十歲時,我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很好了,失眠和關節炎都不告而別,並且——再也不長青春痘了。
其後多年,我一直沒什麽大毛病,吃得香睡得著,能跑能顛。然而到了2019年夏,我帶著兒子上了一趟黃山。一路有小雨,上衣尚可,褲子盡濕。到了山頂,被風一吹,頓覺雙膝刺痛。心想壞了,老毛病要犯!可是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隻能勉力前行。近黃昏時終於到了白雲賓館,幸喜房裏有個電暖器,我守著它烤了兩個多小時,總算不覺得痛了。然而回到新加坡以後,兩條腿還是不靈光了,空調環境裏必須戴護膝,否則就跟坐了老虎凳差不多。
雪上加霜的是,我又得了“足底筋膜炎”。其實去黃山之前,我已感到左腳跟隱隱作痛。早上起床後尤為明顯,但走上個把小時疼痛就緩解了,所以我也沒太當回事。孰知兩個月後越來越痛,腳後跟就像踩著了一根釘子。去國大醫院看骨科,大夫一聽就說:“你這病很常見,主要是足底韌帶老化造成的,如同橡皮筋失去彈性後,開始出現細小孔洞。當然也有可能是骨刺造成的。”拍了X光後,他指著照片對我說:“你的腳後跟確實長了一個骨刺,不過很小,很難說是不是它引起的。還是保守治療吧——手術效果並不好,不如買雙軟鞋管用!”
之後我買了七八雙軟鞋,但沒有一雙完全管用。我害怕病情繼續發展,半年裏足不出戶——那時新加坡疫情已經開始,居家本是常態生存方式。老煙曾對我說:“人老先老腿。腿不能動了,離死也就不遠了。”誠哉斯言!那半年呆下來,我變得非常虛弱,感覺全身髒器都快要衰竭了。再這樣呆半年,我預計自己不會死於新冠,而會像阿喀琉斯一樣死於腳後跟。
於是我不得不再次展開自救行動。搜遍全網,找到一個美國大夫的偏方:前腳掌著地,每天踩幾分鍾樓梯。他有一套複雜理論,我也隻看了個將信將疑。不過這病吃藥開刀都沒用,踩踩樓梯又何妨?
起初,我每天隻能踩三分鍾,沒覺得有什麽變化。兩個月後增加到五分鍾,開始見效,可以繞樓跑一小圈了。半年後,我終於能跑一千米了。然而我必須十分小心。我的兩條腿確已衰老,稍一冒進,不是腳後跟痛,就是膝蓋痛。我隻能不斷學習跟它們打交道,找到每個訓練階段的崩潰點,不斷逼近這個點,但不讓它們真的崩潰。如此訓練了兩年,現在我已經可以踩11分鍾台階,隔天跑五千米了,膝蓋也大有好轉。我的跑步是老煙從小帶出來的。對我來說,跑步是生命之本。隻要我還能跑,我就能夠抗擊衰老。
現在我得的這個眼病,遠不如足底筋膜炎可怕。大不了我就不寫了,總不至於要了我的命。這半年來,我當真遠離電腦,整天在外麵晃蕩,觀看白雲蒼狗、青鬆灰鼠(新加坡的鬆鼠都是灰的)。最近我發現公園和小區裏的雞多了起來——不是野雞,而是家雞。公的紅冠綠尾,和我小時見的一模一樣,它的長翎拔下來做毽子最好了。此事我有點想不明白:新加坡政府引進這麽多雞幹嘛?抑或是有人吃飽了撐的,把自家養的雞放了出來?不過也繁殖得太快了。早起就能聽到雞打鳴,用點心大概還能在草叢裏揀到幾隻雞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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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斷斷續續、拉拉雜雜寫了半個月,主要還是想對網友有個交待。鑒於目力受損,往後我不能再泡壇了。如果上帝假我以時日,我會努力把《老煙記事》寫完的。後麵二三十萬字,對於作品的完整性有著重大影響,我自然不願在世上添一座爛尾樓。但如果上帝不遂我願,我也隻能聽天由命,留下本章作為結尾了。
《老煙記事》一路至此,共計70萬字。
202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