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吳君
吳君是比我大九歲哥哥的小學同學,和另一位譚姓同學在旅滬廣東人辦的郇光小學同窗六年,按理輪不到我來寫他。隻是日前偶爾翻閱舊照片見到他送我的再婚照,不由得想起他來。
他家住在法租界,殷實人家,人俊秀聰明,一種好人家教養出來的氣質。我母親很喜歡他,說他待長輩謙和有禮。小學畢業後他入南洋模範中學,譚姓同學和我哥就讀上海中學,三人即使不同校仍多來往算是求學時的至交。
我對他印象最深刻是讀高中時來我家那次,他和我哥高談闊論到晚上直到家人電話來催,我人小不太懂他們談話的內容,隻知道他們都有日後上北京讀書的想法。
說也有意思,那時都認為上海環境浮燥,上北大清華讀書才是正途,父母一般也鼓勵這種選擇。於是吳君上了北大物理係,我哥是入清華電機係,譚同學思想進步被選為輔導員,當時問他留校意見時他表示要求入黨,後來他也入了清華,自控係。
一晃近十年,60年我哥留蘇回國,先是在外地工作後設法調回上海,吳君得知便給我哥寫了信並附照片告訴他自己的情況。原來他已入籍德國成家有了孩子,照片中他坐在院子裏讀報,不遠處是他的德國妻子晾曬床單。他說在Urich的核能所工作,業餘仍醉心數學,信中列出好幾組數字組合的等式,很是奇妙精巧,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又是怎樣拚湊出來的。吳君也問起譚同學近況。我哥回答,譚已經是人大代表清華大學學生會主席,早是大人物了。
當時我也就讀北大物理係,大三有中級物理實驗課,長相清臒的錢姓實驗課老師年齡和我哥相仿,於是一次做實驗時我問了他認不認識吳君。老師頗奇怪看著我眼神有些警惕,問怎樣認識吳君的,我告訴了。他俄延片刻簡單地回答:“吳的思想不好,讀大一時就申請去了香港沒有回來。”須知那時公認去香港滯留不歸等同叛國,我知趣噤言,本想多問幾句也咽了回去。
又是20年過去了,80年代在語言學院讀德語期間,同學中有來自原子能所的,我悉知該所前後赴德進修人員都是去Urich核能所後,便托打聽那兒是否有吳君這個人。好一段日子後告之,是有這樣一個德籍華人,擔任算是資深程序員的工作。
離京前我哥告我吳君受邀來中國洽談合作事宜,下榻旅館離我家還不遠。正好想了解一些出國事宜便拜訪他。自兒時起到這次再見,他從翩翩少年已成謝頂重胡子中年男子了。他兒子同行,交談中,中西混血的兒子嘟囔說自己在中國被稱為外國人,在德國又被認為不是德國本土人,不禁莞爾。
後來他去了上海。我二姐夫在複旦物理係,讀過吳君給我哥寫的來華謀求合作信件,裏麵強調自己的數學造詣。姐夫不敢怠慢,特別邀請他在數學係兩位教授和吳君一聚,看有沒有與複旦的合作機會。事後聽姐夫說,教授們說吳君的研究不成係統,數字組合好多結果是湊成的,講不出背後的理論。姐夫覺得很沒麵子,大約之前他替吳君吹噓過了。
過了幾個月,從給我哥的信看到,吳君說自己已被應聘雲南某大學的客座教授並受邀參與籌建西藏大學雲雲(查”百度”,1985年西藏大學由若幹學校合並成立),信末尾龍飛鳳舞簽名前赫然是Professor。
我到漢堡TUHH進修期間聯係了吳君。信件和電話中吳君對我很熱情,我知道是看在我哥的情麵上,若套近乎我和他還是校友呢。他給了我漢堡大學關愚謙的地址(關曾用西園寺公一公子護照冒險逃離中國,株連多人),說是他的好朋友,有事可以找關,他又談到他有一個化學教授好朋友,教授有一個核廢料處理博士生名額,吳君介紹了我。那位教授電話打到我實驗室,詳盡談了幾乎一個鍾頭最後表示接受,但資格考試需我自己辦好,教授刻意說得很慢讓我能跟的上。我躊躇思量再三,覺得專業相距過遠心虛,另外,其時實驗室的實驗工作幾近占了我全部精力,當時無暇做申請準備工作,最後耽誤了。吳君連連怪我太不主動,我隻能表示歉意。
回京後在87-88年收到過他的來信,告訴我他最近新婚,不妨認識一下他現在在紫竹院D學院的新婚妻子,信裏附了一張他們的合影照,照片中吳君對著正前,女的斜對左方,年齡相差估計至少有二十歲。適時我每周要帶孩子去D學院老師那兒學琴,順便問了老師知不知道此人。老師回話含糊不願細說。
電話預約好後到了他妻子家,吳君一定說了他與我的關係,所以他妻子很鄭重接待了我,在她的煥然一新的婚房,她指著牆壁上的他們結婚照說:“隻有這個才是他的。”環顧房間四周說:“這些都是我們家置辦的,他一點兒都沒有出錢和出力。”女方說話帶有北京大妞直爽,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後我就告辭了。想來這樣的婚姻各有所需吧。
幾年後得知他們的離婚消息,那是在女方到了德國,也把她兄弟家人順利辦成移民還開了一中餐館以後的事。接著,又知道他再婚,他們小學同班女同學頗有微詞:“伊的婚結得,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這是我哥一次與我聊天時的八卦,順帶提及他和德國原配離婚原因,據吳君自己說,女方脾氣暴躁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吳君最後的消息是心髒病發作過世,也就是七十多歲終年。
此文開頭提過,從資格,年齡,交往和經曆,吳君輪不到我來寫。但他給我印象深刻,他為人直率真誠,喜歡侃侃而談,當年若留在大陸,依他脾性反右肯定是右派。我們電話和通信多,讀他的信,天馬行空其音容躍然紙上。隻遺憾當年他去德國囿於環境,沒有下決心從頭來過,以他的聰慧並不難:也就是取得當地認可的文憑升大學再讀博士,這樣後來的學術道路會寛得多,不會止步於普通。
順便提一下譚姓同學,他文革經曆坎坷政治仕途中斷,後華麗轉身成為大陸名計算機教育專家,單“BASIC語言”一書暢銷了一千多萬冊。
寫上以上這幾句,權作我對這位多年交往已作古的友人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