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噩耗
六八年對父親的沙石老家來說，是個不幸的一年。春節沒過多久，忽然傳來噩耗，遠嫁在宜春的大姑去世了。享年才三十三歲。
大姑是祖父祖母的第一個孩子，從小就備受寵愛，她為人也聰明活潑，爭強好勝，精明能幹，性格也很是潑辣果斷，和爸爸相比，她性格更像祖父一些。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外縣的一個知識幹部，過上了幾年安定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長，在五七年反右派時，大姑的丈夫因為給上級領導提了一些意見，被打成右派，發送去了外地農場勞動改造。大姑沒了辦法，隻好和丈夫離了婚。幾年後，又改嫁到了宜春。可這個男人，卻是個品德惡劣的人，老在外麵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文革後，他成了造反派頭子，周圍的女人就更多了。大姑為此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次架。
有一天夜裏，他們屋裏又傳出激烈的爭吵聲，然後就沒聲音了。過了一會，這個男的假裝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大聲喊道，“江翠華不行了！江翠華不行了！”。同事們聞訊趕來，到裏屋一看，大姑圓睜著眼，躺在床上，人卻已經斷了氣。那個男人解釋說是大姑是心髒病發作去世的。
同事們很是懷疑大姑的死因，有人就去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解剖了大姑的遺體，發現大姑的脖子上有兩團凝血，很像是被人用力掐過。那個男人做為主要嫌疑對象被抓了起來。但那個男人極力抵賴。當時又是動亂時期，要砸爛“公檢法”，公安局也是自身難保，這件事就不了了之，掛了起來。直到幾年後清查“五一六”，查出這個造反派頭頭手裏還有其它幾條人命，數罪並罰，才槍斃了這個殺人凶手。
大姑去世的噩耗傳來，祖母哭昏了過去。她萬萬沒有想到，大女兒會走在自己前麵，而且會死的那麽慘。開始大家還想瞞住太婆，可太婆不知道怎麽也知道了，老人家抱著大孫女的照片，傷心的哭了許久。
沒過多久，新的災難又降臨到了這個不幸的家庭頭上。沙石的造反派衝進家來，勒令祖母，太婆，叔叔他們三天內必須搬離鎮子，遷去峰山深處的一個叫“李樹下”的村莊。可憐我太婆已經七十多歲了，不得不背井離鄉，離開居住了幾十年的沙石鎮。到了山村，因為他們是外鄉人，又戴著“反動地主家庭”的帽子，當地的造反派幹部可沒少欺負他們。每天上工時，都要把太婆，祖母，叔叔叫出來，站在眾人麵前，胸前掛著牌子，批鬥一番，然後再監督他們勞動。血氣方剛的叔叔不堪屈辱，就逃亡到了外地，最後跑到新疆去了。
叔叔逃走後，太婆祖母的日子就更難熬了。窮凶極惡的當地造反派村幹部不停地批鬥, 辱罵, 甚至毆打兩位老人。太婆已經七十餘歲了，實在經不起這種折磨，很快就病倒，病情急劇惡化，眼看就要不行了。幸好祖母衣不釋帶，竭力照顧，太婆的病情才稍稍穩定些。
那天清晨，祖母正在給太婆喂飯，村幹部又來催了：“地主婆，快去上工去！”
"老奶奶快不行了，能不能讓我在家照顧她一天？”祖母懇求道。
"不行！你別給我裝模作樣了！快走！” 村幹部毫不留情。
"老奶奶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們，行行好，讓我留下來，給她送個終吧！”祖母哭著乞求道。
"你這個地主婆，別給我來這一套！還想逃避勞動改造？告訴我，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再磨蹭，我就喊民兵抓你走！” 那個造反起家的村幹部手指著祖母，惡狠狠地訓斥道。
百般無奈，萬般不舍，祖母哭著離開了太婆。當她離開房門，往裏看時，她看見太婆無力地嚅動著嘴，輕輕地呼喚著祖母的小名，”英姑，英姑……”；一串串眼淚從太婆眼裏流了出來。
祖母哭著走了。屋裏隻有太婆一個人了，靜悄悄的，沒了人的聲音，唯有遠處峰巒上北風呼嘯，掠動森林，發出陣陣林嘯。太婆昏睡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她的頭腦忽然變得非常清晰，許多往事湧上心頭：
"當我還在做女孩子的時候，我每天都和姐妹們玩耍，那時是多麽的快樂啊，桃江啊桃江，我真懷念你的山山水水。
後來我嫁到沙石，丈夫對我真好，讓我管家。不久我們就有了孩兒。可沒幾年，丈夫就走了，拋下了我和孩兒。
就我一個人，把兒子帶大，把家業搞得紅火熱鬧。大家都誇我羨慕我，可誰又知道，我背地裏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呢？
兒啊兒，你轟轟烈烈地在外麵闖蕩，家裏就是我和英姑在支撐，在管。你是光耀了門庭，可你也給家帶來了禍根啊。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是一場空。我也該走了。可我還是放心不下我的兩個孫兒。少華少清，奶奶不能再照看你們了。你們要好好地活下去。少華, 我的大孫啊，你去年娶了媳婦兒，可是，我是看不到重孫子了。
英姑，這麽多年，就苦了你了。媽就要走了，你可要活下去啊。
夫啊，兒啊，孫女啊，我就要來了，就要來了。
走吧，走吧。這個悲慘世界，我已經厭倦了。是該離開了，該離開了……”
夜幕降臨了。祖母經受了又一天的批鬥，勞動，訓斥後，急衝衝地趕回家。她一進門，就大聲叫”媽！” 可是沒人回應。點上油燈一看，太婆睜著眼，嘴半張著，已經氣絕多時了。
”媽！” 祖母撲在太婆的遺體上，放聲痛哭起來。
聽到這悲慘的哭聲，好心的鄰居趕過來幫忙。他們問祖母有沒有準備棺木，祖母隻是不停地哭泣著—那時家裏哪有可能準備棺木啊。於是大家相幫著，把太婆的遺體裹在一張舊草席裏麵，抬了出去，埋葬在一個山穀裏。
山穀裏花開花落，人世間冬去春來。不知不覺，十二年過去了。
一九八零年的一個春日裏。峰山深處山穀裏芳草萋萋，草叢中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間草叢中安詳地翩翩飛舞著。兩個中年男子，跪在山穀裏的一座小土包前。他們小心翼翼地挖開土包，打開一張草席，取出太婆的遺骨，恭恭敬敬地放入一個精美的大壇子裏麵。年輕一些的男子忍不住哭了起來。年長的那個男子，用手臂擁抱住他，柔聲安慰著弟弟，可他自已卻不禁是淚流滿麵。他用一隻事先準備的錐子，紮進拇指，然後把血滴在太婆的遺骨上。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奶奶，少華少清接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吧。”
山穀寂寞無聲，隻有杜鵑鳥在遠處輕輕地啼叫著。突然間，一陣山風呼呼地吹了過來，吹動起兩個中年男子的衣裳，撫摸著他們的頭發。山穀裏的竹木，也跟著搖晃起來，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親愛的太婆，你魂兮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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