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我這個年齡的人,當初的理想是什麽?
我是山東文登人,那裏曆史悠久,鄉人更是以愛讀書、有學問出名。
抗戰爆發後,文登最先拿起武器抗擊日寇的,也是一些讀書人。
我初一的一天夜裏,在一名地下黨的帶領下,晝宿夜行,穿過數道日偽封鎖線,輾轉到了棲霞北部山區的膠東抗大,成了一名八路軍戰士。
這一年,我剛滿18歲。
中國人要想過上好日子,必須將日本gz打出去。
可是抗大畢業後,一紙調令,我成了宣傳隊的一名文藝兵。我一心一意想上前線殺日寇,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可我隻有服從命令。
原來,膠東抗大剛成立了宣傳隊,急缺文藝骨幹。我有文化、會畫畫,還能拉一手好胡琴,宣傳隊選人時第一個就選中了我。
長津湖戰役結束後的我
來宣傳隊前,部隊首長交給我的任務是“以文為槍”。當時,宣傳隊隻有十幾個人,雖然都有些愛好,但要排演文藝節目實在困難。
我一天到晚琢磨著“以文為槍”這句話,受當地皮影戲啟發,我想到了嚐試製作起了“土電影”。
一天晚上,我找來一個放大鏡,固定在硬紙殼上,再用煤油燈光照射,室內牆上立馬映出了玻璃幻燈片。
在抗大修械所工程師的幫助下,經過反複試驗,最終製成了以汽燈為光源的鐵製幻燈機。
後來,我又對幻燈機進行了改進,研究出了同時放映一靜一動兩幅幻燈片的方法,讓十分寶貴的抗戰照片和我畫的美術畫成了會動的“土電影”。
這個“土電影”,在膠東抗日根據地是首創。
抗戰期間,我雖然沒當成殺敵英雄,但憑自己發明的“土電影”,當選為屈指可數的膠東抗大模範工作者。
1945年8月,日寇投降後,膠東抗大宣傳隊奉命調入華野9縱文工團,我的任務仍然是搞“土電影”。
因為要搜集製作“土電影”的素材,我經常要深入作戰前線,時間久了,心裏萌生了一個念頭,我要能當上一名戰地記者該有多好!
1950年10月初,憑著我寫的一篇戰地新聞,我被調到27軍《勝利報》報社。
這時,27軍已經自江浙一帶北上山東津浦鐵路沿線集結,隨時準備參加抗美援朝,我成了一名副其實的戰地記者。
但直到見識過戰爭的殘酷,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如果現在再問我,我的回答會更簡單:“打完仗,過太平日子,能吃上飽飯。”
這是那個年代所有人的夢想。打日本gz是這樣,三年內戰和抗美援朝也是這樣。
部隊的戰士絕大多數是農民,想法很樸素,也很真實。
部隊除了打仗,吃穿也是少不了的。可在朝鮮,打仗難,吃穿更難。
起初,先頭部隊入朝,當地老百姓殺豬宰雞,撈大米幹飯,有的還拿出高麗參和黃酒招待誌願軍,但到後來,連朝鮮人不稀罕的土豆也稀缺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美軍更懂得這個道理,它的飛機專門轟炸運輸部隊的火車和汽車。
美軍先進的裝備,隨軍的坦克大炮
27軍僅有的15輛汽車,入朝的第一天就報廢了12輛,剩下的3輛也沒有按時到達預定位置,幾萬人的後勤運輸線一時被完全切斷了。
這時,饑餓難耐的戰士到了宿營地,以連、排為單位自行到附近村裏尋找食物。
隻要找到能吃的東西,留下署名部隊代號的紙條,什麽都拿,能拿多少拿多少,顧不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
一天早晨,部隊在一個山村宿營。為了跟當地人學朝鮮話,我帶上手槍獨自進了村裏。
可家家戶戶“空舍清野”,不用說吃的,連個人影也不見。我接連進了幾戶人家,都是房門緊閉。
突然,聽到不遠處有誌願軍在爭吵,走過去才明白,原來7連司務長發現菜園地窖裏有土豆,便通知各排來領土豆。
來領土豆的人中,有一位分管連隊群眾紀律的同誌,他見老鄉不在家,堅決不同意。
這位戰士的理由很充分:“我們誌願出兵,朝鮮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動,隨便拿人家的土豆,這是違反群眾紀律。”
另一位戰士不服氣:“你拿紀律當飯吃啊,吃飽了肚子好去打美國gz,打敗美國gz是最要緊的紀律。否則,我們來遭這個罪幹啥?你說來這鬼地方幹啥?”
事務長見我來了,就把難題拋給了我:“你是軍部的記者,這兒就你最有文化,你來決定吧。”
起初,我也是猶豫,可麵對饑餓難耐的戰士我猶豫不得。
我對那位分管群眾紀律的戰士說:“現在讓大家吃飽肚子是頭等大事,土豆可以拿走,但要給老鄉留下借條。”
部隊離開之前,文書在一塊木板上寫下了部隊的代號和拿走土豆的數量與日期,牢牢地插在了土豆窖子上。
戰爭奪走了人們的理智和氣節,麵對饑餓,人們甚至會變得比野獸還瘋狂。
經過十幾天的長途跋涉,27軍終於出其不意地到達長津湖畔的預定作戰地區,將美軍的7師31加強步兵團死死圍住了。
這支隊伍是美國陸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曾因成功攻入俄國西伯利亞,被時任的美國總統授予“北極熊團”稱號,並親自授予“北極熊”旗。
被我軍繳獲的美軍“北極熊”團團旗
長津湖地區是朝鮮北部最為苦寒的地區,海拔在1000至2000米之間,林木茂密,道路狹小,人煙稀少,夜間最低溫度接近攝氏零下40度,當年又是50年不遇的嚴冬。
誌願軍士兵穿著的都是華東溫帶的冬季服裝,團以上幹部的棉衣還沒有發放。
11月27日夜間,長津湖戰役打響。打到第三天的29日,傷亡嚴重的27軍停止了攻擊。
當天夜裏,我冒著鵝毛大雪走了10多裏夜路,循著電話線,好不容易找到了27軍陣前指揮所。
軍前指設在半山坡上的一棟草屋裏,除了一位值班參謀和兩位哨兵外,其餘的人都在屋裏睡覺。滿屋都是沉沉的呼嚕聲,一副好幾年都沒睡覺的樣子。
裏麵的人已經3天3夜沒合眼了,草屋裏外兩間火炕上,躺著軍長彭德清、政委劉浩天和各個部門首長,以及參謀警衛和房東老鄉30多人,人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
借著昏暗的馬燈,我費了好大勁才擠進一隻腳,可引來一位朝鮮小女孩煩躁的喊叫聲。小女孩一喊,我的睡意沒了。
我來到外間和值班參謀聊天。我問對方為啥指揮所這麽安靜。
值班參謀麵色慘淡,告訴我部隊凍傷過萬,凍死上千,攻擊傷亡也很大,而且彈快盡糧已絕,隻有原地休整後,到30日夜間才能繼續發起進攻。
為了獲取第一手陣前情報,我又問值班參謀,哪個部隊打的最慘烈。他讓我去找駐紮在內洞峙和新興裏的80師。
草屋外麵有個喂牲口的草棚子,棚子底下有個大草筐,我鑽進草筐裏迷瞪了一個多小時,天剛亮就啟程去了80師在內洞峙、新興裏的陣地。
在80師,我走了幾個陣地,每到一個地方心就咯噔一下子。眼前活生生的景象告訴我,英勇的27軍已經無力再戰了,部隊根本打不動了。
陣地上的戰士們餓的眼睛冒光,見美軍也停止了反擊,紛紛到莊稼地裏扒開厚厚的積雪,尋找老百姓收割時落下的一些穀穗,撿到了的直接放進嘴裏嚼吞,撿不到的失望而歸。
我的老戰友戴慶奎的那個連隊,斷糧整整一周了。
部隊餓瘋了,為了保持戰鬥力,每天都要派人去搶回幾個美軍屍體,用刺刀割下美軍屍體腿肚子上的肉,再用火烤一烤,半生不熟的,閉上眼睛,胡亂咽下去了事。
戴慶奎還對我講過一件事,我至死都不會忘記。
連隊發起衝鋒前,有位戰士對連長說:“連長,我不怕死,你讓我吃頓飽飯吧!填飽了肚子,我好有勁去殺美國gz!”
剛烈的連長轉過身去,他哭了!因為他和戰士們一樣,也是幾天沒吃東西了。
戴慶奎已經去世多年,但這位和連長要食物的戰士名字,我至今沒有查到,是犧牲還是健在,已經不得而知了。
長津湖戰役期間,部隊一直靠繳獲敵人的食品生存,啃樹皮吞棉花的也有,直到占領了鹹興後,才送來了炒麵和牛肉幹。
誌願軍戰士們在吃炒麵
炒麵隻夠吃一頓,牛肉幹每人一小包。那牛肉幹是寶貝啊,這是入朝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吃到祖國運來的肉食。
我舍不得吃啊,每次隻含一小片,像吃糖塊一樣,用口水化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