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流民圖》想起文革期間隨母親的一段逃難經曆
幾年前回國在北京轉機,多逗留一天,逛到中國美術館,那天展品中正好有著名畫家蔣兆和先生的《流民圖》。掛在大廳最顯著的位置的原件雖有殘破,真人大小的人物栩栩如生,無不在控訴侵華日軍給中國人民造成的苦難,讓人震撼。
這讓我想起在沒有外敵入侵的和平年代,由於黨內高層內鬥,讓中國人民同樣遭受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1966年,毛雖掌握最高權力,但成天疑神疑鬼,擔心權位不保。為打擊對手,捍衛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跑到老家滴水洞神隱了十一天,設計和發動了一場自下而上的造神運動和“內戰”,無數人被卷入,流離失所。每次看到這幅《流民圖》,就會聯想起我童年時跟隨母親的一次逃難。
1969年我未滿七歲,文革內鬥正酣,我的家鄉——地處大西南山溝裏的一座小城,也躁動不安,人們像著魔似的,高音喇叭整天喊著誓死保衛毛,捍衛毛的正確路線,個人崇拜到達頂峰。更荒謬的是,昔日的同事,朋友和親人天天為毛辯論,加入到不同“戰鬥隊“,彼此為敵,大打出手,急紅眼甚至動刀動搶。家中不遠的教學大樓上修起了帶搶眼的碉堡,讓人恐懼,父親一派的“戰友”不幸被對手抓住,打斷了幾條肋骨,有人來通風報信,讓父親快逃。那天晚上,父親隻好連夜逃到幾十公裏外小姨下鄉的知青點,原就認識的公社領導把父親藏了起來。
父親原打算帶我一同逃往北方老家,而不是妹妹,因老家重男輕女。不巧的是,當時我和表弟隨外婆到二姨家玩去了,開車到二姨家,要經過中國最危險的一段盤山公路,需要一天,並不是每天有車。從知青點步行十幾公裏有一個火車小站,小姨立刻從小站趕車回我家,第二天帶上我妹妹和一些錢糧(票),換洗衣服,再乘火車返回小站。按原來約定,父親已經等在站台,接到我妹妹後,馬上登上同一趟列車,幾經周折,數天後終於到了西北黃土高原上的老家。
四歲的妹妹第一次離開母親,父親也是第一次單獨帶她出遠門。火車途徑一些小站,站台盛開著各種美麗的花,我猜是夾竹桃,妹妹每次看到後都吵著要父親下去采摘。好不容易連哄帶騙把妹妹帶回老家,但麻煩來了,妹妹不哭不鬧,但整天摟在父親的脖子上,不停地念叨著“要回家,要回家家”。父親沒有辦法,隻好打電報讓母親帶我和弟弟也趕回老家。
經過短暫準備,母親借了二百塊錢,縫在內衣裏,牽上我,背上一歲的弟弟登上前往成都的火車。經過兩晝夜的走走停停,火車來到成都車站。原計劃等幾個小時就可轉乘開往西安的列車,但接通知,前方的寶成鐵道塌方,走不了啦,又不知何時修好。與多數乘客一樣,母親決定當晚就睡在站台上了。
五月的成都,夜晚還很涼,又開始下起蒙蒙細雨,站台四周漏風,隻有一個平坦的大頂蓋可以遮雨。慘白的燈光下,困倦不堪的旅客們都各找地盤和衣而睡了,我們來到一根大方柱子邊,正好看到有幾個淺淺的大竹籃子,裏麵新鋪有幹草,母親就與這位要去收小鴨苗的商販商量,讓我在幹草上睡一晚,好心的商販同意了。這樣,我蓋上所衣服在鴨籃裏睡了一覺,母親則抱著弟弟,靠在到柱子上,半睡半醒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母親先寄存好行旅,就帶我們在車站廣場找到一家餐館,黑板上隻有水煮蓮花白和泡椒蓮花白兩個菜,加上粗糙的米飯。匆匆吃完,再從小販那裏買到幾個已經不新鮮的水煮雞蛋,趕緊回到站台繼續等待。下午廣播突然通知,有一趟重慶開往北京的20次特快即將進入本站,隻見人們的迅速一下爬起來,往天橋飛奔,我也跟著母親加入狂奔的人群,不知跨越幾趟列車,來到最後一列列車旁,門邊已經擠滿了爭先恐後的人群,還有不停從隔壁列車底部鑽過來的人,有的背上是包袱被鉤住了哇哇大叫,亂成一團,驚恐萬狀。列車已鳴笛,好心的人把我和弟弟先從窗口接了進去,再把我母親也從窗口拖了上來,人還沒站穩,火車“咣當”一聲啟動了。
列車在單調的與軌道碰撞聲中行進,乘客們多昏昏欲睡,廣播突然緊急通知,前方的廣元車站沿線正在武鬥,雙方在槍戰,要求乘客關下窗和拉好窗簾,並低下頭,火車將全速衝過“封鎖線”。一歲的弟弟也很懂事跟著屏息趴在母親的膝蓋中間,時不時抬起頭,睜大又黑又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大家。火車終於開過廣元,大家知道“平安無事了”。大約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爬行,火車終於到達西安,出了站,母親叫來一輛三輪車,把我們連人帶行旅拉到了南郊的二伯家。稍為休息了兩天,我們坐上開往老家的火車,其實就是悶罐貨車裏麵放了幹草,可以坐,這居然還是賣票“班車”,晃了不知幾個小時,終於到了XX堡,父親進站台接到我們,再走幾公裏山坳,到了原上的老宅,一家人終於團聚。
2021-10-04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