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何村裏的大人們總喜歡講各種鬼故事嚇唬小孩子。
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溺水而亡的那個下午,好多大人都跑過來給我說她會來找我去給她做伴。
應該是我五六歲的光景,還沒有上小學,八月底,學校還沒有開學,我記憶裏的她就是那個下午她被九爺從吃水塘裏托起來的那個樣子,之前我兩的種種,沒有一點記憶,據說我倆一般大,基本上是形影不離。
午飯過後,應該是下午兩點鍾的樣子,午飯的時間她沒有回家吃飯,她爸媽就出來找了,村子周圍找了個遍,村裏的小孩子也問得差不多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前幾天正好村裏抽幹了吃水塘旁一路之隔的另一個小一點的水塘,抓了魚分給了各家各戶。吃水塘最大,和右邊的村子共用,方方正正的,一邊有六七十米的樣子。各邊村子邊又各自在塘裏挖了一兩個比較深的水坑,枯水期的時候水坑裏還能儲蓄點水,也不至於沒有水用。
我們很小的時候村裏有一口老井,吃的水都是從那口井裏打,倒進水缸,然後用裝著明礬的竹筒在水裏攪個幾分鍾,冬天的時候父親也會去那擔水洗衣服。
村周圍有五個水塘,村東頭的那個主要是下河(洗馬桶)和牛困水(泡澡)的地方。吃水塘在村西,大家洗衣洗菜的地方。吃水塘周圍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水塘,都長滿了水草。小一些的那個是村西的人下河和困牛的,大一些的那個就是馬路那邊的這個被抽幹了的,它主要是給吃水塘囤水的,到了夏末就把它的水抽過來,應對冬天枯水期。它和灌溉菜地用的大溝渠相連,過了夏天溝渠裏的水幹了,也就是時候把它的水抽給吃水塘了。村後麵菜地的中間還有一個水塘,它就是灌溉用的,它兩邊有水溝連著吃水塘和村東頭的水塘。
後來開始打搖水井,吃水塘基本上就是洗衣物了。很多年以後回去過老家一次,家家戶戶都用的是自來水,村子周圍的幾個池塘基本上都被填平了,波光粼粼的水麵看不見了。
水抽得多了,吃水塘的水就會往水溝裏漫,也就會有魚順水而下進入到溝裏。男孩子們就會把溝分幾段用泥巴堵起來,各自拿臉盆什麽的澆幹水抓魚。那邊水塘裏的大魚還沒見到影子,這邊有半大小子的各家基本上都抓到了屬於自己的小魚和蝦。
女孩子多半是等到水抽幹了,在男孩堆裏跟著抓泥鰍挖鱔魚。
我家哥哥帶著弟弟每天進進出出的收獲也不少,我自己有些潔癖,泥巴是不碰的,總是被我哥嫌棄,讓我回家呆著,那幾天我就自己跟自己玩。
菊英爸媽來問我時,村裏的孩子基本上都出動了,黑壓壓地擠滿了我家,但我那幾天一直都沒見過她,哪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爸不相信,軟硬兼施,讓我說實話,我被逼得流眼淚,她媽媽說會不會是要開學了,她去學校玩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往外走,包括我哥,沒有一點要做午飯的意思,我又餓又怕,不敢跟著他們,一個人在家抹眼淚。
小學學校在後邊村子的村圍,不遠,走過去十幾分鍾,學校後麵就是江堤了。
沒多久他們一群人又呼啦啦回來了,說是菊英上午去抓過泥鰍,然後去吃水塘洗過手腳,和她一起的小姑娘(比我們小一歲)洗完後沒看到她,就自己回家了,又一直不敢說,就跟在人群裏,一直到他們在學校周圍也找不到菊英,菊英的爸媽大哭,惹得她哭才問出來。
我家在最東頭,他們回來路過時都有些慌慌張張地往村西跑,我弟跑進來說給我聽,說完又跑出去了。
大人們也都出來了,我遠遠地跟在人群後,心裏害怕極了。
說是在水坑的邊上並排洗手洗腳來著,幾個伯爺在安排人打撈,水塘邊圍滿了大人孩子。我一個人站著岸邊蘆葦坡上,遠遠地看著他們比劃。
下水的三個人都說水下有什麽東西擋著,潛不到坑底,然後就有人說得找個火氣旺的才行,不一會兒就找來了九爺。
九爺托著她出水麵的時候,是背對著我的,我隻看到了她仰麵朝天的後腦勺,兩根細細的滴著水滴的小麻花辮,還有垂下的左手緊緊握著一手泥沙。
那一刻本來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我瞬間像被充氣了一樣胃裏脹得難受想吐。
他們很快就安葬了她,把她埋在了村子前麵的哪個菜地的角落裏。我想去看看她,又不敢,想著爸爸要是能早點下班就好了,他在就可以領我去她家看看她。
我在村子裏轉悠,想聽聽她的消息,又想躲開他們警告我的那些話。我在馬路上徘徊,想等著爸爸回來,又想看看他們要把她埋在哪裏。
我對那天的記憶有些混亂,有些空白,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回家的,我不記得那天後來有沒有吃飯,是怎麽睡著的。
我隻記得接下來的三四年裏,我是怎樣的瑟瑟發抖,膽戰心驚。
那時候夏天沒有空調沒有電扇,大家都是搬個竹床在屋外乘涼。父親幹脆在屋外支了兩張床,掛上兩頂蚊帳,我們一家人就睡著屋外。
菊英過世後,我不知道該跟誰去說我自己的恐懼,屋外坡下就是水塘,夢裏各種水鬼水怪,半夜驚醒,不用上廁所還好,有蚊帳擋著,再把自己從頭到腳都裹緊被單裏,慢慢地也能再睡著。
想要上廁所就有些慘了。如果能憋到天麻麻亮,看得見周圍的東西,也有人早起了,聽得見人咳嗽說話的聲音,就沒有那麽害怕了,跑進屋尿在痰盂裏,回來還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
最怕是半夜,憋到最後,也隻能出去帳子外,快速找到鞋子,目不斜視,盯著大門一路飛奔到屋裏,解決問題了再一路飛奔回來,仍舊目不斜視,往帳子裏爬。最驚險的一刻就是人已經在帳子裏了,兩隻腳還在帳子外,這個時候需要同時縮腿身子一滾兩個腳也就進來了,這是最快的辦法。
到了冬天,農閑了,別人家的父母都早早地開始做晚飯,孩子們放學回家基本上就可以直接上桌吃飯了。我家爸爸五點下班,騎車從廠裏回來,路上得一個多小時。我家媽媽就更指望不上了,她給人家做衣服,都是在別人家吃完晚飯才回來的。好一點的人家會早點做好飯讓她早點收工,大部分時候她是最後一個進家門的人。
我們那時候放學以後,哥哥弟弟負責生爐子燒水做飯,我負責摘菜擇菜洗菜,爸爸回來就可以直接炒菜了。
冬天枯水期,洗菜就隻能去水坑那,天黑得也早些,等我去自留地裏摘完菜回來再擇好,天就擦黑了。有時候弟弟會陪我去水坑那洗菜,有時候不知道他玩到哪裏去了,我就硬著頭皮一個人去洗菜。盡管我總覺得那裏有股力量會把我吸進去。
好在水塘邊有幾棵碗口粗的楊樹,我就左胳膊緊緊抱住樹幹,右手一片一片的洗小白菜。(記憶裏隻有小白菜)這樣,就不至於被吸進水裏去了。
事情來得很突然,我也沒有想到這種恐懼會在某天戛然而止。
小學三四年級的一個星期天,初秋,隔壁家的小姐姐給了我幾根酸菜,然後我們兩個就去吃水塘洗洗它們當零嘴吃。
在蘆葦坡的另一邊,從小路下去水邊有一個緩坡,看水位,當時也就三四米長的樣子。
我當時右手舉著酸菜,不知道是不是太興奮的緣故還是怎麽的,一陣風似的就衝進了池塘裏,還歇不住腳。不遠處正在洗手的三爺看得目瞪口呆,驚恐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直到水沒過了我的胸口,我才停下來。就看到水麵上的點點金光,雙腿間水流在溫暖地流淌著環繞著安撫著,那一刻我就不再害怕了,我知道菊英是不會讓我去和她作伴的。
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我一直以為那時候我還太小,沒法記住菊英的容貌,現在我打這些字的時候,也沒法想起來她的模樣,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再次看到“她”時的震驚。
那是我出國前的前兩年,算起來二十七八歲,因為什麽事,回去當年的中學看望一位老師。
初冬的下午,我正往校門進去的時候,抬頭看到迎麵走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當時我就愣在那不能動了,那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大一號的菊英!
我死盯著她看的目光嚇壞了那個孩子,她不自覺地低下頭沿著報欄牆邊輕輕走過去,不再看我一眼。等她出了校門,我等了一下才追出去,主要是不想再嚇著她。就看到她的背影,急急地往前走,看來是被我嚇壞了。
回去後講給母親聽,問是不是菊英的妹妹。母親說是的,很多年以後他們又生了一個小女兒,和以前的大女兒一個模樣,一直沒敢告訴我。
然後母親突然問我,菊英死後的那幾年你嚇得夠嗆吧?!
原來他們都知道!我一直以為他們不知道,才沒有人安慰我一下。好傷心呀。
這樣傷心了好多年,自己養了娃之後,更有些不能理解父母,怎麽能那樣呢?任由我一個人瑟瑟發抖了那麽些年。
這個學期村裏來了很多年輕的爸爸媽媽,大部分都是從倫敦搬下來的。有個媽媽有個很可愛的小閨女,兩歲左右的樣子,每次送完娃們上學,就能看到她們娘倆慢慢地走去停車的街道。
小女孩一搖一擺的跟在媽媽左右,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看她走路,心情好得不得了,記不得自己曾經這樣愉悅地欣賞過自己的閨女剛走路的樣子。
怎麽會這樣呢?琢磨了幾天,恍然大悟:自己的閨女剛走路的時候,又怕她摔了,還得警惕周圍的汽車別把她撞了,哪有閑暇和心情當甩手掌櫃,隻管欣賞?突然就明白了父母當年的無奈和擔憂。他們沒有精力和辦法陪著看著我們長大,最重要的是讓我們能好好活著。怕了就不會去玩水,也就不會出意外。而那些年父親隻要是大雨天就會講給我們聽,墳間的鬼火也隻是磷火而已,沒有鬼的,其實就是在告訴我,沒有鬼,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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