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安憶
電影《半生緣》裏,吳倩蓮演的曼楨生病睡在床上,梅豔芳演的姐姐曼璐,進到妹妹房裏來看望。看到寫字台玻璃板下壓著的妹妹和朋友的照片,眼光很銳利地說了一句:左邊的那人比右邊的好,“家底厚”。
他有些木。為了搶上班車,竟看不見在場的女士,將曼楨擠落了下來,他還會把涮筷子的水當茶喝。小市民出身的叔惠就不會。叔惠是要伶俐得多,這就是小家子的風格,上海話叫“活絡”。他交際要比世鈞廣,人頭也熟,世鈞客居他家,倒比他還呆得住,很勤快地幫著大人衝開水。
這種“家底厚”的人,往往在外麵是隨和的,回到自己家裏,自然就要上些脾氣。可不是,他帶叔惠回南京家中,飯桌上同他媽媽說話,微微顰著眉。還有,吃空了碗,等女傭添飯,就露出了尊嚴。而此時,叔惠則瑟縮起來,他的“活絡”在這個森嚴的大家裏,有些施展不開了。
越劇《紅樓夢》,王文娟扮的林黛玉,也是大家子的閨秀。她雖然多情善感,對寶玉有著私心,性子還有些乖張,但形態上卻不失持重。她聲調低低的,回眸轉身都有些“慢”,這就是有規矩,穩重。
像電視劇《紅樓夢》裏,那一群小姐,不知為何一律那麽“嗲”。說話尖起了嗓子,眼睛活動遊轉,神情又是那麽嬌嗔任性。賈母經常誇獎薛寶釵,說她“敦厚”,可見“敦厚”是大家風範裏的上品。在此處,倒是應當學習戲曲裏的行當,大家閨秀一般是由青衣來扮,青衣的一招一式就比較敦厚,不是像花旦那麽敏捷靈活,尖嘴快舌。
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裏,鞏俐演的小金寶,就“不像”。看起來,導演和演員,對上海舞女這行當,都缺乏一般性的了解。“小金寶”形態顯然是從一九四九年以後,工農化電影裏,對“舞女”帶有漫畫式的描繪中演繹出來的。她不停地扭動腰肢,飛揚眼風,浪聲大笑。並且,有沒有發現?我們的電影電視裏,凡舞女,妓女,交際花,大都是這一路的作派,比如多年前的電影《日出》,裏麵的陳白露。
《日出》中的陳白露
風情可不是這麽風情法的。曾經看過“百樂門”大舞廳頭牌舞女的照片,你想不到她竟是那麽賢良貞靜的。脂粉很淡,家常的布旗袍。想想也是,已經到了這份上,就不必濃油重彩,隆重登場。盡可以收斂起來,也是大盜不動幹戈。
聲色場,尤其是上海的聲色場,其實是緊跟社會的習俗和潮流。看史料上寫,有一個時期,舞女妓女的流行是女學生的裝束,素色衣裙,齊耳短發,甚至還配上一副眼鏡。在開放的上海,聲色場的風氣也能倒過來,影響社會的時尚。可見這一行裏,並不是那樣娼門氣畢露的。
她們這樣從異性手裏討碗飯吃的,是要比常人更解風情,可什麽是風情呢?清代李鬥的《揚州畫舫錄》裏,列數名妓,形態各異。有一個“湯二官”,特征是“善諧謔”。“錢三官”,姿色一般,“而豪邁有氣”。“楊高三”,其描寫大有深意,是“無門戶習氣”,什麽意思?就是不像妓女。“梁桂林”,“性和緩”,“喜談詩,間有佳句”。
張岱的《陶庵夢憶》中,寫南京名妓王月生,不苟言笑,“寒淡如孤梅冷,含冰傲霜”,她一出場,隻靜靜立於一隅,便“群婢見之皆氣奪”。有一回,被一名公子包了半月,同食同寢,卻不說一個字。終有一日,似有開口的意思,眾門客奔走相告,“公子力請再三,蹇澀出二字曰:‘家去。’”這是何等不動聲色的風情,不著一兵,已人仰馬翻。
電影《紅粉》海報
看小說是不覺得,看電影《紅粉》,見那秋月從解放軍的地方逃出來,逃到“王誌文”家裏,竟住了下來。住下來還不說,聽“王誌文”他媽說閑話,還要上去對嘴,發一通議論。這實在就很無理了,發的是小姐脾氣,妓女可不是這樣不懂世事的人。像秋月這樣老辣的妓女,又是沒有歸宿的,她被解放軍驅離妓院的時候,在緊張的形勢下,她也會在身上藏一些錢財,以備不時之需。等她終於逃了出來,她就不用急著去找她的老相好,而是先在某一處租一間小屋落下腳,然後再與相好聯絡。聯絡上了,把那相好的男人纏在屋裏,三天兩頭地不回家,他媽這時找來,秋月才可對人家說番大道理,聲張做人的誌氣。俗話說,順理成章,常識裏就是有些理的。
大家庭,或者風塵中的常識到底與一般人隔得比較遠,而離得近的,就在身邊的百姓生活的常識,那裏麵的尋常道理,其實也是容易被忽略的。但就是這尋常道理,因和你我他都有關係,卻最有觸動。
《兒女情長》為什麽好看,就是有常識。父親病了,大哥回來裁決,誰出多少錢,誰出多少錢,沒人反對,隻是沉默著。各人回到家,夫妻間都有一些口角,怨言,怪大哥派得不公,可還是服從,都按大哥的分配拿出錢來了。《唉喲,媽媽》裏麵,將那憨乎乎的小姑娘派給家境優越的“肖雄”做女兒,聰明伶俐的則給了清貧的“張閩”,也對了。窮人家的孩子才能長成精豆似的。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劇照
不止是她,大凡勤勞的人們,不知為什麽,總是弄得很狼狽,一頭一臉的汗和汙濁。其實真正善於勞動的人,幹活身上是一點不髒的。車間裏的老師傅,可以穿著雪白的襯衫、筆直的西裝褲上車床。農田裏的把式也是,一天的活幹下來,身上沒有一星土,鋤板上也沒有土。人不邋遢,活也不邋遢。看把式幹活,是很享受的。地裏有一個好把式幹活,田邊過路的人,都會佇步觀賞。看他一招一式,又簡潔又有效,相當優雅。
看過兩部描寫普通女工的電影電視,一部叫《股瘋》,一部叫《走出冬天的女人》,演員潘虹也是缺乏勞動的常識。像裏麵所要表現的,那類能幹聰明的女工,手腳都應十分利索,可女主角做什麽都別手別腳,性急慌忙。尤其是有一個鏡頭,重病的丈夫摔倒了,她去攙扶。真是沒見過這樣攙人的:先將男人的一隻胳膊扛在肩上,再使勁往下壓,就好像要利用杠杆的原理。為了節約,給出差的丈夫數草紙,這過分了,也不得法,甚至有些愚蠢。
一個會過日子的勤儉的女人,會有更合理的節約方法。比如買襪子,同款式同顏色的總是買兩雙,穿破兩隻以後可以再拚成一雙。再比如,買香肥皂,是買大號的,因為用到後來,總是一個肥皂頭,大號的使用率就高。她們有許多生活的學問,並不是那麽沒見識的。還有就是說話。女工中那類嘴利會說的,絕不是那麽喋喋不休,出言粗魯,且言語單調,滿口什麽“拎不清”“不要太好嗷”一類的流行語。她們說話要風趣得多。有一回,我在婦聯信訪站旁聽采訪,一個女工來告她的丈夫。她丈夫無中生有地懷疑兒子不是自己的,那女工很激動地說道:“這孩子真是爭氣,越來越長得和他像!”
《走過冬天的女人》裏,後來女主角與一個京劇的龍套好上了,這也不像。她更可能會喜歡一個勤勉精明的做水產的個體戶,她們崇尚生存的技能,而不是像小知識婦女那樣,會被些小花頭迷住。她們不是那一派情調的。那女主角懷了心事,在沙發上和衣坐了一夜,這可不是勞動的女性排遣心情的方式。有一個紀錄片拍攝一個癱瘓丈夫的工人妻子,她說道,她心情煩悶睡不著覺,就從床上起來,把家裏的玻璃窗全擦一遍。
所以現在人們都喜歡看紀實性的電視片,其實也就是裏麵有常識,合情理。我最喜歡的就是《毛毛告狀》,當親子鑒定下來,證明無業的殘疾青年趙文龍,就是毛毛的父親時,趙文龍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散了席的法庭裏,那電視劇的編導走過去問他:做爸爸了高興吧?這句話問得實在好,貼心。官司其實是趙文龍輸了,她沒有問:服不服?而是問:做爸爸高興吧?這就是做人的常識,做人常識裏的良善。然後趙文龍回答她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沒有辦法。女編導再問:你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她們母女?他說:不知道她們能不能原諒我,停了一會,他又說:可我還是沒有辦法!他的話似乎都對不上茬,可明明白白,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又要說到演員潘虹了。《人到中年》裏,她有一個經典鏡頭,就是送孩子看急診過後,來不及燒午飯,隻得啃一隻燒餅。她很艱難地啃了一口,隨即熱淚盈眶。這個鏡頭很是被專家們稱道,可實在覺得文藝腔太重,不像。一個被生活煎熬了多年的人,對這些該是習以為常,早已經具備應付能力了。
在與此電影差不多的年代裏,放過一個電視短劇,也是寫一個女知識分子的辛苦生活。丈夫去世,獨身帶一個女兒,上班的學校又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每天很晚才能到家做飯。教育局的一個幹部去她家訪問,天黑了,還隻有小女兒一個人在家。等了許久,忽然,從門外往床上扔進一個包,緊接著,又扔進一件外套,再接著,就聽見油鍋爆響了,然後,聽那女教師朗朗地叫了一聲:醬油!小孩子立即應聲送上醬油。這一情景就有常識了,它不是像前者那樣顧影自憐,而是,真的很艱辛。
好像是,過去的電影比現在的,有常識。記得舊電影《烏鴉和麻雀》,黃宗英演的那個小國民黨官員的姨太太,出場時的鏡頭,是一雙纖手,翻著一本連環畫。這就合乎她的身份,趣味,生活狀態。還有《馬路天使》裏,周璿演的小紅。在賣唱的茶館裏,她獨自一人玩著,將一本什麽折子從樓梯扶手上滑下去,再追逐下去。在這嘈雜的茶館裏,她玩得這麽開心,一點不悲戚,不知自己處境的卑賤和悲慘,她的渾然不覺,格外地叫人痛惜。這也符合她的年齡,身世,和所處的環境。那時候的電影,現在看起來還是好看。
另外,台灣的倫理片,似乎也要比大陸的更具常識。《喜宴》,那台灣的同性戀青年,為了應付父母,和想辦綠卡的中國女留學生假結婚,想不到事情弄得尷尬了。父母從台灣趕來參加婚禮,女留學生愛上了他,而在一番假戲真做之下,女孩子真的懷上了他的孩子,他的同性戀夥伴西蒙則大怒。最後的結局非常合乎人情世故,四方都作了妥協:女孩子同意將孩子生下來再離婚,西蒙也認可了這個孩子,最微妙的是男孩子的父母,他們裝作不了解這一切內幕,承認他們的騙局,好讓女孩子給他們生下孫子。
本文節選自
《戲說》, 王安憶著, 東方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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