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培禹
張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
2021年2月24日,是張中行先生仙逝十五周年的忌日。
十五年前,記得是一個陰沉的日子,作為京城報紙副刊的編輯,肯定不能無動於衷,然而用怎樣一篇獨家的有分量的文章來送別這位“世紀文化老人”呢?我直覺地想到了我中學時代的老師趙慶培,他曾是北京二中、景山學校語文教研組組長,堪稱北京中學語文教學界的一位名師,且對張中行先生很有研究。
我打通了趙老師的電話,不想,趙老師一口回絕了,他說,寫有關張中行先生的文章,要找大家、大手筆。他隨即推薦了張厚感先生。趙老師說:“張先生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編審,與張中行先生同事多年,是‘行公’最認可、最貼心的知名學者。張中行先生的訃告悼文,就是由他來執筆的。”他特別囑咐我,不能指望他自己寫,在悲傷哀痛的情緒中,他是不會動筆趕稿子的。你們要登門采訪,用訪談的形式來完成這篇文章。
按照趙老師提供的電話,我聯係上了張厚感先生,約定當天下午即去他府上采訪。我抓緊列出了采訪提綱,大約十幾個問題。恰好,剛剛從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正在我們副刊部實習的趙耕也在辦公室,我就讓她和我一起去采訪。我本意是借此機會帶帶她。采訪很順利,我把寫稿的思路說給她聽,她點頭並記在本子上;我又試探地問:“你來寫初稿好嗎?”小美女毫不猶豫,說:“好。”
其實,我心裏是不踏實的。這是一篇要發整版的大稿,時間性強,容不得寫第二稿、第三稿。為了避免被動,我連夜也開始動筆寫稿。隔了一天,趙耕的一萬多字的“大稿”交到我手裏,初看就把我驚著了:真不愧是複旦新聞的高材生啊!文章寫得很“還原”(如實記錄了張厚感先生的談話內容),又取舍得當,可說基本成型。我修改一稿後,第一時間傳真給張厚感先生審閱,順利通過。拚版時我大膽地把“張中行先生悼文”也附帶放到版麵上了。
張中行先生在北大紅樓前
我讓趙耕拿著拚出的大樣送主管副總編輯初小玲審,目的是讓報社領導注意到她,有利於她實習結束後能留在報社。初總很快退樣子了,平時她都在自己名字上劃個圈兒,表示同意。這次我一看,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怎麽還批了好幾行字啊?千萬別讓撤稿呀!細看,由憂轉喜:初總一段話都是表揚的,她高度認可我們的選題及時,稱讚文章寫得講究,有深度,對版麵安排“悼文”開了綠燈。
特別讓我感動的是,她最後寫了這樣一句:“辛苦了,謝謝副刊部!”文章見報後,總編輯嚴力強來到副刊部,肯定這篇文章寫得好,這個版做得好。他問:“趙耕是誰?”我把趙耕的情況做了介紹,提出希望報社留用她,我們副刊部急需人才。嚴總笑了,說了句:“讓她多寫。”
轉瞬,十五年過去了。我和初小玲先後從報社退休,美女趙耕已成為報社的中堅力量,日報副刊部的資深編輯。
令人惋惜的是,張厚感先生已於2016年因病辭世,享年75歲。我借用這幾句來緬懷厚感先生: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張中行先生與啟功先生
附原文
世紀文化老人張中行
——張厚感先生訪談
作者:趙耕、李培禹
采訪張厚感先生,是在北京雖已初春卻十分陰冷的一天。天色灰暗,我們坐在張先生家的客廳裏,聽他講述即將被一個百歲老人帶走的故事。作為與張中行先生共事多年的晚輩、同事、摯友,同為人民教育出版社編審的他,因剛剛牽頭完成一篇沉重的寫作——張中行先生的悼詞,臉上明顯留著疲憊。我們的采訪一次次被打斷,張先生的手機響,電話響……而一切都是圍繞著一個名字展開的,那就是2月24日溘然長逝的世紀文化老人——行公。
張中行先生
記者:您一直稱張中行先生“行公”,這個稱謂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張:“行公”隻是我們小圈子裏的稱呼,因為他隨和,好玩,而大多數人還是稱他“張先生”。
記者:您願意談一談和張先生最後見的一麵嗎?是在什麽時候?
張:過了年就聽說,行公的身體很虛弱,不吃飯,喝奶也吐,隻能靠輸液維持,家裏人著急,就把他送進了醫院。行公去世前幾天,人教社老幹部處處長就找到我,說行公情況不好,社裏要我提前準備悼詞,但不要聲張。還問我要不要看看他們摘抄的檔案材料,我說不用,情況都熟悉。當時我放心不下,就和幾個同事及外地朋友去了醫院。我們進病房的時候行公正在睡覺,護士輕輕把他叫醒,讓他吸了點氧,精神看起來不錯。我問行公:“認識我是誰嗎?”行公很清晰地說:“張厚感!”另外幾個同事,行公也都能勉強認出來。這樣,我們覺得情況還好。我對行公說:“山中常有千年樹,路上難逢百歲人。您要爭取活到一百多歲啊!”沒想到那次竟是見行公的最後一麵。不知出於什麽心態,我竟然在記事本上把我們四個人的名字記下來,過去多次到醫院探病是從來不寫的。
記者:概括一位世紀文化老人的一生並非易事,您是以什麽樣的思路來完成的?
張:行公去世之後,我在第一時間得到通知,讓我寫悼詞。我想,首先就要憑我們的理解,定一個大的“調子”。它要讓社會認同,讓送審通過。現在外界輿論把行公稱作“國學大師”,或者“通儒”什麽的。我認為這不準確,行公在世也不會同意。順便說,“國學大師”這個稱號安在啟功先生、季羨林先生身上也不合適,因為他們的研究領域畢竟沒有涵蓋“國學”。像王國維、陳寅恪這樣專門研究傳統文化、學術的大家才能稱得上“國學大師”。所以我們對行公的定位就是——著名語文教育家,學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約編審——我相信這樣的定位是公允的,行公本人也會認可。其次,表達方麵要靈活一點,盡可能不做八股文章。
記者:為您非常熟悉、崇敬的張先生這樣的大家寫“蓋棺定論”的文字,您的壓力一定不小吧?
張:那是自然的。千餘字的短文,我們幾個起稿人就著電腦邊議邊改,改了五六稿,字斟句酌。比如怎樣寫行公去世,和所有人一樣寫“因病醫治無效”?太一般。我們最後用的是“停止呼吸”,“無疾而終”。這是事實,是一種人生境界,行公走得很安詳,無痛苦,達到了這種境界。用老話說,是“祖上積德”。記得曾有報道,夏衍臨終前對上海來探望的人很自豪地說:“回去告訴上海的朋友,我夏衍是無疾而終!”據說丘吉爾逝世更妙,他手指夾著哈瓦那雪茄,桌上擺放著法國香檳,愛犬蹲在一旁,壁爐裏火燒得正旺,他“躺在安樂椅上長辭而去”——這是什麽樣的境界啊!何況行公享年九十有八,就是百歲老人嘛。他生前也說過:“人生活到這一步,是比較滿足的了。”
記者:送走行公,現在看,您覺得有沒有留下什麽遺憾呢?
張:還是有點小遺憾。悼詞定稿送審之後我們才想起來,忘了一層重要的意思。西諺有雲:“失去一個老人,等於燒毀一座圖書館。”行公的逝世,是我社教材事業的巨大損失,也是我國文化教育事業的巨大損失——這盡管是套話,但也是要寫的啊!發現後想補上,卻來不及了。
記者:有什麽辦法來彌補這個遺憾?
張:這兩天我總想再寫點什麽東西送行公,但是腦子一直很亂。想寫首詩,也剛出來兩句:與公相識恨時晚,廿載沙灘幾度談。因為我和行公是北大中文係校友,他畢業比我早三十年,我們都有很深的北大情結,後來又多年在同一辦公室裏辦公,飲酒吟詩,賞硯臨池,其風骨,其智慧,沁人心脾。我們之間有真摯的亦師亦友之誼。中語編輯室還有一位北大中文係校友熊江平,是恢複高考時湖南的文科狀元,行公和我多年都叫他小熊,現在都成五十幾歲的老熊了。他為行公撰寫了一副深情而大氣的挽聯:賢哉若此也非官非隱一介書生落落長鬆利與名隻當夢幻浮雲看;逝者如斯夫適來適去萬般惆悵潸潸別淚人和事都在流年碎影中。剛剛我又收到一位年輕的同事發來短信,他也寫了一副挽聯:先生古之真人也負暄說禪論順生大寢不夢;後學今者假想矣倚籬耕字悲逆旅小康即安。他就是曾為行公詩集《說夢草》寫後記的才子李世中,與行公的友誼非同一般,情同祖孫,可見行公遺愛之深廣。
張中行先生與第三任妻子李芝鑾
記者:您和張先生共事二十多年,覺得張先生最重要的性格特點是什麽?
張:豁達,看得開,從來不生閑氣。舉個例子,有一次,行公被老伴支派去買點肉餡來包餛飩吃。他來到北大東校門外成府路的副食商店,售貨小姐稱好了肉餡,叫行公把錢放在一個盤子裏。行公沒聽見,把錢放在了櫃台上。該小姐很不高興:“叫你把錢放在盤子裏,怎麽擱這兒啊?成心啊!”行公趕緊說對不起,我剛才沒聽見。你知道她說什麽嗎?——“那我罵你,你聽見沒有?”行公沒說話,扭頭出門,悠然打道回府,“真的”沒聽見。後來他在未名湖畔散步,跟北大的老教授聊起此事,他們聽了,都說——妙!
記者:這也是張先生的長壽秘訣吧?
張:應該是。行公八十多歲的時候,每周還到沙灘單位三四天,審稿子,看校樣,會晤朋友,處理信件;另外三四天在北大家裏,主要就是寫東西,每周七八千字的產量,雷打不動,一天工作十來個小時無倦意。他還“訓”我呢:“在人教社工作是有時間讀書寫作的啊!你為什麽不多寫點東西?”他自己出門總是擠公共汽車,從來不搭的。提著兩壺開水能自己走上四樓。我覺得行公長壽的關鍵在於心態平和,就像一泓秋水,波瀾不驚。他總是樂嗬嗬過日子,從不自尋煩惱。有時候得一方手感滋潤的硯台,一天能摸好幾遍,還讓同事摸,朋友摸,指指點點,他能高興好些天。
記者:除了豁達,張先生還有什麽給您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張:行公是性情中人。前幾年有記者采訪他,說到生死觀的問題,問他如果離開人世,可有什麽留戀?行公說,當然有,帝王會留戀天下、三宮六院,我等凡人,留戀的無非是男女之情。記者又問行公,那您有沒有情人?行公很幹脆地回答:“有!”行公寫過一篇叫《情網》的文章,裏麵就講,在他彌留之際,如果“情網”中人能來看他,“執手相看淚眼”,他就滿足了。
記者:看張先生的文字,的確是性情文章。
張:前些年,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的時候,行公還出了一本書,就是講婦女問題的。行公總是說,人生根本就是“飲食男女”四字,“飲食”好滿足,“男女”卻是滿足不了的,但我等人也無非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罷了。外國有句諺語,大意是,如果一個女孩子很漂亮,男孩子不喜歡她的話,就對不起上帝。行公有一次跟我講,年輕的時候,幾個朋友約好了去看賽金花,結果沒去成,真是終生遺憾。若是見了,不知又能作出一篇多漂亮的文章呢!又說還曾和朋友約好去看魏喜奎,結果找錯了地方,失之交臂,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記者:能說說張先生的家人嗎?
張:行公的老伴是三年前過世的。那時候行公的身體已經很虛弱,常常住院。老伴就由保姆和女兒女婿輪流值班照顧。老太太身體本來很好,可是有一天從床上掉下來,摔著了。當時正是鬧非典的時候,也不敢往醫院送,結果一星期之後老太太就過世了。行公那時雖然身體不好,但一點也不糊塗,這件事他心裏應當很清楚,但是沒有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行公常誇老伴溫婉,能忍耐,關心別人,早餐兩個雞蛋,總是揀小的吃,是個大好人。他一往情深,詩中多有涉及,比如“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乞米求新友,添衣問老妻。”等等,寫得情真意切。
張中行先生三個女兒在父親告別儀式上
記者:很多媒體都說張先生是“大器晚成”、“厚積薄發”,您認為是這樣嗎?
張:這麽說,不準確。他是哲人、詩人,在北大讀書的時候,讀羅素的書都是英文原版的。行公成就最高的當然是散文,但其實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寫的語法本子就很有影響力了,而他的興趣卻不在於此。他和我說過苦衷,涉足語法,一來感到安全,二來為了生計。當時行公的父母還都在世,加上嶽母,三個老人;下麵有四個女兒,老伴又沒工作:全家九口人靠行公每月的百把塊工資生活,夠緊的了。但他從來沒申請困難補助。行公就在那段時間寫了《緊縮句》《非主謂句》等,反映很好。上個世紀50年代、70年代,兩次在哈爾濱召開的全國語法會議他都參加了。我還記得行公曾經頗為得意地對我說:“趙元任先生還引用過我書裏的例子呢!”就靠這些小冊子,行公送走了三位老人,把四個女兒拉扯大,並送上了大學。
記者:哦,第一次聽說。
張:不光語法書啊。行公的功底非常深厚,他編課本、出詩集、寫散文、寫哲學佛學的書,一般人都知道,而有所不知的,他還指導編過菜譜呢!北京鼓樓前有個有名的馬凱餐廳,行公和我,還有人教社的同事常去那裏吃飯,一來二去,和經理、廚師等很熟。我們還幫助他們出了一本《馬凱名菜譜》,行公親自修改,定稿,作序,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當時,逢包桌的客人,就送一本。現在那個餐廳遷走了,行公也謝世了。真是人世滄桑啊!
記者:您本人最推崇的是張先生的什麽作品呢?
張:當然是散文。行公的散文隨筆,既體現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又不乏現代科學民主意識。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內容方麵是言誌而不載道,表這方麵是寫話而不謅文。”其文風委婉,自然,從容不迫,不泥章法,如行雲流水;閃爍著智慧之光,往往把讀者帶進一種神出鬼沒、妙趣橫生的境界。行公還善於詠歎,比如,他被發配回老家,寂寞難耐,曾經寫詩表達這種心情,其中的一聯對得很妙:“榻前多鼠婦(潮蟲),天外一牛郎。”備受稱道。可他卻著文感歎說:“很多朋友都說這兩句不壞,但試想想,多年的苦難,才得這麽兩句,代價也太大了!”不禁令人噓唏不已。我們隨便翻開他一本書,比如《流年碎影》吧,不要說文字,單看那些小標題——“抄風西來”“傷哉貧也”“使民戰栗”“既往咎之”……多麽貼切,多麽靈動!再看看那張他和啟功先生舉杯的合影,下麵是行公借用的話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多麽絕妙,多麽有神韻。
記者:說說您給張先生的書作序的事吧。
張:前輩請晚輩、先生請學生作序,行公可能是頭一份。1991年我們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行公的《詩詞讀寫叢話》,我是責編,行公執意讓我寫序。我當時請同是北大的同學陶文鵬一起寫,因為牽涉到對行公詩詞作品的評價,我感到沒把握。還不敢稱序,隻叫前言。寫好了拿給行公看,他一字未改。後來1995年又出了《說夢樓談屑》,也是我作的序,又請同是北大同學的吳坤定參與,這次行公動筆了,我一看,改了一處。我們說他“文筆之奇高,有人歎為當今的《世說新語》”,行公把前半句改成了“文筆之奇,之高”,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隻加了一個標點,一個字,一下子就提升了一個層次。我還和行公開玩笑:“您這是又把自己拔高了啊!”其實這次行公本沒叫我寫,找的是前麵說的老吳,因為此書在他供職的北京出版社出版。後來吳兄說不熟悉作品,拿著書稿來讓我寫,我說:“你怎麽就不理解行公的本意呢?我‘吹捧’過他了,行公是想多找一個人‘吹捧’啊!”我們哈哈一笑!
記者:行公大智慧,處事很認真。那張先生自己呢,對自己的作品他怎麽看?
張:行公晚年的文章,這十幾年是文壇的熱門話題。京城書攤往往同時擺著他幾本書,簡直是一道風景線。雖說外界褒貶不一,但總是褒多於貶。行公本人覺得讀者有不同意見,很正常。有一次他接到一封讀者來信,說他的文章通篇都是無用的廢話。他看了就笑笑,還很認真地給人家回信。有小報披露他年輕時候的戀愛婚姻生活,頗有微詞,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很多朋友都慫恿他寫文章澄清,他卻覺得不值得。他說,年輕時候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小事一樁——我的態度還是“知道了”。頗有幾分矜持。
張中行與楊沫之女馬徐然
記者:大家都知道張先生是楊沫的前夫,所以有一個最讓人關心的問題,張先生究竟是不是“餘永澤”?
張:《青春之歌》麵世之後,在世人眼裏,林道靜成了楊沫的化身,行公成了餘永澤的“模特”。楊沫曾向行公打招呼,那是小說,請不要介意。行公說,我知道是小說,我不看;但心裏想,如果是我,就不這麽寫。建國後,行公和楊沫在北京西郊相遇。言談中,楊沫對再婚的丈夫有些抱怨和不滿的話,行公一句也不接茬,他對楊沫說,我們隻敘別後,不談家庭。
記者:那麽張先生後來對楊沫的態度呢?
張:文革中,有人來調查楊沫的曆史,問行公,楊沫是否加入過國民黨。行公答:不,她進步。那人就說:你怎麽能夠否定?我們掌握材料!行公回答:我根據她當時的思想表現,認為她不會加入這類組織;你們既然掌握了材料,又何必來問我?當時行公也正在受審查,一個已經“斯文掃地”的人,麵對著吹胡子瞪眼睛的,他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有道行。
記者:也就是說,他們兩人可以冰釋前嫌了?
張:不是的。楊沫複出之後,聽說行公說真話,沒傷害她,很是感激,慢慢兩人來往就多了起來。可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兩人重新有了隔閡。當時有個年輕的女作家來采訪行公,讓他說說自己和楊沫的往事。關於兩人分手的原因,行公說的就和在《流年碎影》裏寫的一樣,說當時楊沫在香河,自己在天津,有一天接到香河來的一封信,說楊與在那裏暫住的馬君來往甚密,勸他如果還想保全這個家庭,最好把楊沫接回來。後來他雖把楊接回了天津,但從此有了隔閡,彼此都很痛苦,不久就分手了。但後來那個女作家發表文章的時候,用了小說筆法,描述成第三者插足,還“發揮”說,從小說到現實,革命加愛情的八股不見得多美滿等等。楊沫看到之後很惱火,認為是行公慫恿作者這樣寫的,從此與行公又疏淡了。
記者:張先生難道不覺得很委屈嗎?
張:其實行公一貫主張寫人記事與寫小說要分開,這件事實在讓他有口難言。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楊沫出了本書,寫“我的三個愛人”。寫到行公,雖然肯定了他在文革中敢說真話,但說起年輕時的感情糾葛,還是老調重彈,說他“負心、落後”,多有不是。行公看了,覺得仍然是小說筆法,他自己還是保持“知道了”的態度,繼續沉默。他私下裏說,年輕時候的恩怨是非,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讀者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我不解釋。人都這麽老了,炒來炒去沒意思。
記者:您了解他對楊沫究竟有沒有感情?
張:行公一直保存著楊沫當年的一幀照片,是後來翻版送給他的,背麵還有楊沫的題詞。詞曰:照片可以翻版,生活能翻版嗎?可見舊情依依。行公和楊沫曾在沙灘大豐公寓安家。後來行公有時從此經過,總要探頭看看院裏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槐樹,發一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可楊沫去世時,行公沒有參加葬禮,不想向她最後告別。事後行公說:“我們兩人思想感情相去甚遠。她走的是信的路,我走的是疑的路。”
馬徐然與同母異父弟弟老鬼在八寶山公墓祭奠母親
記者:我知道張先生和楊沫有一個女兒,但她為什麽姓徐呢?
張:我也問過行公這個問題,他說是因為小時候曾把女兒寄養在冀南的一個徐姓人家。每次行公提到徐然,總覺得欠女兒點什麽,我猜是因為未盡撫養情義吧。徐然也很想做點父母的彌合工作,曾經“投石問路”,問行公:“爸爸,我常來,您高興嗎?”行公很肯定:“虎毒不食子!”徐然又問:“您想我媽媽嗎?”行公很幹脆:“不想!”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行公向我轉述的時候,看得出來他神遊時空,若有所思,不是不想孩子她媽媽,而是更想女兒常來探望。
記者:徐然是什麽時候知道張先生是她的生父的?
張:徐然一直到40多歲的時候才知道行公是她的生身父親。此前她就很崇拜行公的學問,但是一直稱行公為“張老師”。後來楊沫向女兒坦露了她的身世,當時跟隨愛人在貴州工作的徐然就給行公寫了一封信。接到女兒的信,行公就落淚了,在回信中他寫道:“沒想到今生還能接到你的信……我,你這次稱為老師的,是你生身的父親。”那封信很長,行公把自己和楊沫過去的事都告訴了女兒。徐然後來還寫過一篇文章叫《情是何物》,寫得很動情,很感人。
行公後來的四個女兒都是學理工科的,雖然都很有成績,但還是很遺憾,沒人能真正繼承行公的學問。隻有徐然,她是個作家,曾經在北京市文聯作編輯,寫過不少作品。行公去過她家做客,其夫婿是工程師。有時讓行公評價一下女兒的文字,行公充滿情意地搖頭:“大模樣可以,不生動。”話是這麽說,而行公曾想把自己的藏書留給徐然。但後來又不提此事了,不知什麽原因。現在呢,徐然幾年前就去了美國,行公縱然有這個心願也不能實現了。
就在我們即將結束采訪,準備告辭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張厚感先生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忽然扭頭對我們說,請等一下。接著他走到書桌邊,鋪開宣紙,完成了他那首一直想送給行公的詩——
哭行公
沙灘長恨相逢晚,
廿載千番促膝談;
賞硯吟詩品小酒,
何時明月照公還?
張厚感先生題簽
延伸閱讀
張厚感執筆的悼文
沉痛悼念張中行先生
著名語文教育家,學者,作家,人民教育出版社特約編審張中行先生,於2006年2月24日淩晨2時40分,在北京無疾而終,安詳地停止了呼吸,享年98歲。
我們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深切地緬懷這位世紀文化老人!
張中行先生1909年1月7日出生於河北香河一個普通農家。1931年畢業於通縣師範學校,同年考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1935年大學畢業後,曾任教中學、大學,主編佛學雜誌。1951年2月起任職於人民教育出版社,從事中學語文教材編寫及教學研究工作,曆時半個世紀之久,為我國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
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在葉聖陶先生領導下,張中行先生先後參加了《語文》《漢語》《文學》《古代散文選》等多套中學語文教材及圖書的編寫、審讀工作,主編了《文言常識》《文言文選讀》。期間,為普及中學語法知識,還著有《緊縮句》《非主謂句》等多種語文著作。晚年退休後,作為特約編審,他審讀了多種教材及課外讀物,特別是對文言作品的選注、解讀,嚴格把關,一絲不苟,表現出老一代編輯家嚴謹的治學作風,受到社內外同仁的高度讚譽。
早在中學時代,張中行先生開始接觸新文學,博覽群書,追求新知。在沙灘紅樓的大學四年,他開闊了知識視野,接受了科學、民主思想。畢業後,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思考人生問題,廣泛涉獵古今中外哲學典籍,研讀英文原版知識論、認識論著作,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學觀。
張先生博通古今,學貫中西,功底深厚,文筆奇高。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活力煥發,以古稀之年,筆耕不輟。1986年《負暄瑣話》麵世,以衝淡平和的筆觸,寫人記事,懷舊傷遠,別具一格,令世人矚目。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相繼問世,被譽為“當今的《世說新語》”。
此後,繼八十年代初的《佛教與中國文學》,張先生又接連出版了《禪外說禪》《順生論》等專著,說禪道別開生麵,論哲理發人深思,在海內外產生了巨大影響。
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又出版了回憶錄《流年碎影》。他檢點平生,傷逝感懷,寫盡世道人情,字裏行間充滿滄桑之慨,飽含人生哲理,令人蕩氣回腸,尋味不盡。此時,另有詩詞集《說夢草》及雜文集《散簡集存》等付梓。他的大部分著作結集為《張中行作品集》六卷,凡數百萬言,1995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他的書擁有廣大的讀者,風靡全國。一時間,張中行先生成為二十世紀末學界矚目的文化老人。1995年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欄目對他作了專訪。
張中行先生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治學遍及文史、哲學、佛學諸多領域,是一位文化底蘊豐厚的“雜家”。他執筆為文,以真麵目見人,其文如行雲流水,如話家常,舉重若輕,從容自若,平實自然,衝淡而有韻味,靈動而又厚重,具有獨到的語言風格。
張先生一生愛國愛民,淡泊名利,生活簡樸,樂觀曠達,秉持貴生、順生、樂生的人生哲學,無論遭遇如何,都泰然處之。他崇尚科學民主,反對封建專製迷信,重視知識學習,強調教育對人的啟迪作用。他繼承儒家“民貴”思想,又富現代理性精神,時存悲天憫人之懷,多有洞明世事之智。他摩硯臨池,賞畫吟詩,與朋友共而其樂融融。他好交遊,重情誼,寬厚待人,有平民意識,對後學晚輩關愛有加,是一位慈祥可親的長者。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百年老人張中行的道德文章,智者風範,仁者情懷,永遠銘刻在我們心中!
(《北京日報》記者趙耕、李培禹采寫,標題書法為張厚感先生題寫,刊於2006年3月3日《北京日報》,2006年4月號《新華月報》轉載。)
張中行先生(左)與張厚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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