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馬又吃回頭草——劉元內蒙插隊故事(8)

來源: 鏗鏘豬 2021-01-31 16:03:1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498 bytes)

好馬又吃回頭草——劉元內蒙插隊故事(8)

 

莫旗的胸懷

莫旗,我又回來了,你成了我的避風港,是我的救助站。兩次踏上莫旗土地的意義完全不同。第一次來你家是洗刷靈魂,第二次來你家是找“飯轍”(出路)。

我們隊的插友顧鋼為了我回龍興二隊找了小隊大隊開證明。因為我的戶口已經走了,如果再回來必須再重新走一遍手續。收容盲流不一定要什麽手續。盲流能幹活,反映的利益是直接的實惠的。而我一個婦女(當地人管姑娘家家的也叫婦女),不是壯勞力,給隊裏帶不來任何實際利益,人家說不要就不要。所以顧鋼要一層一層地拜爺爺過手續。

最難辦的可能要算小隊了,畢竟我是回小隊,小隊接受我才行。這裏需用“接受”而不是“接收”。你回來、你的存在人家受得了嗎。人家“受得了你”,才能談到“接收你”。

後來聽顧鋼回憶說有人表示沒興趣,覺得我回來幹不了什麽活還得占一份口糧就不想收;有的人覺得青年紛紛走了,這丫頭回來是拿龍興二隊當跳板,反正也呆不長,回就回吧。又不是多了她一份口糧就能餓死龍興二隊的人;還有人覺得這丫頭挺好玩的,憨唬憨唬的,對我們沒什麽威脅,回來吧。於是一年後我在人們對我的錯綜感覺中又降落在莫旗的土地上。

莫旗,你的胸襟那麽開闊,你養育了你苦難的各民族兄弟,收容了四麵八方慕食而來的盲流大軍,接納了幾千個知識青年,也包容了我這個自願吃二茬苦的落魄知青。

周圍的一切對於我這個曾經的莫旗人完全不陌生。透藍的天,泛著油光的黑土地,在公路上奔跑的四掛馬大軲轆車(這馬車在臨渙絕對看不到,老家沒有牛馬,光有蒙著眼睛拉磨的毛驢。地裏的活全靠人幹,拉貨也靠人力);通往屯子的茅道,茅道兩旁肥壯的莊稼……我歡欣,我又回家了,我還年輕,還有激情還有動力供我釋放挖掘。

細算算,莫旗龍興是我的“第四故鄉”,北京——莫旗——安徽臨渙——莫旗。人兒不大,故鄉一堆。

一回莫旗,先把耳朵豎起來聽聽有沒有北京來莫旗招工的信兒。聽了幾天啥動靜也沒有,我傻眼了,老老實實當莫旗人吧,這屢次換地方就像炒股買了就賠一樣,再也折騰不起了。

分別一年多,龍興二隊不會有任何變化,還是前後兩趟街,兩排破農居,但是物是人非了。社員走了三家(不包括富農老楊家),他們透露了“六四事件”真相怕對立派報複,遠走他鄉。知青呢,隻剩下三個人,一個女生,兩個男生,其中一個男生李文琪有段時間沒回來了,好像是在內地找出路。人少房多,所以男生宿舍就賣給老鄉了。男生顧鋼住在女生屋,女生秀環住在老鄉家。我就住在社員李柱雲家了。我自己睡北炕,他家四口人睡南炕。東北農村都這麽睡,甭管來什麽且(客人),男女老少,結婚與否,都不遮不掩南北炕相對而臥。兒子娶了媳婦也睡一屋,頂多拉個簾子遮擋一下。 

等虱子在我頭發褲腰腋下暖洋洋的地方絮窩了,顧鋼也辦好病退回京了,我就回到女生屋了。秀環這時也策劃著辦回京郊老家。後來,李文琪也轉到京郊了。我這時心裏不僅沉還有哀。我感到自己像個瘟神,怎麽一回來人們就唯恐不及地避開我?其實我瞎想了,我可以從莫旗竄到安徽,又從安徽竄回莫旗,就不興人家從莫旗跑掉?

龍興二隊知青陸續走光了,很是合乎社員“想把知青打跑”的初衷,我想這倒是真正意義的平衡。

就剩我一個人了,和社員相處起來行雲流水。社員心態也挺平和的,沒有什麽針尖麥芒的事,除了有一次和徐才吵了一架,早忘了為什麽,是我在流水賬日記裏寫了一筆;還有一次“寡婦門前是非多,孤女門前石頭多”,我的屋門被小孩砍了石頭,我出來熊了他一頓。我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環境裏變得粗野厲害也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

“六四事件”作俑者王國興的閨女王丫蛋還跟從前一樣熱情待我。有一次到我屋來玩,看我冷鍋冷灶炕冰涼,褥子也潮乎乎的,就非常不安地說大劉呀,這可不行啊,睡涼炕坐病啊。我說沒辦法啊,就一個人飯做得少,火燒的少,炕怎麽能熱呢。

她說你一個人做飯用大鍋不方便,就想了個辦法,讓她哥哥在屋裏炕頭位置改道砌了一個小灶,能放下做一個人飯的小鍋。她說這樣外屋大鍋燒水,屋裏小鍋做飯,一塊燒就能暖和多了小灶離炕頭近,能直接燒熱炕頭,丫蛋心細周到真讓我感動。

我們一直沒有因為丫蛋她爹參與打知青而疏遠她,丫蛋是全屯最好的姑娘,熱情善良,有這兩個特點就足夠了。她不是向知青討好獻殷勤那種人,她很自然地流露自己的本質。她爹人其實不壞,隻是到現在我們也沒弄明白她爹為什麽要參與那件事。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身不由己神魂顛倒,有文化的漢奸走狗成堆,沒文化的農民當傀儡更不要問為什麽。

孤獨的串門人                         

我在龍興種過地,做過飯,喂過豬,教過書,種地的日子最長,是個城裏來的“學生農”。

插隊末期我這腰子因為強度幹活,也因為長時間睡涼炕就經常疼痛難忍。歇氣時像跑累的豬撲通一下癱在壟溝裏,老鄉就勸我不能這麽躺,地濕,坐病啊。我不聽,先把我的腰子舒服一下是真的。歇完氣兒艱難爬起,蹣跚挪鋤,因此幹活就經常落後。想當年鏟地我還打過頭陣呢,這才幾年啊就成老朽了。

知青都走光了,我幹活落後了也沒人接我了。原來都是知青幹到頭再返回來接落後的知青,也有好心的、跟我們關係比較好的社員接我們。現在沒知青了,也不敢指望社員能在我身上發慈悲。但讓我踏實的是居然還有人接,這就是被那個“打知青”事件判了監外執行的王國興和李福常,他們原來不下地幹活。王國興是大隊班子的人,掙工分主要靠孩子們;李福常是小隊會計,活忙的時候他才幹。現在因為勞改,天天都得下地。王國興估計那時才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很蒼老,像個有歲數的人,不過他幹起活來輕鬆流暢熟練,畢竟是農民的根底。

他們接我好像是應該似的,其實我不落忍,覺得事情過去好幾年了,互相早就沒有芥蒂,都是一樣的人。他們因為還在刑期內,可能覺得還得“老老實實做人”,虧欠知青的應慢慢找補回來。

恩格斯說“勞動是殘酷的”。勞動確實太殘酷了,一天累下來,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著,“累過度就睡不著覺”這毛病一直跟著我到現在。睡不著我就聽敵台。黑龍江離“蘇敵”最近,聽他家台比咱家台還清楚。你不用費勁調台,隻要聽見與國內播音員鏗鏘振奮昂揚的聲調不一樣就找到台了。他們聲調和緩柔婉,他們是用真情用心靈去播音。其實,黑龍江台的男主播聲音素質非常好,隻可惜那年月老扯著嗓子念“檄文”,都快把音色破壞了,讓人痛心。

記得他家“燈塔台”最清楚,一點幹擾也沒有。深沉悠遠的俄羅斯音樂,西蒙諾夫、果戈裏的小說,普希金、萊蒙托夫的詩歌……聽得我睡意全無,而那時咱家台連偉大的文化旗手魯迅的東西都不敢拿出來。我經常聽到後半夜才昏昏欲睡,四點鍾的鍾聲也不理了,索性就不去幹活在家洗衣服做飯寫信整柴禾。

不幹活的日子就去一隊找三王玩。龍興一隊就剩下王剛王健王鳴——三王,仨眼鏡,三肚子學問,來插隊兩個三年。

我們打牌做飯聊大天,有時候他們也來二隊找我玩,仍然是聊天做飯打牌。但不是經常的,因為我要表現,要為將來的出走打下可憐的群眾基礎,所以我幹活還算積極。

有幾天我生病了,感冒很厲害鼻子不通氣渾身疼,我也堅持冒著凜冽的寒風,穿著兩個棉襖去幹活。

王剛看我病成那樣就送藥過來。我在日記中寫道:“昨天休息一天,吃了王剛給我的藥好些了。王剛是個很能體貼關心人的人,而且心很細。”

王健那時被當作“可教育好子女”(什麽屁話!誰屬於不可教育好的子女!)有希望上大學了,正在備課高考,換常到我屋躲清靜看書背英語。

有時他仨來我屋找飯轍,我寧可不去幹活了。日記說:“早上冷風襲人。我鼻子還不通氣,一點嗅覺也沒有。隨便吃了點昨晚剩的苞米碴子,扛起鍬去幹活。天氣不好,鼻子堵塞,造成心情也不好。我坐在一邊看著社員鬧情緒發牢騷,隊長無所措地分配活,聳著鼻子皺著眉罵完這人熊那人,我心裏又抹上一層陰影,這個隊換誰都弄不好,而我還要長時間地在此生存。默默地坐了半個鍾頭後,扛起鍬又回家了。從來到走不聲不響。王剛來找飯吃,過了會兒王健也來了,我正給他們做著,隊長來問我幹不幹活了。我說,來且了,不幹了。”

王鳴有個性,愛說俏皮話,打撲克、爭論個問題愛起急,比他哥王健血衝有熱鬧。王鳴還是個書簍子愛看書,有一次我爸給我寄來一本書,打開包裝一看是《基辛格》。那時,正值基辛格訪華後就把他熱炒起來。這書在當時挺難得,是我爸應該寄給他在杭州的老同學的,他老人家除了做學問非常認真,生活上的事經常顛三倒四,結果這書就寄到我這兒來了,而應該給我寄的書(是武裝我頭腦的政治書)寄到杭州去了。現在想起真逗樂,我爸的老同學,浙江美院的院長收到這摞政治氣氛甚濃的書一定納老悶了——我被洗腦一輩子了,老同學,您還嫌我沒洗夠?

這一顛倒,讓我開了眼界。作者通過基辛格私人的,政治的,國內國際,和他人和總統的關係,生動細膩栩栩如生地刻畫了基辛格的形象。書我還沒看完就被王鳴拿走了。我沒的看了,王鳴就給我推薦一本《資產階級哲學資料選輯》。好家夥,你聽這書名兒大的,氣兒粗的,都是一些資產階級哲學派對馬列主義的認識。王鳴學問大,喜歡哲學的東西。我哪兒懂這些個晦澀枯燥抽象的玩意兒啊,更不會去看這類書的。我能記住《悲慘世界》十段話,不會記住該書一句話,但還是拿走了,整個一個“豬八戒夾著半刀火紙——充那文化人兒”。

更多的時候我被巨大可怕的的孤獨包圍著,陋屋裏再也聽不見吵鬧歡笑的嘈雜聲。那時龍興一隊男生沈小平經常坐在我們炕上拉手風琴,歡快奔跑的樂曲《小蘋果》唱道:蘋果蘋果,半生不熟,高爾察克逃命去,逃出了烏拉爾……插友們都逃了,唯獨我灰土土的又回到“烏拉爾”。

我用粉筆在土牆上寫滿了唐詩用來排遣孤寞和失落,記得最清楚的有兩首。

一首是傾訴被鎖深宮的怨恨:

故國三千裏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雙淚落君前

一首是等待時機,樹立讓我的命運能改換天地的堅定信念: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為打發寂寞我經常去別的知青點串門。串大莫丁找崔紅,走時把她拐走讓她串我的門。

串西拉金的門最開心,有個知青有第二代了。這個小女孩真可愛,我好久沒見到這麽好玩的小孩了,圓圓的紅撲撲的小臉,大大的眼睛,咯咯笑著在炕上爬。

串前興農三隊的門最糟心,一拉門被他們養的大白狗咬了膝蓋,咬了一圈牙印,狗一看是知青趕快鬆口。老鄉說這狗牙印必須得揪下一撮咬你的狗身上的毛,然後和上白糖在被咬的牙印上揉搓才能好。好家夥,讓我再回前興農揪它的毛,我還沒死夠啊。再說了前興農屯子裏的狗一個個凶得跟警犬似的,每次路過那兒心髒打鼓汗毛倒立。

我用串門打掃寂寞,有一次不小心差點串死。那天從龍興一隊串完回二隊,快走出一隊屯子時,突然一群馬蜂烏壓壓朝我撲頭蓋臉襲來,我撒丫子就跑,越跑它們追得越緊,這時聽見一幫孩子一串串幸災樂禍的笑聲。我明白了,他們看見我過來,就犯壞捅了馬蜂窩,讓馬蜂蜇我,然後這幫小兔崽子躲到隱蔽的地方看我的狼狽相。結果我的右眼被蟄得青紫烏黑腫的像個大李子,隻剩下“李子”中間一條縫,眼珠子縮在夾縫裏困難地蠕動,跟忽閃明亮的左眼對比,您就想象是啥模樣吧。蜂毒能致人死亡,那時什麽藥物也沒有,靠著年輕排毒能力強否則我早就“咯兒屁著涼大海棠”了。

我串人家門,也有“人”串我的門。這門串得親熱驚悚,串得我終生難忘。

一天夜裏醒來,朦朧中聞聽耳邊有勻稱的鼻息聲,啊!不會吧,那年月老百姓縱有凍餒之虞,還是安貧守道的。我的二道門黑天白日的從來不上鎖,不會失竊,沒人騷擾。今夜這是哪路大膽*****不僅進屋還上炕?我開燈望去,騰地坐起——一隻大黃狗!就是顧鋼養的那兩隻中的一個。天太冷他可能是回來找熱乎,就和著炕上那點尿溫躺在了我身邊,腦袋離我不足尺把。它可能正在做春夢,然而我不領情,粗暴地把它攆跑了。

還有一次,也是半夜,被唧呱唧呱的咀嚼聲驚醒了。怪事,我沒有隔夜糧啊,這日子慘的鍋碗都快倒扣了,頂多有碗剩苞米碴子等著我第二天早上吃,哪有什麽好嚼咕讓這人啃得這麽香呢。我趕快開燈一看,好家夥,是貓正在我身旁扯巴一隻幾乎跟它一邊大的老鼠。弄得炕席上血的呼啦的,這架勢的,連氣帶惡心我渾身激靈神經痙攣睡意全無。外頭廣闊天地的,你說你擱哪個旮旯啃不行,非拿我的炕當餐桌。噢,你怕同類跟你搶食,那麽大的耗子,別人吃點怕啥,瞧你這小家子氣的,你摳門兒不要緊,萬一它身上有鼠疫病菌我小命不就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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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聲調和緩柔婉,他們是用真情用心靈去播音。???? -dengzc1971- 給 dengzc1971 發送悄悄話 (179 bytes) () 02/01/2021 postreply 21:23:19

特地去博客看了前幾集。。。想起來一句“笑”話 -zneteng- 給 zneteng 發送悄悄話 (80 bytes) () 02/02/2021 postreply 15: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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