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哲:一個知青偶像的沉浮
孫立哲
一個赤腳醫生的傳奇,一個知青偶像的沉浮
口述:孫立哲 整理:閻陽生
孫立哲,原名孫立喆,1951年11月生。1964年考入清華附中;1969年初插隊成為赤腳醫生。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醫學院(現為首都醫科大學)讀碩士學位;1982年,赴澳洲留學;1983年,考入美國西北大學攻讀器官移植免疫博士學位。後在多國攻讀多學科的學位。1985年在美國創辦萬國圖文電腦出版集團公司;1993年回國創業。創辦多家萬國係列公司任董事長,並兼任清華大學等著名大學教授。
孫立哲的傳奇持續時間之長為當代人少有。自1968年從清華附中到陝北插隊,在土窯洞裏為農民做了上千例手術,被毛澤東欽點為全國知青先進典型;文革後因堅持赤腳醫生政策被隔離批判,被萬民折驚動的胡耀邦親自過問解救。
對他的采訪曆時五年。最近一年,情同手足的“清華附中三友”中陳小悅、史鐵生相繼去世,給他震撼。我由此隨他上長白,下版納,邊走邊談不覺日夜。他年近花甲風雲閱盡,對過往傳奇率意自嘲極盡調侃,反而更加樸實真切。先摘取一二,或可見傳奇老三屆之一斑。
1966年我14歲,在清華附中上初二。文革前我就生長在清華園,父親孫紹先是清華大學電機係的教授。父母早先是在昆明西南聯大結的婚,校長梅貽琦是他們的證婚人。上清華大學,當個工程師,走科學技術的道路,那時候大家都是那麽想的。
那年5月,在清華附中爆發了紅衛兵運動。我當時的印象,是感到眼前突然一亮,覺得他們是很神奇的一群新人。駱小海的文章《造反精神萬歲》,讓人看了熱血沸騰。王任重帶來的毛主席給清華附中的信,大家歡欣雀躍。
但他們非人道的行為,使我的印象產生了變化。比如一些年輕的女紅衛兵,讓人跪在雨地裏拔草,解開武裝帶打人。我一個鄰居叫徐經雄,是高三的高才生。他背後被打爛了都不吭一聲,是條硬漢子。
後來因為出身問題嘛,我們就處在一個被動、壓抑的狀態。我父親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讀過書,他(被迫)承認自己是美國特務。後來他有過兩次自殺。這印象很深,使我至今悲劇的色彩非常濃。
紅衛兵以後有分化。紅衛兵血統論的基礎,是對上一輩流血打下的江山的承襲。但是這個基礎忽然變了,有的人一夜之間父親出了問題,原來好的“紅五類”忽然變成了“狗崽子”。
後來大串聯的時候,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就開油印機刻革命傳單。人們知道我們是清華附中來的,把我們也當作起始的紅衛兵。我們就以清華附中紅衛兵的名義行事,充滿了使命感。
串聯回來以後,我們就變成了逍遙派。清華園天地自由,子弟也沒什麽攀比。我們家成了公共場所,大家都來連吃帶喝的。我們找大人教授的皮鞋,用鐵皮油膏盒熬透明膠,去粘知了、馬蜂。有一次我被偶像陳小悅哄去看一個捅破的馬蜂窩,被馬蜂蜇得頭腫了一圈幾乎休克,但自此以後五毒不侵。
孫立哲(左)
我那時有兩個絕活,一個是下圍棋,一個是跳芭蕾。後來插隊時我還能同時模仿楊白勞和喜兒跳白毛女全場。圍棋在清華園已經沒對手了,就找國家隊。聶衛平書裏寫的,兩撥各來幾百輛自行車,圍著地壇公園約棋,就是那會兒的事。
文革紅衛兵是我人生第一個震撼,同時是對舊我的自尊心的一種挑戰。清華附中競爭向上的理想主義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我一生就都沒有停過學習。
第二個震撼是插隊,是對你走入社會的基本生存能力和價值的重構。我當赤腳醫生也不是我想當,我壓根就沒有想紮根。人生首先是一個偶然,是史鐵生的一句玩笑逼我走上行醫路。
1969年1月。就在下鄉的那一天,老鄉幫我們背行李,木箱子裏的書估計有七八十斤重。在我們翻山快到村口的時候,史鐵生指著我跟老鄉說:這是個大夫。
巧到什麽程度,到了村裏頭,正碰上一個發燒病號找大夫。一個老太太,發燒,臉上長了一個紅色的大包。我們對著赤腳醫生手冊左翻右查,最後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丹毒。我們知青把阿司匹林,抗菌素,紅糖水全都拿出來。兩天就退燒下地了。但這紅包沒下去。問老太太你這東西長了多少天了?“唉呀,生下就有嘛。”生下就有的血管瘤,大紅記!
實際上史鐵生是懂醫的。早前他就在一個醫院學習班學會了紮針灸,下鄉時帶了醫書買了藥。其他村的女生都不要我,說這個人賴呼呼的。我隻好找到史鐵生他們那個隊,還寫了一首詩巴結他,就是心懷揣紅寶書、豪情啊壯誌什麽的。被他踩乎的:這也叫詩?說你這輩子不要寫詩了!但從此我就和他睡到了一個炕上。
史鐵生教我紮針灸、看病。當時老百姓鬧得劇烈的傳染病,大多是鬧傷寒。很多人死在送往醫院的擔架上。有一次我們倆一起出診,村裏的大白狗一下躥出來了,我撒丫子就跑啊,他沒跑過我,讓狗把褲子扯下一大塊。
他的麵子比較薄,不像我“是不要臉精神”,什麽病都敢治。史鐵生又加上一句:他是祖傳的,就把我撂那兒啦。讓我治我就治,拿著書開始比劃,治著治著就什麽病都治了。
我們上山采藥,自己種草藥、置辦器械、在窯洞裏建手術室,成本非常低。成立了醫療站,很多手術器械都是在醫院學習時偷的。那時無法無天,為了實習,偷出遺體解剖死屍。手術從簡單到複雜:從闌尾到腸胃,到後來心肺、癌症、腦子都做。
有個孩子大麵積脫水,奄奄一息。我翻山到那個村,隻帶了個大針管,就用注射器打點滴一點兒一點兒往裏推。從晚上推到第二天白天,30多個小時!手都僵了,把孩子給救活了,孩子叫我幹爸,我才18歲。
最邪乎的就是婆姨上吊的事。在打則坪,我已經睡了,忽然外麵非常嘈雜,四五個人打著火把跑啊,邊跑邊叫我的名字。等我到那兒一看,門板上躺著一個女的,直了。婆婆跟媳婦打架上吊,放下(斷氣)已經半小時了。有幾個老漢就拿煙袋鍋蹲著抽,人家在那兒商量後事呐!
我剛下鄉,哪兒見過死人啊,那也得動手啊。紮人中,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時我想起來書上看的,最好的穴是湧泉穴。我用這麽長的針,反正豁出去了,使勁哢哢哢往腳底板紮。紮著紮著,突然她喉嚨這兒“嗑”一聲,這一聲就能把人嚇著,死人呐!趕緊做人工呼吸。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活了。
這可能是假死,但這件事使我走上了不歸之路。“神醫”就是這麽來的,說死人一針紮活了,就是史鐵生起哄起的。結果周圍村的老鄉都來了,醫療站外每天都擠滿了人。忙時連上廁所的工夫都沒有,外麵排隊讓看病,隔著半人高的圍子,一邊兒蹲著拉屎一邊開方子。還有婦女敞著胸,讓給懷裏吃奶的孩子看看病。
那一天,七八個小夥子,抬著個人就來了。年輕女的,17歲。我一看神經都嚇炸了,一個大鐵鍬把,從*****子進去,從肚子出來啦。她們修水利,把鐵鍬豎在下麵,摸黑收工時一跳,哢就把人穿了,穿糖葫蘆。
我沒辦法,就隻有拔。前麵三個人,後麵三個人,“一二三”拔!硬給拔出來了,我雙手一摁,止血消毒縫針。她家裏人說“還能生娃不?不能生就別救了。”後來我回鄉,一個婦女攔住我,讓她的三個孩子叫“大”。她就是當年那個姑娘。
獸醫也得做,以後敲豬、殺豬全是我。第一年殺這豬,我們十幾個小夥子按住,那殺豬刀哢就進去了,一拔,血呼地就噴出來了。結果一撒手,又跑了。你猜為什麽,那刀從肩膀進去了,根本沒紮中心髒。
好多知青都想學赤腳醫生。腦袋疼,拿聽診器聽腦袋;婦女小肚子疼,說可能是前列腺炎;打青黴素試驗針,照著屁股哢嚓就一針,說:等著,別動!。逗事多極了,我們小嘛。
丁愛笛他們村張家河大隊的一個知青,從北京農學院學會獸醫以後,要想提高生產力,公的牛要騸。但他結紮水平不成,把蛋拽出來一鉸,一下縮回去了,血就嘩嘩地冒。
我去了以後,做了手術,結紮好,輸了兩天血。然後把牛脖子這兒切一口,打一針,輸液。牛醒了,但再也幹不成活了。丁愛笛在一邊急得大罵,全隊就指望這頭老健牛呐!
老鄉送來的白饃、雞蛋,我說不要,趕緊送回去,就跑了。但我一走,史鐵生說話了:撂哈。老鄉一走,我們就嘁裏喀嚓都吃了,“不吃?餓得受不了啦。”那時哪兒吃得上白饃啊。搞批林批孔,老漢說:“這林彪沒良心,天天吃白饃還反對毛主席”。
那個時期的青年相當苦悶,我也很可憐他們。男知青之間打群架,血拚,沒什麽原因,沒有以前的派性。女學生的流產都是我做的,有二三十個吧。遠近村的都有。
第一批招工的走後,留下的人少了,流產的多了。沒什麽盼頭,失望了。那時也不會避孕。流產沒證明不給做,沒結婚證更不給做。那成了一個很大的道德問題,隻有找我做,我保密。
那時看病的人太多了,人來人往。一個婦女裹著孩子:“娃不行嘞,燒得厲害。”整個一口陝北話。
“娃叫個什麽?”
“沒名字。”
“你叫個啥?”
“……。”
我趕快改成北京話問:“你是不是我們班某某某啊?”她蓬頭土麵的根本認不出來。
她說:“是了嘛,孫立哲。”
那孩子病啊,那個瘦啊,捏起來皮都回不去。拉著大的抱著小的三個孩子的媽。我根本認不出來,她是我同班同學,清華教授的女兒啊。
那時根本沒什麽醫療條件。有一個寡婦推磨,暈倒在碾台上了:宮外孕大出血,一聽心跳已經很弱,血壓就沒有了。直接割開肚子,把子宮兩頭一夾,切開靜脈插一個輸液瓶。用手扒著,用一個碗往外舀血,弄幾層紗布一裹,2000多毫升血,直接過濾。
我們那時候(做絕育手術)到什麽程度?就是開一個小口進去,閉著眼睛,全憑感覺,腦子裏解剖影像就出來了:腹壁,子宮、輸卵管,左右碰一碰,小鉤一鉤。不用縫針,小口上膠布一貼,就這麽痛快。
男的這個太容易了。先開三級幹部會,大隊長,公社的主任書記全得去,小隊長也全得去。在動手術的窯洞邊上,排隊挨個往下捋,(沒結過婚的、48歲以上的除外),一個一個報有多少孩子。
從書記開始,仨女兒,沒兒子,好,夠格,跟我上那個窯洞吧。一會兒,趔著腿晃出來了,“完了,騸完了”。下一個,該公社主任了,6個孩子,有男有女的,上。“啊,孫立哲,我是老漢兒了。”“那不行,正好48歲,沾邊了。政策是硬的。”
人家都是普查、宣傳、執行分離的,一撥人管一撥事兒。哪有我們這樣,既是宣傳又是執行、既是領導又是醫生,一氣嗬成;哢嚓!
醫療隊排成一排先唱歌。老鄉都不知道深淺:這個好,還有唱:“計劃生育好,一個也不少,兩個剛剛好。”唱完開會,民兵把著現場。一家一家過,20多個,一氣都幹完了。
根據毛澤東“六•二六”指示,城市老爺衛生部不為人民服務。赤腳醫生到大醫院摻砂子,我兼西安二院黨委副書記,特別左。那時我已擔任了延川縣副縣長、延安地區衛生局長。我就拿出紅衛兵的勁頭,采取顛覆性政策,大醫院大夫每年下農村半年。
這婁子捅大了,拆散家庭,惹了無數人。後來揭發批判我的主要是這些醫院,說我上任時宣稱:我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必謀其政!開著130改裝的救護車下鄉,車是吳德送的,全國就兩輛,可以在汽車裏做手術。
幾十年後我回到農村一看,比我在的時候更壞。當年的赤腳醫生全到城裏大醫院,當院長當主任了。農村還是缺醫少藥,你怎麽衡量這個成功?
在農村什麽事都有,你什麽病都得治。開顱手術不是我主動做的,(病人)他放炮的時候,把一個骨頭整個炸進去了。如果不撬出來,一打鼾,離死就不遠了。去城裏來不及,在我這兒就直接打開大腦辦了。
最火的時候,好幾台手術同時開始,流水作業。五、六個農民一字排開,肚子都豁開,然後我戴上手套依次哢哢幾下,“縫!”
這時抱出一個孩子:“趕緊,沒氣了!”喉痙攣,人憋成紫蛋了。我撈出一個紮腰的手術針,哢嚓一下紮進氣管裏啦。氣管太細,全是痰。趕緊把一個導尿管插進去,叫助手彭炎:趕緊吸!
大概是1974年,中央科教組派專家團到鄉下考察我。北京第二醫學院的副院長教授李光壁(音),帶著各科的十幾個專家醫生教授來了。
他們到我窯洞一看,全是外語書,西安影印的英語醫學雜誌。寫的病曆大部分是英文的。我的女朋友懂英文,我一天背150個單詞,通信全用英文。
李光壁啪地抽出一本:你還學德文呐?念念。他是留德的,濃眉大眼,很凶的樣子。我念了一段,他沒聽懂一個字。我是按英語發音念德文的,沒有人教我。他問,上麵說的什麽?我翻譯了一遍,全對。
黃家駟院長在孫立哲陪同下來到關家莊合作醫療站
但看手術是最嚴格的,他們都是國內頂尖的臨床醫生啊。他們不相信在這麽簡陋的窯洞裏能做這麽大的手術,中國醫學科學院黃家駟老院長就站在旁邊。我大概是全國知青典型中唯一接受專業考察的。
他們這些主任們就很震驚,回來給科教組寫了個報告,轉發全國。黃老把我列為吳階平主編的《外科學》的正式編委。成為周恩來主抓的中央針刺麻醉領導小組成員。
回來就出名了,一大幫中央北京醫學院大夫來,一大幫本地赤腳醫生來實習。我們自己種地,製藥、蓋房子。村裏住滿了來看病的老鄉,一大片人,非要我摸一下不可。
報紙、小說、電影,還被編入小學和中學的語文課本。北京電視台拍片,新影專題片:赤腳醫生孫立哲。電影不是《春苗》,叫《紅雨》。
原來我的名字是“喆”。人民日報登曹古溪寫的文章時,沒有“喆”這個鉛字。人家有文化,說古代“喆”“哲”是通用的
1976年唐山大地震,頭一輛進入唐山的衛生列車,我是幾百名醫護人員的醫療總負責。半夜進到豐潤,到處是傷員,臭極了。我們唱歌、搶救、手術,一列車傷員,拉到蕭縣。
最早是1971年,縣裏派人找到我:你是孫立哲嗎?讓你參加一個回北京的匯報團。就像是天上掉餡餅一樣,居然第二天讓我去延安。
內容先試講一次,行醫怎麽學毛選?把我難住了,毛選沒學,哪兒有工夫啊。北京寫作組幾個筆杆子熬了好幾夜,聽各種消息,給我編了一個稿。
我一看,沒法講。講第一次做手術,把貧下中農肚子打開以後,耳邊響起毛主席的教導: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頓時心中充滿了力量,快速找到了破裂的胃,把穿孔迅速縫合。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毛主席萬歲的歡呼響徹雲霄。
這哪兒跟哪兒啊,純說瞎話。這肚子打開了,我啊怎麽想?滿肚子血呼呼地直冒,找不著傷口啊,心裏直冒涼氣。
然後心裏發生巨大障礙。我從小有一個大問題,我大結巴,能說話,但是讓我演講,沒有實話就沒法講。
那天晚上在延安地區招待所,也就七八十人,聽我試講。我就講了三句話,喝了三暖壺水。以後結巴到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一個是緊張,一是純假話。
主持會的也愣了:這要當先進不就出婁子了嘛,不會說人話?!這是送回去還是接著講啊。北京說,學習毛選樹立的典型我們最生動的就是他了。找我談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對著大樹,趕緊練,念稿。
這時出婁子了。一個老頭追到延安來,哮喘發作。我大樹底下,稿也得念,病也得看。拿長針紮,一緊張,把肺給紮漏了。我渾身發軟,什麽設備都沒有,趕緊找我的大針管,一針紮到肺裏,用負壓吸。
我就一邊念著這稿子,一邊抽,這老先生真行,出不來氣,堅持著。抽了一天多,稿子給生背下來了。為什麽呢?沒有活路了,我要被遣返農村,我心裏扭曲啊。但意外的收獲是,結巴治好了。
到北京講座,開始是背稿。後來就脫稿。講真事就生動了,我從一個字不會說的大結巴到口若懸河。到什麽程度呢?一天三場,一個月100多場報告。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最大的一次是1974年3月5日,全市紀念雷鋒多少周年。工人體育場是主會場,全北京28個分會場,幾十萬人聽。吳德主持,謝靜宜開幕講話。兩個發言的,我是代表農民的,工人代表是馬小六。
謝靜宜說講得好,高校講了一遍,各醫學院醫院敲鑼打鼓搶。在清華附中也講,常振明就在下麵聽著。這觸發了第二次下鄉高潮,很多學生堅決要求去延安,一部分就是叫我忽悠的。
這個(影響)還擴大到國外。我作為中國青年代表團的成員訪問了歐洲和非洲,那時出國是很罕見的。1973年訪問法國,穿著中山裝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像個怪物。我對西方的發達感到震驚,隱約覺得中國要出大事。
1974年,省委書記約談我:中央出文件了,點了5個人的名,邢燕子、侯雋、朱克家、孫立哲、程有誌,樹為紮根農村典型。1974年知青會議,毛澤東圈閱文件。在幾千萬知識青年群體裏,五人被樹為全國的榜樣。又通知填表,我和團省委書記韓誌剛兩個人一起為候選團中央委員。
開大會和作報告成了我的新“專業”。在報告團裏我和其他幾個報告人就熟了。侯雋和邢燕子就說:小孫啊,趕緊找一個農村的,趕緊結婚,才能表示你紮根農村。侯雋還專門到延安勸我:“丁愛笛找了農村的結婚啦,好。這才叫紮根,光口號不行。”
我當時有個女朋友,但沒敢暴露,是在美國喝洋奶長大的。她在舞台上主演李鐵梅,沒有卸妝,就來找我。你想,那個年代,光禿禿的黃土山、黑乎乎的土窯洞,突然出來個這麽光彩照人的女孩兒,直接就是“我愛你”,那不是鬧著玩兒的。
跟她分手,純屬政治上的壓力,她父親是原國民黨駐美國的總領事,起義回到中國來了,又打成右派。讓我紮根農村,是省裏的光榮,怎麽能讓你找這麽個危險家庭的?
我別提多後悔了。我那時雖然已做過上百例結紮,但沒經過感情萌動。我也沒有找農村的。我心裏最想的還是上大學。下農村,我帶的箱子裏全是書,幾乎都看爛了。那兩年推薦和考大學,我到縣裏考得相當好。雖然沒公布成績,那絕對。
北京醫學院和北京外語學院都錄取我了。因為我的英文也挺好。那時我已經是延川副縣長了,當赤腳醫生後,又訂閱了西安影印的英文醫學雜誌,加上和女朋友秘密寫信,寫的都是英文。北外招生,主要是麵試:沒想到這麽好,要了,高興壞了。
在北京巡回講演時,遲群和謝靜宜幾次把我叫到工字廳談到深夜,談教育革命怎麽搞。那時張鐵生交白卷已出來了,我還是想上大學。她說:“你的案例對教育革命是一個很大支持。舊教育製度下,人越學越蠢,越學越死。你是實踐出真知,不用上學,比他們上學的強得多。” 指我沒上過學,但醫學院畢業的專科大夫們都跟著我手下幹。
謝靜宜還是挺女性的,狂也是女人那種狂,和江青挺像,說話特厲害,出口的話就是命令。在北京工體大會,幾十個分會場幾十萬聽眾,她是報告會主持人,是代表北京市委、團中央的。說我的例子和張鐵生的例子,就不用上大學。我心裏涼了,想上學也沒法說了。
她讓我給清華和北大兩校作報告,還建議我和張鐵生一起去全國巡講。我借口村裏幾百號病人等著我,先回村去了。幸虧沒去,去了就婁子了,張鐵生後來判刑十幾年呀。
1975年延安知青代表會議。我執筆給毛主席寫信反映陝北醫療太落後,有彭延、馬向東等六個赤腳醫生簽名。怎麽交?我說我有辦法,由謝靜宜轉交江青。
後來一個大的轉折使我完全灰色了。毛澤東去世,在大醫院悼念。我和一個管廣播女孩兒聊了一夜,被書記聽了牆根。第二天緊急會議,讓我說清楚。為什麽關燈?怕影響別人。談什麽?談人生理想,革命、人生、個人轉折。有無戀愛?死不承認。
實際不是一般好感,她是大家閨秀,非常漂亮,照片上了大型照相館櫥窗。在毛主席逝世期間敢談戀愛,你研究過嗎?什麽性質的問題?這涉及到她的人生名譽、我的政治前途。
接著“四人幫”倒台,人們歡呼,我受審查,中央領導人批示,說我是衛生戰線上的“四人幫”爪牙。村裏知青全去高考或招工,就剩我一個啦。我性質變了,政治上垮了。我想,這回踏實了,紮根吧,別聊別的啦。
太難受了,在村裏房東家喝悶酒,兩瓶半西鳳酒、一瓶半葡萄酒,一口氣幹完,後來都沒味兒了。不省人事幾天醒來,皮膚和眼睛金黃,村裏赤腳醫生娃子說你咋變成了金絲猴。送到延安醫院一查,黃疸指數二百多,診斷亞急性肝壞死,死亡率97%以上。大量打激素,把糖尿病也打出來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縫,站也站不起來,人都毀了,成了豬一樣。
出院以後,回清華家裏,拄著個小棍兒,慢慢騰騰地邁著方步,臉腫著。聽到的都是發小們上大學的消息,鄰居小悅、小茁兄弟倆一起考上了清華,華蘇(華羅庚之子)、籍傳恕也上了清華,龐沄上了鋼院,周圍的人都上大學了。我連考試都不能考。
有一天正在清華家裏,寄來了一個箱子,毛主席逝世時結交的那位女友把我給她的書和信都寄回來了,倒黴的事紮著堆來,心情跌到人生的低穀。想釣魚散散心,很長時間才能走到荷花池。我挖蚯蚓連鐵鍁都拿不動,讓爸爸幫我挖。我都二十好幾了,看著一幫七八歲到十來歲的孩子,粘蜻蜓,粘知了,他們有身體,有未來,個個比我強。命運不知要把我帶到哪裏?
有一天我的外甥來了。他第一次釣魚,就釣出來一條半斤多的鯉魚,平常我隻能釣上很小很小的鯽瓜子。興高采烈提了條大魚回家,看到解放軍站在門口。軍代表宣布:孫立哲在“四人幫”問題犯有嚴重錯誤,立即回延安接受審查交待問題。那時已成立了省地縣三級聯合調查組,衛生部長上任,要抓“四人幫”在衛生部代理人,批示說我是“震派人物”。
隻有幾天期限要寫出交待認罪材料,和“四人幫”有什麽關係?見過什麽人?一點兒一點兒挖。給毛主席的信,是通過謝靜宜轉江青,給江青的信是“效忠信”,抓捕江青時發現的。
“四人幫”沒有接見過我,但遲群和謝靜宜老跟我聊,讓我作報告啊。我腦子一片混亂,有苦說不出。好在中學同學史鐵生筆頭子好,幫我寫檢查交待材料,文字遊戲具體肯定抽象否定:犯了不可饒恕的政治錯誤,但是心是忠於革命的。
吳北玲上北大中文係77級了,每天下課就來鐵生家幫我寫認罪書。臨行前她叮囑我:最大的罪是思想罪,任何時候都不能承認主觀上是反革命的,一承認就不好翻案了。
押回延安,住進地委大院一個黑洞洞的窯洞裏,每天上午掃院子勞改,下午接受專案組詢問審查。記著史鐵生教的:有病、少說話。那就多抽煙唄,我以前從來不抽煙,交代問題煙不停地抽,還是雙槍,兩根並在一起抽。
一盒劣質的煙幾個鍾頭就完事兒,咳嗽、吐痰、手捂著腦門。按鐵生教的招兒:就說有病腦子壞了,什麽也想不起來啦!耗時間唄,讓我好好想想。
大禮堂開批判會,橫幅大標語,孫立哲幾個字倒著寫打上叉。兩個民兵押送,一進門口號聲響起:“肅清孫立哲在衛生戰線上的流毒!”沒有老鄉,全是衛生局、防疫站的幹部和醫務工作者。
我低頭拿小本記錄,像個黑幫一樣。衛生局一個姓溫的幹事:“孫立哲,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你當了衛生局副局長上任第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我是說,既在其位,必謀其政。我當時兼任衛生革命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管全地區十多個縣以上綜合醫院,上百個地段醫院和公社衛生院。坐著專區唯一的一輛老式救護車,跟真事似的,到醫院視察發指示:大醫院醫生為貧下中農服務,全部輪流下農村!
那些知識青年出身的醫生護士們,都沒發言,隻低頭跟著喊口號,躲著我的目光。
調查組在農村那邊開揭發會,誰都不主動發言。知道孫立哲嗎?知道。孫立哲犯什麽罪?不知道。他們就挨個挖材料,找動過手術的人,一個個查醫療事故。發現了我治過的一些老鄉拄著拐,一條膝關節不能打彎,這下可找到醫療事故了。
這種大骨頭地方病,劉拐子病。最嚴重的兩條腿彎曲著擠在一起,根本站不起來,沒有生活能力了,專業醫書上說是晚期終生殘疾,沒法治。我發明了一個手術,就是把一條腿膝關節上下大骨頭都截斷再上下對齊,用一條條不鏽鋼板和釘子給鋦起來,打上石膏讓它長直了。一條腿是直的,是支撐的,另一條腿是彎的,這樣架個拐居然能走路了!
在當地推廣,我在川裏治了五六十個這樣的病例。醫療事故調查組見到齊家坪一個病人經我手術後上炕一條腿不會彎,要定為我的醫療事故。老百姓不服這個理,難道醫書上沒有的就是醫療事故?以前隻能在炕上滾地下爬,手術後能走路了,基本勞動能力恢複了。看孩子做飯都沒問題了呀。
老百姓惱了,聽說我到了延安挨批判,翻山越嶺幾百裏來看我,走路的趕車的騎自行車的都有。到地委問小孩兒,找孫立哲,孩子答:“是不是掃毛子的那個老腦(大腦袋)?”那時我身體非常壞,在地委大院低著頭掃廁所,腦袋腫得老大,像個怪物。
鄉親們偷偷進了我的黑窯洞,拿出雞蛋拿出饃,還有棉線織的襪子、土布鞋。他們告訴我說,省地縣來了大幹部,多少人下來調查可凶哩,開社員大會,說是中央的政治任務必須完成。來傳話的男女老少,老太太什麽人都有,房東幹媽康兒媽來了好幾趟。我讓他們趕快走,可不敢再來了,不能多拉話,我正在挨批判。老鄉說咱受苦人怕個甚麽,頂不濟也坐班房,吃飯不要錢!回去傳開了,被治過病救過命的老鄉心裏過不去,要想法子救孫立哲。
那時不是批判會就是寫檢查。壓力一大,身體反而慢慢好些了。不絕望,愛咋地咋地。開批判會我就低頭記錄,下來趕緊整理,當天晚上找畫家靳之林還有邵明路、臧若華等幾個知青朋友,往北京給吳北玲、史鐵生發信傳話。
在村裏有個知青楊誌群,是1975年在北京聽了我的報告自願來延安的,他說幹脆寫個反映吧。內容是:孫立哲肯定有缺點有錯誤,需要批評幫助。但是這個人是個好人,做過很多好事,治病救人,從不收禮。希望領導也能了解。
社員開會抵觸省地縣聯合調查組:我們不曉得政治錯誤是個甚麽球事,就知道孫立哲看病救人不要錢,不收禮,是個好心人。因為以前醫生下鄉都端著架子,先吃飯,再看病,還收禮。
我那時雖然兼著省地縣各種官位,實際上是個不脫產的農民,隻拿工分,沒有工資。
那邊開社員大會批判,這邊開小會簽名。從那邊大會出來,就有人引到這邊簽名。老百姓間秘密傳成了一句話:啊呀,簽名就能救孫立哲!這邊各村傳:咱們多一個簽名,娃娃多一份生望。
我給誰治過病記不住,老鄉沒有忘。陝北窮人多但是有良心:明天起身出門要飯,今天門上來了叫花子,最後一口黑糠幹糧也掰下一塊。結果本村的外村的,近的遠的來了不少。簽名的、按手印的,什麽樣的紙都有,花裏胡哨的連在一起往上貼,弄成了很長的一個“萬民折”。
北京那邊兒,鐵生家是“撈”人聯絡站,他幫我起草申訴書,還找熟悉的朋友,出謀劃策的人有電影學院青年導演班的柳青、張暖昕,抱不平的有陳建功、李陀、趙振開、劉心武等。王立德專門傳遞最新情況。
史鐵生和北玲一塊兒天天商量怎麽給領導遞材料。北玲在北大逃課跑外線,通過師大女附中同學關係,找王任重、顧秀蓮。同村的知青劉亞岸幫忙找人。最後遞給了胡耀邦。他們說胡耀邦還真是知道我。胡耀邦、胡啟立都了解我,明確表示說:這個孫立哲抓錯了,他怎麽會是“四人幫”呢?胡耀邦在開會時就找到王震說:小孫不是“四人幫”,另外,這個人現在有病,王震同誌對陝西幹部熟,請王震同誌關注一下此事。
王震就不那麽斟酌了,抄起機要電話當場找省委書記接電話,開口就是給我查查在延安有孫立哲沒有,他身體有病趕緊給我送回來!
突然那天,地委書記帶著副書記、衛生局長一大幫人,黑壓壓湧進我那個黑窯洞裏來。我已經習慣了,不又是批判嘛,我頭低著。地委書記一把抓住我的雙手使勁搖啊搖:啊呀,孫立哲同誌,你受苦啦,俄、俄們不了解情況啊……衛生局長拿出好煙:吃煙吃煙。好幾個人忙不迭同時擦火柴。
當天晚上,就住進地委最好的招待所,第二天,飛機直送北京。救護車在機場等著,直接拉到醫院住進單間,就這麽厲害。一夜之間,天上地下,你研究了嗎?這就是政治。中央直接打電話,這就很嚴重,就是個政治態度問題。
當時救出來的理由是有病,那話就聽出來了。第一次住在地壇第一傳染病醫院,黃疸加上治療不當高鉀型酸中毒,在床上幹挺著,一動不動。響應能力不在了,以前所架構的那些東西,包括對未來的預期、對自己的看法、隨著被打倒,全部破碎了。加上身體本錢的丟失,這你就變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弱者。
那時我趴在病床上,期望值低到什麽程度?看到護士的腳在床前走來走去,羨慕人家走路這麽有勁,會走路,真好。實習生夾著本書來查房,我覺得:能看書,真好。窗外一隻小鳥叼著一根小草,那廣博的天地,那自由,但不屬於你。
出院不願回清華家裏,又回到了鐵生家。1977年78年接著高考,發小們都上了學。我整天拄著個拐棍晃悠,我有臉見你們嗎?太難受了!
為什麽住在鐵生家裏?一是在農村睡在一條炕上。二是,我兩次送他到北京看病。三是我出事了他家就是救我的聯絡站。原來你在潮流的浪尖上或者在潮流的中央,極大的個人膨脹。現在整個被邊緣化成了三無四有人員:沒學曆、沒收入、沒戶口,有病、有前科……
1980年代孫立哲(左)與史鐵生
我無處可去,首先想到的是他,他已經完全截癱了,比我強不了多少。我政治上完蛋了,沒想還能爬起來。他自己走投無路生活困頓,卻全力幫我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是我的救星。
雍和宮旁邊一個小院子裏,兩小間房子很擠。我和鐵生住大點兒的一間,他爸爸和他妹妹(史嵐)睡小屋。他爸從此沒脫過衣裳睡覺。晚上往那兒一靠,早晨5點多,準點起來買豆漿買油條。他長期高血壓,手抖,請了長假照顧癱兒子。
開始時我們晚上一宿一宿地聊,詛咒自己的命運和這個社會的怪現象。我們兩個身體困境使未來希望變得很微弱甚至消失,感到命運的無可奈何。
我媽天天往鐵生家跑,絮絮叨叨地勸我和鐵生要想得開。我父親也常來但不說話。他在曆次政治運動中被懷疑是派遣的美國特務,他用遍了數理化三棲邏輯推導不出自己的清白,幾次自殺又陰差陽錯被救了回來,多年在驚恐中生活不敢多說一句話。這期間鐵生以我父母為原型寫了《法學教授及其夫人》,1978年陳建功幫他聯係發表在雜誌上。
鐵生後來寫了《病隙碎筆》,送給我那本的扉頁上他大大的字寫著:立哲,第五章獻給你。我一看,這章專門探討生命的意義,好多話針對我當年的困惑。
我的心情逐漸開朗。我說我吃激素腦子完了,可腿還能使;你是腿殘了,腦子還能使,咱倆弄不好還能拚出個完整人兒幹點事兒。鐵生笑了說,這拚出來的人到底是你還是我呀?我說當然是你呀,腦袋指揮腿嘛。鐵生一聲斷喝:別價別價你千萬別往下說了,我這腦子要是還能指揮腿走路,我還不立馬就得瘋嘍!
夜裏一對病殘人對著天花板品著各自命運互相開導。白天他搖車去街道工廠畫彩蛋,我一個人往北新橋菜市場那兒晃,回來做飯:今兒吃什麽?史嵐放學一回來,摘菜去!說什麽幹什麽。史鐵生大指揮,我二指揮。他全力在幫我,也幫成了。
轉機來了。1978年底,醫學院開始招研究生,而且年齡沒有26歲的限製。我想,好了。但我上哪兒報名去啊?沒單位、沒戶口,黑人啊。我就想起了北京第二醫學院的副院長李光弼。
他當年帶專家到我們村考察我時,在我的窯洞一個炕上住了不短的時間。李光弼愛下棋,我是圍棋業餘高手,一下棋,關係就不一樣了。這次他帶了一盒蝦來看我,要跟我“手談”,在龐沄家裏,他和龐沄的母親是北醫的老同學。
我試著問想考考你們的研究生,可是沒戶口沒法報名。他說,我給你證明。說辦就辦,第二天就親自帶我到科研處,說這個人我認識不用介紹信,給他報名,讓他考。這都是救命之恩。
還有一個多月考試,考5門功課。外語、政治、外科、病理、解剖。我一看,這可和以前看病動手術不一樣。尤其是病理,從來沒學過。組織學沒看過顯微鏡,病理解剖都沒學過。
背水一戰的時候到了。
我找了個小黑屋,往架子床裏一窩,啃幹糧喝開水,硬是沒出門。病理解剖是死學問,硬看、生背,厚厚一本書整個背下來就行。其他如外科我有點基礎。外語沒有問題。政治沒有時間,我自認為比較強。
可我從來沒上過大學考過試,我的臨床學科對手都是“文革”前大學畢業有行醫資格的醫生,心裏沒底。考回家我媽問:可回來了,考得怎麽樣?我說考得大概不行,想寫的內容太多寫不完。
我報的導師是北京第二醫學院院長兼同仁醫院院長戴士銘,還有外科主任龔家鎮。過了三個禮拜,戴士銘院長的兒子找到我:你行啊,我爸說你考得好呀!過幾天李光弼院長也打來電話,說我考試名列前茅。
後來才知道,我的總分和三門主課都是全國考生中的第一名,病理96分幾乎滿分,政治最差,剛剛及格。命運終於轉折了,我的生活奇妙般地重新有了顏色,我和北玲在熱烈的戀愛中又共同憧憬未來。
這期間,兼任清華領導的胡啟立曾約見我,轉達了胡耀邦的關心。同樣是在工字廳,這命運呀,真是難以捉摸。
上研究生是我再一個突然的轉折。我由完全不懂政治,從赤腳醫生開始接觸政治,表現出對政治的無知,到忘乎所以極度膨脹,到最後被打倒。後來就為此遠離政治。學醫給你一個很鮮明的價值感,一直延續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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