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故事
鏗鏘豬注:此文中多數內容收入家史《半壁家園》有重疊之處請原諒。
陳大娘的故事
據說現在有人不相信那個年代餓死人的曆史史實,說是造謠汙蔑。這是因為你處在一個編故事、一個不尊重曆史的時代。我相信我自己——不說假話,不言漫語。
1959年發生了什麽?那個陰風毒雨,風刀霜劍的年代,那個“聚黨數千,橫行天下”的年代……當今五十歲往上的人應該知道,也應該永遠不會忘記。
災難侵襲到北京城還晚些,時間是在1960年左右。而擁有土地萬頃能種糧食的農村卻提前陷入苦難的深淵。
那時城裏人也在餓肚子。記得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學習很好。一次得了猩紅熱一兩個月沒上學,病好後考試還得了雙百。而到了挨餓的1960年上三年級的時候,每天都餓得我上課六神無主,總是走神沒心思聽講,心裏老惦記著中午我媽機關食堂那棒子麵發糕和白薯麵黑饃饃,吃了上頓想下頓的。一旦“想吃”比“向學”努力,別人我不知是啥狀態,至少我確實是不敵學習了。
那時,媒體、家長、老師告訴我們糧食少是因為國家處在三年自然災害中。然而,農民知道,那幾年並沒有大麵積的風不調雨不順。農民不知道這實際上是一幫不懂經濟的掌權人在誇大編造“三年自然災害”的嚴重性,以此掩蓋因為昏聵無能而把中華大地禍敗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的惡行。
十五年後我回到了“自然災害”最嚴重的安徽老家,才知道讓自然災害承擔罪責背後的更大的罪惡。
1958年8月中央北戴河會議通過了《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會議對已嚴重危害國民經濟發展的虛假浮誇不糾正反而支持。高指標、放衛星、瞎指揮、浮誇風、共產風的“左”傾錯誤嚴重泛濫。
糧食產量要求每年大幅度甚至翻番地增長。1957年糧產1850億公斤,1958年要求達到3000到3500億公斤,1959年4000到5000億公斤……
會議上,各路官員對這些瞞人昧己、欺天負人的數字給予高度讚成,齊刷刷高舉起的保養良好的白嫩嫩的手,像舉起一大片明晃晃白光閃爍的戰刀,從此殺向了社會最底層的苦難孤立無助的農民。一片鮮紅軟嫩的舌頭在方圓三平方寸的嘴裏這麽隨意一攪動就能讓方圓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幾千萬悲苦蒼生倒地斃命。餓死人之多,任何大小戰役無法與之比擬。一片舌頭的威力比任何規模恢宏戰爭中的精銳武器的殺傷力都大。
1958年始,青海、甘肅、安徽、河南、山東、四川、廣西……乃至全國“受到自然災害”的百姓開始蘸著自己的血淚,塗抹了一幅幅驚駭中國曆史的血腥畫麵,以痛失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把“在全國扔原子彈”的暴君們牢牢地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那時,放衛星浮誇吹破天,糧食指標定得比天高,到處虛報畝產幾千斤上萬斤。最高獨裁的罪惡路線被省裏個別領導理解執行得體無完膚。他們不調查研究,不實事求是,強行按照這個數目讓農民交糧,這無疑把老百姓推向死亡。這就好比一個已瀕臨死亡的人卻還要從他身體裏抽走大量的血液。
安徽是極左路線的重災區,是全國死人最多的省份之一。
對那個年代挨餓的事情,我隱約聽說過,但隻是鳳毛麟角。有一天在陳大娘家玩兒,老人家給我較為詳細地講述了那時的悲慘光景——
“那時候虛報每畝產量幾千斤,你想咋可能哩,每畝連土加起來也不夠幾千斤呀。政府給上邊報上去了,就得按這個數目交糧。地裏收不上來,上邊就躥到農民家裏,見糧食就拿就搶,連一把米也不給留下,全都充數交上去了。本來收成就少,這一搜刮吃啥?幾天幾天沒吃沒喝的。莊裏的樹都沒了皮,草都拔光了,牲口沒草吃,跟人一樣成片成片地死呀。紅芋秧子那可是最好的吃食,早就搶沒了。天天死人啊,人人都餓得沒力氣挖坑埋人,死了人用破席子一卷扔在路邊,那時候就狗不死呀,吃死人吃的肥嘟嘟的。說人殺狗吃唄,可人餓得都動不了了,哪兒有勁兒抓狗殺狗啊。”
人啊,與生俱來的就是被蹂躪、摧殘、毀滅,像是一堆堆螞蟻被碾碎在皮靴下。
北戴河會議還要求鋼鐵要比1958年翻近兩三倍!
中央會議一貫在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召開,褻瀆啊。大海若有知,甘願獻出自己蔚藍浩瀚的身軀,讓它變作奔騰熾烈的鋼水翻三倍、三百倍、三千倍來解救在暴殄天物敗國葬家的獨裁者欺壓下的蒼生。
大娘接著說:“讓全民大煉鋼鐵,農村的男勞力都煉鋼鐵去了,地裏的莊稼沒人收,就爛在地裏。上邊來人把灶台上的鐵鍋都拔走了,沾點鐵邊兒的東西都拿走了,沒鍋沒糧的日子你說人怎麽過活?就是有糧沒鍋也不行呀。把人餓得要不就是虛腫爛胖,要不就是一把骨頭。頭抬不起來都耷拉著,見了麵連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到處都是房倒屋塌啊……”
我問為什麽塌房子呢?
大娘說:“秫秸麥秸糧食杆全讓人吃沒了,沒的燒啊,拆房子卸門卸窗卸房梁當柴火燒呀,那房子能不塌嗎?屋裏桌子椅子床凡是木頭的東西能燒的都燒光,人吃喝拉撒睡都在地上跟牲口一樣。”
我納悶都沒糧食吃了,也沒做飯的鍋了,怎麽還燒火做飯呢。當時沒敢過多地問悲傷的大娘。後來才知道,煮的飯食就是水草野菜,沒鍋就用瓦罐陶罐煮。
陳大娘深深地陷入了對過去悲慘世道的回憶中。我頭一次聽說在新中國,在鶯歌燕舞的大躍進年代居然會有這麽慘烈的事件。顯然,那段最不能在記憶中出現的慘絕人寰的一幕幕又觸動了已被重度創傷過的老人脆弱的心。
我看著大娘被悲傷和激怒後抖動的嘴唇,不由自主微微晃動的頭,紅紅的眼圈……我腦袋裏一片黑沉像灌了鉛,整個五髒六腑全都悲傷得緊縮在一塊,血管全部曲張開來,鮮紅的血在極度憤怒恐懼悲傷的情況下會變黑的,黑了的血在血管裏從哽咽到慟哭,悲痛的血液聽到大娘的敘述也放慢流動的腳步,不再是以二十秒的速度繞全身一周。
大娘的敘說把我帶進那個令人渾身戰栗的年代,帶進臨渙集哀鴻餓殍遍野,處處斷壁殘垣,“千村斃命路遺屍,萬戶消失鬼無聲”的悲慘年代裏。這是連鬼都悲憤得不出聲響的真實的慘絕人寰的人間慘劇。
大娘隻是平靜地敘說,沒有罵娘,大娘心地善良從不會罵人,大娘也不知道應該罵誰。
安徽有個省委副書記、副省長叫張愷帆,他是安徽無為縣人。無為縣是安徽餓死人最多的地方。張愷帆回老家調查情況,看見死這麽多人,無比悲憤,氣得痛罵縣委書記,揪著縣委書記的脖領大喊:“你把人還給我!”
張愷帆應農民的要求,下令解散了幾千個人民公社食堂並開倉賑糧……這一“大鬧無為縣”的事件被人們當作傳奇故事在安徽廣為流傳。然而,以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為首的極左分子把張愷帆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關押二百多天,批鬥後送淮北煤礦勞動。之後,安徽餓死人現象更加嚴重,那三年無為縣是安徽省餓死人最多的地方!
然而,曾希聖這個瘋狂執行極左路線間接殺人的劊子手在安徽編寫完慘絕人寰的血淚史後,竟然還被兩位中央大員領到山東兼任省委第一書記。他隻在山東登基一百二十天後就被中央免職責令返皖。安徽的“蓋子”已被揭開,極左浮誇造成死人的數量竟是山東的十倍!
“稍微胖點的小孩都吃光了。從你住的地方往北路西,張某就吃過小孩,還有那個住小學東頭的老吳家,她家的小孩就是那時候被人吃了……”大娘繼續為我勾勒出一幅幅讓人顫栗的畫麵。
這兩家人我都見過。吃過人的張某三四十歲,人高馬大,紅光滿麵,兩眼炯炯有神。記得他經常站在自家院裏或門口,插著腰虎視眈眈的,那架勢好似當年窺視捕食目標。
他家盡管和大家一樣吃得很糟糕,但是幾個小孩卻不同於其他孩子。他們個個虎虎有生氣,紅撲撲的胖臉蛋,身板結實得像小鐵塔。人類吃食物很全麵,人肉的營養合成應該是多方麵的,不亞於牛豬羊雞,所以張某會長的高大勇猛,所以他的後代血液裏有人肉的營養成分當然也就長得壯。不知道有沒有營養科學的根據,這隻是我那時幼稚的猜想。
而那家小孩被人吃掉的老吳家,兩口子四十多歲了,男的終日不言不語,木然出進自己的破屋陋院;女的滿臉皺紋像六十開外的人,頭發枯黃,臉色也是黃澀黃澀的,她那幽憂的眼神、風風火火的疾走和飄動著稀疏的枯發,還似當年在漫山遍野河邊灘塗奔波呼號尋找自己的愛子。
聽完大娘的講述,我精神被壓抑了好多時日。1959年正是我上小學二年級,是冬天滑冰,夏天遊泳,吃喝不愁的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年代。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坐在飯肴還算豐盛的桌旁(因為1959年北京城還沒顯現出窮凶極惡的困境),兩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想到了死,人死了再也不能吃喝玩樂,覺得非常恐懼。而就在我衣食豐足卻恐懼遙不可及的死亡時,我家鄉的鄉親們乃至全國各地的百姓或餓肚子或真實的悲慘地餓死了。我那麽幼小就想到了死亡,這是第六感應,是大批農村死難者包括和我血脈相連的老家親人的幽魂逼近拽緊我幼小的心靈,讓我腦袋裏飄出死的意念。
餘文忠舅爺爺講的的故事
在老家插隊時餘文忠舅爺爺也給我講過那不堪回首的一幕:“1959年末,我寫信跟你爸爸要全國糧票,1958年中央封鎖消息,城裏人根本不知道家鄉的親人受著怎樣的苦難,你爸不知道家鄉沒飯吃,隻寄來三十斤全國糧票。那時有糧票隻能買到豌豆。我們用這三十斤糧票買了三十斤豌豆,每天用暖壺泡上一點豌豆,一人吃幾顆,就這麽苦熬著糊弄著活過來了。
你爸爸後來又寄了寄錢和糧票,我都收不到了。郵局接到上級指令,凡是寄錢寄糧票就扣下。有人說被扣下的錢和糧票都交到縣裏去了,由縣裏當官兒的分巴分巴救自己的命去了。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爸給我的這三十斤糧票,你別看它少,它管大事了,它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呀。”(海鷗補充:我2008年回鄉時,舅奶奶還健在,一再跟我提起這三十斤救命糧票)
爸爸講的故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爸爸也給我們講過老家的鄉親們還有我們的親戚餓死的事。
爸爸的叔伯妹妹劉長薈,我們的堂姑。小名叫小俗。小俗長得很漂亮,嫁給了海子公社的趙某某,趙某某的哥哥趙某去了延安後來當了安徽省裏的大幹部。
小俗在1959年的冬天和丈夫一起餓死了。小俗有一兒兩女,“困難時期”他們把所有能找到的吃食都一點一滴給了兒女,所謂吃食就是樹皮草根。這麽多人餓肚子,到了冬天連樹皮草根都找不到了。小俗兩口子最終也沒能熬過那個悲慘的冬天。
1973年,爸爸結束幹校勞改後去了一趟久別的老家,住在文忠舅爺爺的家,爸爸讓文忠的女兒去海子公社告訴小俗的女兒小青,說她舅舅來了,讓小青過來看舅舅。
小青?著當時在我們老家算是上等的食品:一籃子饅頭和粗點心過來看我爸爸來了。
小青提起她父母就哭,說那時實在是餓壞了,母親每天都跪在麥穰垛跟前用篩子把全部麥穰重新篩一遍,希望能找到遺落的星星點點的麥粒子。跪在那兒篩上一天,隻篩出來半茶杯,全給孩子吃了。
在封建社會,國民黨時代遇上天災人禍,政府還要放糧賑災呢,實在沒法兒了,老百姓還可以攜家帶口遠走他鄉逃荒要飯。但是1959年是社會主義的江山,共產黨的天下,共產黨不僅有糧不賑,還圈起災民不讓逃荒要飯。
小俗的丈夫不堪忍受饑餓,偷偷逃跑到縣城火車站想和其他難民一起扒車到外地討飯,不想車站已經被軍隊包圍,所有難民都被趕到北關不讓上火車。小俗丈夫沒辦法隻好折返回家,走了二十裏地餓得實在走不動了隻好爬行,就是在肚子裏沒食的情況下還爬了十多裏地,把身上所有的氣力全部用盡,還沒等爬到家就咽了氣,死的時候才四十歲左右。
小俗的大伯哥趙某當過蚌埠市委書記,時任安徽省委組織部長。但是在那個極左橫行霸權當道的年代,他卻沒辦法也沒能力救助自己的弟弟妹妹。
爸爸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好朋友根元也是那時候餓死的。還有一個姓王的爸爸的小學同學,他有兩個兒子,餓得快要死了,跑到鄰居家求助。鄰居是位小學教員,也曾經是爸爸的小學同學。看見他家鍋裏煮著水草,兩個孩子求老師給點水草充饑,老師卻說,我家也有大人孩子,這點水草不夠吃,你吃了我就得死。隨後把他們推出門去,不久父子三人都餓死了。
爸爸是個輕易不掉眼淚的人,但是說起家鄉親人遭遇的這段悲慘曆史,爸爸的眼淚就會湧出眼眶,重重地掉下來。
據知情人說,其實當時縣裏是有糧食的,但上級有死令——糧倉裏的糧食是用來備戰的,不許賑災,誰要抗拒違辦就要法辦。前麵不是說了嗎,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因為開糧倉賑災,被開除黨籍、撤職、勞改。由於種種原因有幾個共產黨人能像張愷帆舍得一身剮站出來為民請命?
餘運樂表叔講的故事
這是2012年的事了。我安徽老家兩個表叔來濟南看我。兩位表叔是我爸爸親舅舅的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在2001年過世了。大表叔餘運海81歲了,二表叔餘運樂76歲了。大表叔五十年代就紮根黑龍江;二表叔一直在老家當地的麵粉廠工作,退休後家居濉溪縣。
表叔們說起“困難時期”餓死人,曆數我奶奶餘姓家族死了十好幾口人。說起那時每天死的人啊就像用機關槍掃射,一片一片地倒下。
二表叔在麵粉廠工作稍有“便利條件”,帶回家30斤麥麩子給饑餓的家人填肚子。不想才吃了一頓其餘的就被上麵搜刮走了。有的人家餓紅了眼,吃小孩,把小孩藏在被子裏每天吃一點,然後再把被子掖好,生怕別人發現搶走。死掉的人裸露遍野,沒人有力氣將他們掩埋,糧站站長許願——誰埋,給誰兩捧紅芋(地瓜)幹兒,馬上就有人渴求地瓜幹兒出力了……慘絕人寰的曆史,我就不願讓表叔再講下去了。我情知是放衛星虛報浮誇,安徽省委書記曾希聖大行極左之道的故,就打岔問表叔,餓死人的那幾年,到底有沒有老天爺的事兒,表叔說人治!豐收得很,風調雨順的!
我問畝產按常規應該是多少斤,答頂多150斤。而衛星價是幾千斤上萬斤!
我突然也像被餓倒,沒有一點力氣罵街了。
大表叔在黑龍江,二表叔在麵粉廠,得以活命。二表叔是見證人。活證人越來越少了,這段曆史可以大言不慚地被無恥的文字編篡下去。
這隻是我們老家“困難時期”百姓挨餓的幾個畫麵。事實上大麵積的餓死人遍及全國各地,更悲慘的狀況不勝枚舉。這段農民的屈辱史像一塊巨大沉重的石板重重地壓在曆史經曆過的那個永遠不能遺忘的角落裏,一直壓到現在沒有人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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