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狼 我妹妹劉克陽寫的插隊故事(之二)
作者 劉克陽
鐵塔窩窩
插隊對我來說最沒有心理準備的就是“窩頭”。鞋襪衣服帶得足夠了,大米白麵不可能背到山西。
我的胃不好,下鄉前胃出血,學校軍代表不顧媽媽的請求,更漠視我的病痛,不聞不問,威逼著我必須第一批去山西。軍代表對待媽媽冷漠、傲然、老子說了算的樣子我至今難忘,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為什麽就必須帶病第一批走(我離開北京後才知道我們班有十幾個人沒有理由就留在北京了)。在家吃大米白麵都勉強,很多時候什麽都不想吃。
插隊四年天天麵對的就是窩頭,棒子麵倒是很新鮮,但是經我們手做出的窩頭難以下咽。知青中大多數在北京的家中沒有做過飯,更不知道窩頭怎麽做並且做出來能夠好吃。我心中的恐懼是不知道哪天沒有治愈的胃又出血。
我們做窩頭就是用冷水和麵,然後兩隻手把和好的麵攥成一個個錐形,在每個窩頭的下麵挖個窟窿,那是北京人傳統的做法,目的為了好熟。做熟的窩頭又難看又硬,我每天一吃窩頭,嗓子眼好像小了好多,“難以下咽”這四個字用在我吃窩頭時最合適。老鄉看見我們的窩頭也皺著眉頭說:“外(那)還能吃?”他們蒸出的窩窩又暄又甜,可是好吃的窩窩舍不得給我們吃。他們的口糧全家半年都維持不下來,我們更不可能碗裏奪食,吃他們的窩窩,哪怕是一點糧食。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是發酵後蒸的窩窩,知青做的死麵窩窩,老鄉稱之“鐵塔窩窩”,連糧食極端匱乏的他們都覺得沒法吃。
在永興村四年天天要吃窩頭、小米飯、小米粥,讓我難受死了。不能說也不敢說,不吃這個吃什麽。
小米粥小米飯我還能接受,但是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的滋味可想而知,更何況沒有菜下飯,海鷗幾十年後對她來永興探親時跟著我們吃白水煮韭菜記憶猶新。
一次輪到我到知青食堂幫廚做飯,我一推門進屋,大案板後麵四五隻一尺左右長的灰色大耗子的頭探出一排,一串小圓眼珠盯著我。我嚇壞了,大叫一聲,把它們也嚇跑了,但是我知道它們就在食堂裏麵挖了洞作了窩。
我掀開盛小米的大缸,裏麵一層耗子屎,一陣騷味撲鼻而來,再一看棒子麵的口袋裏也有一顆一顆黑色的耗子屎無比“耀眼”地摻雜其中,耗子大拉的屎顆粒也大,大個兒的有綠豆那麽大。我氣壞了,這還叫人怎麽吃呀……從此我一想起食堂的遭遇就難受,也不願意跟其他人說,讓別人聽著大老鼠在糧缸裏肆虐的情形怎麽再咽得下去呀。
我咽不下窩頭,隻有在非常餓的情況下掰一塊吃。但是時時想起摻著耗子屎尿的棒子麵,真如吞針。這種跟老鼠為伍的日子,居然沒有聽說過誰染上“鼠疫”,是免疫力強還是萬幸。
回北京後我的胃作了大部切除手術。四十年我沒吃過窩頭。如今人們把窩頭當成健康食品,我們出去旅遊,經常每張飯桌上一盤十個黃燦燦的窩頭,被九隻手瞬時就拿走了,每當剩下一個在盤子裏,馬上就有人問“誰沒拿?不要我們可分啦。”我不吭聲,愛誰拿誰拿。
讓他們健康快樂吧。
宰狼
我們是隆冬季節進村的。雖然事先早就有思想準備——山西農村食品匱乏,冬天四個月裏更是沒肉少菜,我們從北京帶了各種食品,以防萬一,如麵包、餅幹、掛麵、鹹菜、鹽、糖、味精等等,但是,農村的“一窮二白”讓我們始料不及。我們帶的食品隻維持了一兩個星期,最後隻剩下不能解饞的鹽和味精了。
我們還以為村裏的小賣部像北京農村的一樣,有食品賣,當我們蜂擁而去,站在容不下兩三個人的小賣部裏,上上下下找遍了,沒見到一點能入口的東西。屋裏隻有一個售貨員在那裏懶洋洋地看著我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了三個字:“甚也沒!”我還是不甘心地問:“有沒有糖蛋蛋(糖果)?”他歪著頭冷冷地說:“從來沒賣過糖。”真讓我們大失所望,從這次以後我再沒邁進過小賣部。
我們本能地想到老鄉家去尋找些食物,結果也是讓我們徹底絕望。老鄉家除了做菜用的粗鹽之外,什麽也沒有,每家僅有的一點胡麻油,黑乎乎的,又難吃又難聞,他們還像寶貝一樣收藏起來,留著過年過節、婚喪嫁娶、蓋房子等大事時才用。
饑餓難耐的男生給知青建宿舍時,挖地基挖出了屍骨,我們知青宿舍是建在廢棄的墳場上,他們一天收工後裝了一麻袋屍骨到小賣部,謊稱用動物骨頭換糖蛋蛋,那個售貨員氣煞了黑著臉說:“你們北京的學生咋也那麽灰(意思是北京學生怎麽也那麽壞)。”男生的惡作劇沒有得逞,繼續忍受沒有油水的日子。
難熬的冬天,不但是室內室外的寒冷,更難麵對的是沒有蔬菜、瓜果、副食品,每天一成不變的窩頭小米粥讓我們不願邁進食堂。
一天中午,我們扛著鐵鍬,冒著嚴寒,筋疲力盡地走進食堂的院子,聽見先到的女生站在院子當中說:“別進去,他們殺狼呢。”我知道他們指的是男生,我停住腳步,又害怕又氣憤地站在院子當中。
我害怕的是,怎麽這平原地區還有狼?他們是怎麽逮著這隻狼的?事後知道狼是老鄉在地裏撿的。山西老鄉吃東西保守,雞不吃、魚不吃,一隻死狼更不敢恭維了。男生是饞紅眼了,聞風而動,並且經過深入探討,認定這隻死狼是打死的而不是毒死的,可以吃,於是幾個人把狼抬回來,準備大飽口福。
讓女生氣憤的是食堂裏的所有炊具被屠夫們侵占,用來殺狼、洗狼、煮狼,狹小的食堂被捋胳膊挽袖子的他們霸占著,一點沒有給餘下的幾十個饑餓難耐的人做飯的意思,下午還要動彈(幹活兒)呢,本來就食不裹腹的三餐,現在倒好,最起碼我們女生的中午飯算是泡湯了……我老遠看著他們在食堂的大飯桌上“解剖”那隻死狼呢,他們用的是我們平常切菜的刀,舉著我們平時炒菜的鏟子,十幾個男生在那裏笑逐顏開,一掃往日沉悶的氣氛,其中有兩三個平時從不下廚房做飯的人,在那裏玩命地拉著風箱,燒著一大鍋水,準備燙這隻狼,那可是我們煮飯熬粥的大鍋呀。其他閑著的男生圍著還未到嘴的狼目不轉睛地看,垂延欲滴的樣子像是麵對一頓西餐大菜,對我們一群饑腸轆轆的女生熟視無睹,好像根本不存在了。
男生們為了能趕快吃進去這隻狼,不管我們二十幾個女生的午飯,霸占著食堂,我們隻好離開血腥的食堂,紛紛去找解決午飯的辦法。據說那群饞瘋了的人們直煎熬到掌燈時分才算吃上這隻狼。
此後三天,我和大多數女生沒邁進食堂院子一步,怕聞見狼肉味,怕看見他們沒打掃幹淨的血跡、毛皮。我們從北京帶來的僅剩的掛麵、餅幹等食物那三天基本打掃幹淨了。我們逼著殺狼的男生把大柴鍋和所有炊具用開水反複煮了又煮才算罷休。此後的日子依舊是小米粥窩窩。
幾天後,我遇見兩個男生,我笑著問他們:“吃狼了嗎?”沒有吃狼肉的男生反問:“能吃嗎?”他們又加油添醋地說:“一隻死狼,還不知道怎麽死的呢,吃吧,吃死了才好呢!”無法正常進食堂吃飯的他們耿耿於懷。我暗自好笑,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吃不著狼肉說狼肉有毒。那些吃了狼肉的男生各個活蹦亂跳,心滿意足,可幹起活兒還是麵對黃土杵著鐵鍬發愣,出工不出力
據說男生們還吃過蛇、斑鳩、田雞等他們的獵物,我沒有看見,宰狼吃狼我是生平第一次見。
七碗刀削麵的尷尬
一個夏日的早晨,我們實在不想到地裏動彈了,七個女生商量著去哪兒轉轉,大多數人沒去過忻縣,興許那裏比原平繁華一些。記不記工分也無所謂,我在永興賣力幹了三年農活兒,一分錢沒有見著。說走就走,一行人怎麽到了四十裏外的忻縣,我記不起來了。
在忻縣縣城閑逛了一圈,和原平縣城比較就是人多了一些,畢竟它是當時的專區所在地,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看見幾隊人,個個穿著一身灰衣服,頭戴灰帽子,肩上扛著鐵鍁、鎬頭之類的工具,後麵有解放軍持槍看押著經過我們身邊,看得出是勞改犯,但他們怎麽能走在大街上要到哪兒去幹活,納悶。我們經過他們身邊說著北京話引起他們的好奇,我看見有人偷偷斜眼瞄了我們一眼,恐怕他們也聽說北京來了幾千個插隊知青的消息了,沒想到在這遇上。
轉眼就到了中午,我是又渴又餓,早上就喝了半碗小米粥。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提議該休息或者該吃飯了,要知道提議吃飯就一定是花錢在飯鋪裏吃,誰也舍不得花錢。我實在憋不住:“咱們吃飯吧。”那六個人不知可否地跟著我後麵進了一家我看來非常一般的削麵鋪子,裏麵居然有一張圓桌,我們挨排坐下,麵麵相覷不吭聲,我帶頭進來,這出戲必須演下去,總不能餓著回到四十裏外的村,我問店小二刀削麵多少錢,他說沒有肉的一毛五,有肉的兩毛五,我毫不猶豫地說來七碗有肉的,話說完,我看見其中幾個女生看著我想說什麽又吞回去,紛紛低下頭……
麵很快上來了,說是有肉,肉眼能看見兩三小塊指甲大的,七個人沒吭聲埋頭把麵吃光,抬起頭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沒有人提錢的事情。我一看這情景,把夥計叫過來,成心當眾問他多少錢?他說一塊七毛五,疑惑地看看我們,大概看出我們是北京的插隊生,當地人大都知道我們到忻縣專區幾千名北京學生,來此地遊逛吃飯的知青也不在少數,他思摸著這麽簡單的算術該沒問題吧。我看見那六位絲毫反應也沒有,隻得不甘心地掏出兩塊錢交給夥計,他找給我錢後,我第一個站起來,她們好像沒發生什麽一樣跟著站了起來,跟在我後麵魚貫而出,其中一個家境不錯的同學還有說有笑試圖打破沒出錢的窘境。
我並不是小氣的人,但是在山西沒掙過一分錢的狀況下讓我掏錢請客,我確實得思量思量。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