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一生病,媽媽就帶我去板栗椏找魏醫生。去的次數多了,他記住我們了,他知道她是教師,要趕回去上課,就告訴那些排隊的老鄉,他要優先為我看病、開藥。每次媽媽帶我去板栗椏看病,也不用請假,隻需把她上午一、二節課與三、四節課的教師換一下,天不見亮就背著我出門,看完病回到學校正好趕到上課。
有一次我病得很重,除了咳嗽、發熱、腹瀉,還有嘔吐、麵色蒼白、多汗等症狀。媽媽覺得問題有點嚴重,馬上背著我,去找魏醫生。他聽診我的肺部,有一點兒濕囉音,但並不多。他又仔細地聽診我的心髒,發現心率時快時慢、心音減弱、第一心音低鈍,有早博等,他馬上為我做了心電圖,波形有異常改變。他初步診斷為“小兒病毒性心肌炎”,馬上收住院治療。當時板栗椏醫院隻有幾張病床,早就住滿了,護士為我在病房走廊上加了一張小床。
我躺在小床上不能起來,又是靜脈輸液,又是口服吃藥,媽媽一直陪在我身邊。前幾天我很虛弱,整天整夜昏睡著。魏醫生每天來看我兩次,每次看完後,都要向護士和媽媽吩咐幾句。過了幾天後,我感覺好多了,不總是睡著,也睜著眼東看看、西瞧瞧,也不哭也不鬧,有媽媽陪著,也不怕,也能吃點兒東西。兩周後,我精神好多了,不用靜脈點滴,能下地走一走,魏醫生檢查我之後說:我可以回家了。
出院之前,他對媽媽說:“她的雙側扁桃體腺全部被炎性纖維化組織所取代,看不見正常的扁桃體腺組織,這次患心肌炎,很可能是扁桃體腺炎所引起的。”
“扁桃體腺炎?” 媽媽不明白,喃喃地自語。
“為了防患於未然,她的雙側扁桃體腺是病灶,很容易出現炎症反應,進一步引起腎炎、心肌炎、關節炎等,最好手術切除,去除病灶,”他接著說。
“好的,我盡快帶她去資中縣醫院,做雙側扁桃體腺切除術,”媽媽答應道。
“這個女娃還是要少吃多餐,補充營養,才能健康成長,” 他又叮囑了一句。
媽媽記住了魏醫生的話,回家後告訴了劉媽。劉媽一聽犯難了:這麽小的孩子要做手術,有點兒嚇人啊!再說了,這年頭有吃的東西就不錯了,哪裏去弄有營養的食物啊!媽媽對她說,手術的事等身體好點兒再說,現在當務之急是補充營養。媽媽想來想去想出一辦法來:張爺認識的農民多,讓他從農民那裏換些雞蛋回來給我吃。劉媽一聽是個好主意,雞蛋肯定能補充營養,那我就有救了。
張爺為了換幾個雞蛋,走了好幾個鄉村、找了好幾家農民才換來。有的鄉雞都沒有,哪來雞蛋啊!有的村有雞也有蛋,那是留給家裏生孩子坐月子喂奶的月媽媽吃的,張爺拿回來的那幾個雞蛋,都是從月媽媽嘴上省下來的。劉媽用雞蛋給我蒸雞蛋羹,然後一勺一勺地喂我。剛開始我不願吃,還哭個不停。劉媽耐心地一邊哄一邊喂,慢慢地我不哭了,開始吃雞蛋羹。剛開始一個雞蛋羹一次吃不完,後來一次吃完了還張著嘴要。
張爺去農村,除了為我換雞蛋,也想辦法找一點兒豬大骨頭回來,劉媽用豬大骨頭熬湯,再放點兒鹽喂我。這個我愛喝,有時一次就能喝一小碗。
因為買不到糧食,張爺掌廚的小麵館開不下去了,公社安排他去糧站守夜,防止僅有的一點公糧(大米、花生、玉米等)被偷竊。他很願意做這個差事,因為有時他能帶一些凹粒子仁花生回來,劉媽把這些凹粒子仁花生煮得爛爛的喂我,這個我也愛吃,吃完後嘴裏還甜甜的。
媽媽換來一些黃豆,劉媽把黃豆加水磨成漿,然後燒開煮成豆漿,再放點兒糖喂我。這個我愛喝,有時一次也能喝一小碗。
郭孃每周六來金帶場小學開周會,都要帶些竹筍、野菜如白艾蒿等給我們,她說這些都是新鮮出土的,有營養,讓我多吃一點。媽媽把竹筍炒熟,特意為我切得細細的,拌著菜汁喂我。這個我愛吃,有時一次能吃好幾勺。郭孃用白艾蒿做的小饅頭,軟軟的,有一股清香,這個我也愛吃,小嘴乳牙嚼得有汁有味。
爸爸周末回來主要任務是去金帶場附近的水塘釣魚,釣回來的小鯽魚不做魚香鯽魚改熬湯了。媽媽熬的小鯽魚湯有魚腥味兒,我不喝;後來劉媽熬的小鯽魚湯沒有魚腥味兒,我喝了。
媽媽納悶兒對劉媽說:“這怎麽回事,上次她不喝我做的小鯽魚湯啊。”
劉媽笑著對她說:“你上次做的小鯽魚湯肯定沒有放生薑。”
她恍然大悟:“喔,我忘了放生薑,我媽(外婆)說過生薑可以去魚腥兒,”然後瞪了我一眼說:“人不大,學會挑三揀四了。”
蒸雞蛋羹、豬大骨頭湯、豆漿、煮花生、小鯽魚湯、竹筍、白艾蒿饅頭全是有營養的好東西,大人和哥哥們都省著給我吃。我吃了這些有營養的飲食,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也有精神了,最重要的是不經常生病了,整天臉上掛著笑,喜歡讓哥哥們帶著我玩。媽媽不再擔心養不大我了,劉媽帶著我也省心多了。
我最喜歡周六這一天:爸爸要回家,周日帶哥哥們去釣魚,我又可以喝劉媽熬的小鯽魚湯了;郭孃來金帶場小學開周會,不僅要給我們帶竹筍和白艾蒿野菜,還要帶祝一姐來我家,她隻比我大兩歲,可像個大姐姐一樣關心我、愛護我,她和哥哥們一起逗我玩,我可高興啦,經常笑得“咯嘚、咯嘚、咯嘚”的。
媽媽沒有忘記魏醫生的話,在我的身體素質好轉後,就帶我去資中縣醫院的耳鼻科,做了雙側扁桃體腺切除術。病灶清除了,即使在寒冬臘月三九天,我也很少感冒、發燒。
後來我了解到,魏醫生叫魏雲飛,在五十年代中期畢業於四川醫學院,分配到貴州省一家大醫院當醫生。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發配回老家資中縣板栗椏。因為他懂醫術,就安排在板栗椏醫院工作。由於他的醫術高明,遠近聞名,在文革時期被扣上“反動權威”的帽子,停止他在板栗椏醫院的工作,下放到鄉下,住在茅草房裏。即使這樣,慕名而來找他瞧病的人們絡繹不絕,每天在他的茅草房後門排起了長龍。
他為鄉親鄰裏看病不收取一分錢,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妻子種地維持。一天她從地裏幹完活回家,走在板栗椏通往資中城的公路邊。她有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當她轉頭一甩大辮子,一條大辮子正好掛在了一輛急速行駛貨車的拖鬥上,整個身體拖在飛奔的貨車後麵。在場的人們看見後,緊追那輛貨車。貨車司機發現車後有人追趕,立刻靠邊停車。當人們把她從拖鬥救下來時,她的頭部血肉模糊,遍體鱗傷,已經不省人事,在送往資中縣醫院的途中斷了氣。
魏醫生沒有被“右派分子”、“反動權威”、痛失愛妻、捉襟見肘的生活困境所壓垮,他銘記母校華西的校訓“仁智、忠勇、清慎、勤和”,從不間斷地為鄉親們看病,直到他生命的終結。
寫於202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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