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萬水千山（四）：百年家國往事·民國篇

    

                                         山依舊樹依舊

                                         我腳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

                                                     ——席慕容·月桂樹的願望

 

 第三章   告  別

          中學畢業後，葉宜蘭沒有馬上進入大學。因為，葉家已經沒有錢供她繼續讀書了。還有一個原因，家裏催她回黃安，結婚。

          葉宜蘭早就由家裏做主，與姓劉的二少爺訂婚了，隻是因為年紀尚小，葉宜蘭又在武漢讀書，一直沒有完婚。現在，19歲的女孩子在鄉下早該嫁人了。人生的第一次重要選擇擺在葉宜蘭麵前。

         在離家到武漢這個大都市生活了6年之後，葉宜蘭第一次回到葉家河。葉家河依舊靜靜地流，河邊依舊是拿著棒槌邊槌衣服邊粗聲開著玩笑的大嬸們。自從共產黨從這兒撤退後，農協也散了，田地回到了地主手中，劉家少爺從私塾下學後，就一直在家，看來是要和父親一樣當地主管田地收租子。 嫁到劉家，就要在那個劉家大院裏，生幾個孩子，天天圍著公婆和孩子們轉，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家門。

         不，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我會象一條離開水的魚窒息而死的。葉宜蘭清楚地告訴自己。她告訴二哥，她要退婚。二哥雖然沒有太吃驚，但也為難了。這親事是母親在世時就定好的，女方如今要退婚，可算是傷風敗俗，兩個家族都是有頭有腦的大家族，葉家族長長輩們不會同意，劉家更是要大加責難了。葉宜蘭看著二哥，堅決地重複一句：“二哥，我要退婚。我自己去找劉家說。”  二哥看見妹妹堅定的神色，知道自己不可阻止。

          葉宜蘭第一次跨進劉家大院——這個她本要生活一輩子的院子，卻是來徹底告別它。不知當這個秀氣的姑娘說出要退親時，劉家父母是怎樣的反應，葉宜蘭沒有說過。為躲避家族長輩，她匆匆回到了武漢。除了姐姐家她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那也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姐姐昭弟默默地支持葉宜蘭的決定。她沒上過新式學校，但也讀過幾年私塾。家中常高朋滿座，她聽到妹妹和丈夫以及那些年輕人高談闊論歡聲笑語，知道她是回不到葉家河了。

        看到小妹回來的那一刻，張繼良忽然鬆了一口氣。六年的時間，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也成了張家的一員，成了他眼中的風景和心中的牽掛。剛來時，臉上的稚氣未脫，卻完全不似嬌小姐，上學之外還幫姐姐打理家裏的事情。但她和姐姐又完全不同，家裏賓客如雲時姐姐全心操持家務，安靜得如隱身一樣，而葉宜蘭就經常跟著他，接來送往招待賓客，也和其他男生一樣，一起跑遍武漢三鎮，參加各種學生活動。當他們一起把酒論道時，她總是仰著臉認真聽著，偶爾插幾句，兩眼熠熠生輝。她孤身去救四哥時，他就從她柔和卻又決絕的臉龐上，看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不一樣。

        張繼良朋友同僚眾多，他又愛好交際，葉宜蘭跟著他出入朋友的宴會，無論在哪裏，她都能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他。張繼良身材挺拔，臉龐清瘦，從軍多年一直擔任參謀，不像她見過的有些軍官粗聲大氣痞裏痞氣，平時他脫下鐵灰色的軍裝和軍靴，穿上長衫，顯得儒雅溫潤。到英國人開的西餐廳和舞廳，他又換上西裝皮鞋，跳起輕快的華爾茲讓葉宜蘭眩暈沉迷，忘了外麵的兵荒馬亂。張繼良喜歡聽戲，嗓音渾厚還能唱幾句漢劇，象棋也下得好，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覺中就忘了身外那個風雨飄搖的世界。 

      1930S，漢口租界

       他問葉宜蘭以後怎麽打算，她沉默著。姑娘個子不高，隻到他的肩膊，單薄小巧的身材，筆直地站在窗前，好像在抗拒著什麽。張繼良說，去上大學吧，我供你。葉宜蘭看向他張開嘴卻不知該說什麽，他是懂得她的，也是唯一可以求助的人，但也是她最不該求助的人。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欣喜和掙紮，溫和地說，去吧，我不是你姐夫嗎。葉宜蘭終於點點頭笑了，心裏象放下一塊大石頭一樣輕鬆，和空蕩。

        接下來的日子，葉宜蘭一邊準備著上大學的事，一邊幫姐姐家管理家事。因為此時姐姐正懷孕待產，由於首次懷孕流產了，這次就特別小心 。1931年夏天大雨連連，武漢長江大堤潰決，整個武漢三鎮都被水淹，城裏積水幾尺，到處漂浮著汙物，難民無數，每天都有很多人餓死病死，整個城市亂糟糟的一片，正常生活已是奢望。年底，姐姐的第一個孩子漢生出生了，葉宜蘭忙得焦頭爛額，讀書的事就先放下了。

          正在這時，張繼良告訴葉宜蘭，他要被派去鄂西南的利川縣，駐守利川並任縣長。原來當時雖然名義上統一了中國，其實在政府統一行政管理下的地域很有限，很多地方還是各地軍閥管理或者鄉紳組織自治。1929年蔣介石政府把李宗仁趕走，奪取了兩湖，準備加強治理，派中央部隊去地方建立軍政府。

         張繼良雖然一直在軍隊，其實並不喜歡打打殺殺。他所在的48師師長徐源泉原是屬於直係軍閥吳佩孚部的，北伐時徐支持打倒軍閥統一中國，帶領3、4 萬人投奔了蔣介石政府，遂被改編為48師。當時中央軍隻委派一些營級以上軍官去這些收編的軍閥部隊，其他人馬基本原封未動。張繼良於是被派到了48師任職營長。1930年48師在鄂北一帶對閻錫山、馮玉祥作戰，打敗閻馮之後，又被派去湘鄂西一帶剿共。這時張繼良是雖然才年過25已是少校，但對未來已有些心灰意冷，48師這樣的收編過來的部隊，不是被派去和這個軍閥就是和那個軍閥打仗，剿共也是派他們上，裝備糧餉都遠不如蔣介石的嫡係部隊中央軍，作為委派去的軍官與師長的交情當然也一般。打來打去，漢口也越來越蕭條，民眾生活並沒變好，自家的日子都越來越難。他很願意去地方政府，雖是一個偏遠小縣，但當一方父母官總能做一點於民有用的事。

        姐夫帶著一個營的部隊，去利川履職了。在動蕩的武漢，葉宜蘭就要全靠自己了。

         這一年是1932年，她剛好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