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盡管素未謀麵,我的太奶奶的美麗頑強讓我想要流淚。走在時代的前沿抓住知識和愛情,經曆過生離死別,一生都被國民黨少將遺屬的身份拖累,卻始終受人愛戴。
現在,在全美還在這場突如其來的Covid-19的lockdown 中,我坐在大西洋彼岸的家中,整理過去幾年媽媽和好幾位長輩的講述,我在想,那是個怎樣風雲變幻的、新思想和舊恩怨並行的混沌時代?一位從民國的烽火中走過來的的有才情又善良的女性,一位灑脫負重的母親,走過了怎樣的萬水千山呢?
第一章、中學生活
1925年10月,13歲的 葉宜蘭最後掃視了一眼她的閨房,提起藤條箱子,跨出門。這是一個三進大院的一間廂房,葉家六小姐在這住了十年了,現在,她要離開這裏了。二哥會送她去武漢,從此她要告別她生活了13年的葉家河,離開這個大院, 去武漢住在姐姐姐夫家,去上新式學堂了。
那是什麽樣的學堂呢?葉宜蘭並不是太清楚。
她出生於1912年,在她出生前一年,在離她出生的湖北黃安縣葉家河100公裏的重鎮武昌,按西方新式武器裝備起來的新兵起兵,占領了兩湖總督府,活捉了總督瑞澄 ,宣告脫離清政府另立新政府,史稱“武昌起義”。起義隨即蔓延全國,清朝最後一位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宣布退位,中華民國建立。民國成立伊始,老白姓除了知道皇帝換成了總統,縣太爺換成了縣長,男人們剪掉了腦後的長辮子,生活好像也還是那樣過。 長工短工們照樣給地主種田交租,有錢人家的男娃娃們還是去私塾啟蒙上學。葉宜蘭雖是女孩,但從小跟族裏兄長們同玩同樂,7歲多的時候,就要求跟哥哥們一樣去上私塾。
前幾年隔壁八裏灣的張家大哥張卓群辦了新式的啟人小學, 除了教四書五經之外,還有數學、曆史、地理、寫作等科目。 武昌漢口城裏,各種新式學校更是如雨後春筍般建起來。有小學中學,還有各類專科學校,例如軍事學校、 醫科學校。同學中的幾個同族兄長子侄們,陸續都去武漢上新式學校了,這一年葉宜蘭也從啟人小學畢業準備去武漢上中學。
葉宜蘭向兩個哥哥告別了,就隨二哥啟程去漢口。葉家是當地旺族,可惜葉宜蘭三歲喪父,十二歲喪母。葉家這一族本是四子二女, 後長子早夭,葉家主母帶著三個繼子、一位繼女和親生女兒過活,臨終前拉著葉宜蘭的手對跪在榻前的其他孩子們說,一定要照顧好你們這最小的妹妹。後來哥哥們成人,家裏的田產生意就由二哥當家經營。二哥長她14歲,身型高大健壯,可能是常年在外做生意的緣故吧,經常談天說地有很多新鮮事,母親過世之後,他對葉宜蘭非常關愛,可以說是亦兄亦父。這次葉宜蘭提出想去武漢上學,二哥沒有很意外,如今世道變了,在大城市有錢人家的女孩子,也時興去上學。葉家河雖然是鄉下,但二哥是經常去漢口做生意的,很了解如今的時局,覺得自家六妹在葉家河呆著太局促了,就該去大城市新學堂梳著學生頭捧著書本穿著裙子。二哥很快幫她聯絡了在漢口的姐姐姐夫,安排好了學校。
葉宜蘭來到漢口就住到姐姐家。姐姐葉昭弟比她大八歲,自小和唯一的妹妹感情很好,她溫柔恬靜的笑容和輕聲細語的叮囑是葉宜蘭一生的美好記憶之一,直到臨終都不曾褪色,反而被後來的種種變故襯托得更加溫柔。此時葉昭弟剛結婚,丈夫就是臨近八裏灣同鄉張家的二公子張繼良。張繼良是黃安最早一批出來武昌讀書的新式青年,先是就讀於武昌九中,1919年黃安同鄉董必武創立武漢中學,帶了一批黃安子弟入讀,14歲的張繼良又進入了武漢中學, 現在正要畢業。
姐姐家是漢口臨近南京路的一棟小洋樓。姐夫雖然還在讀書並未有收入, 但張家是黃安富戶,是八裏灣的大地主,還有一家名為“張泰興”的商行,經營棉花和生活用品等,家道興隆,在漢口有不止一處房產。
漢口本九省通衢是華中重鎮,自鴉片戰爭以來已開埠80多年,中外客商雲集,是僅次於上海的第二大商業中心,有“東方芝加哥”之稱;再加上1911年武昌首義成功,各種新思潮興起,民國政府在武漢重點經營,很多海外留學歸國誌士匯聚武漢,創辦各種黨派、社會組織、學校和工廠,一時西風撲麵而來,讓這個古老的中部城市從深睡中醒來,成為全國政治中心。張繼良家境殷實,性格豪爽,家裏就成了黃安同族同鄉的聚集點。葉宜蘭就這樣長住在了姐夫家。
葉宜蘭開始了中學生活。這幾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時光。剛褪去娃娃氣的少女,穿著斜衿白府綢上衣藍布半裙,抱著書本,自然舒展的腳踏著一黑布鞋,輕盈地走在學校的操場上、南京路的人行道上、姐姐家的小洋樓的花園裏。在校讀的科目包括英文、數學、曆史、地理等等,當然也讀中文詩詞古文。 她從地理課上知道了世界如此之大,在英文課裏讀到了重洋之外的英國是那樣的生活。葉家河寧靜的小村莊走出來的葉宜蘭,滿心歡喜地讀著自己喜歡的書,感受著大都市的繁華新鮮,享受著哥哥的寵愛姐姐的照顧,還有,姐夫的關愛。
但是,生活決不是無憂無慮的。 武漢是政治中心,常有工人運動和學生運動。隨著1926年北伐軍攻占武漢,1927年國民政府和共產黨機關都遷到武漢,在武漢有很多大人物。有一次他們去聽汪精衛向武漢的學生發表演講,汪精衛穿著黑色西裝,帶著眼鏡,麵色白淨,熱情洋溢 。汪精衛真英俊啊,聲音也很好聽,葉宜蘭聽得熱血沸騰拚命鼓掌。 還有一次,武漢學聯的人到中學來發動他們參加罷課和遊行,他們就跟著大學生大部隊舉著小旗幟喊著“打倒帝國主義”衝進了英租界。有人被英國水兵刺死刺傷,街道上血跡斑斑,葉宜蘭害怕得幾天不敢上街,不過後來看到英國米字旗被摘了下來,換成了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又感到高興和驕傲。
但武漢從未平靜,北伐軍一會和吳佩孚打,一會兒被李宗仁打,蔣介石在南京又和武漢國民政府對峙,封鎖武漢,武漢物價飛漲,煤油食鹽等基本生活物質脫銷,葉宜蘭和姐姐忙著搶購米麵糧油,年輕的心被家國命運牽扯著,激動和擔憂,歡欣和痛心交織著糾纏著年輕的心。
當然,同學少年還是有很多高興的事。 那些年,黃安的鄉紳子弟出來武漢讀書的不在少數,都以董必武為導師和核心。葉宜蘭的姐夫張繼良、堂弟葉君健都是董必武的學生,姐夫家也有不少子侄也是跟隨董在武漢或求學或在國民政府中任職,其中就包括一房兄弟的孩子張卓群、張培聰和張培剛。張培剛、葉君健後來都成為學界大咖,但當時和葉宜蘭一樣是剛從小山村出來的青年學生。他們三人本是八裏灣啟人小學的同窗,葉張兩家也有諸多來往,此時相聚武漢,同學少年,一起遊走武昌漢口,參加學生活動,更不時和黃安同鄉在姐夫的家中聚會。
每當這種時候,姐姐作為女主人就忙前忙後的招待,姐夫就和這群年輕人一起把酒論道,一會兒激情萬丈一會兒義憤填。而他們都是在私塾中熟讀詩文,個個都做得一手舊體詩詞,雅興所致,也把酒作詩。後來葉君健進入武漢大學外文係開始寫文章也寫小說,第一篇中文小說付印後,卻沒賣出去幾本,葉宜蘭和張培剛等幾個朋友,騎著自行車在武漢走街串巷兜售,最後成果竟很不好;張培剛進入武漢大學雖讀了經濟係,可一直熱愛中國詩詞碰到激動感慨之時必做首詩;葉宜蘭也能做詩,不過後來淹沒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極少提筆了。
1920年代的合影(後中張繼良,左侄子張培琴,前中侄子張培剛,右為葉宜蘭堂弟葉君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