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工宣隊進校
作者 黃澤文
1968年8月下旬,在毛主席“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指示下,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聯合發出了《關於派工人宣傳隊進學校的通知》。[1] 全國各地迅速行動起來,工宣隊進駐學校,占領上層建築,領導教育革命。
成都五中的工宣隊來自東郊的69信箱。69信箱對外稱新興儀器廠,也叫719廠,是前蘇聯援建的156個大型項目之一,主要生產航空通信和導彈控製設備,在中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工宣隊進校那天,由一百多工人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開進五中校園,受到全校師生的夾道歡迎。
這時節,正是毛主席給工宣隊送芒果的時候。據說,芒果是來訪的巴基斯坦外交部長帶來的禮物。表麵上來看,毛主席送芒果,是慰問為進駐清華校園而付出鮮血代價的首都工人宣傳隊。但實際上,他是在部署文化大革命的一個重要轉折:工人階級進入上層建築,開始領導文化大革命。
全國迅速掀起了一個芒果熱。全國各地的工宣隊,都收到了毛主席贈送的芒果,成都也不例外。為迎接這一聖果,當時四川和成都的黨、政、軍領導,率領成千上萬的革命群眾,在人民南路廣場舉行了莊嚴的迎接儀式,發表感恩講話,繞遊芒果台瞻仰,載歌載舞歡呼慶祝。[2] 但巴基斯坦友人送芒果時,顯然沒有預計到這一戰略部署,沒有送那麽多。因此,我們後來聽說,萬人空巷迎接的芒果是蠟製的複製品。
芒果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工人階級要在上層建築領導一切。有了毛主席的部署,工人階級成了學校的領導力量,在社會上享有崇高的地位。69信箱的工宣隊,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懷著毛主席的重托,踏進了五中校園。
從這天起,同時有三個領導機構在五中校園裏麵工作:工宣隊、軍訓團、校革委會。至於他們如何協調,如何分工,本人當時懵懂,不能提供細節。但此時,他們領導開展的工作,我留存的日記中記載。可以概括為:從大批判入手,以清理階級隊伍為動力,逐步劃清階級陣線,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再逐步整黨,接著開展無產階級教育革命,建立無產階級的新型師資隊伍,建設一個培養無產階級接班人的革命化中學。
從此時起,學校原有的兩派組織解散,學生均回原班級鬧革命。班級不再稱“班”,稱“排”,班長因此不再叫班長,得叫排長。依次類推,年級稱“連”,全校由六個連隊組成,弄得和部隊編製一樣。大概,這就是落實毛澤東“五·七指示”的一項具體行動。權力終於重新被掌控起來,鬧騰了兩年左右的各派群眾組織,自此開始退出文革舞台。大致說來,群眾性的文化大革命在1968年底結束了。
大批判是批判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而清理階級隊伍,在我校就是把當年有點曆史問題的老師拿來再清理一遍,貼上各種身份標簽。二者均是打死老虎,學生們的感覺似乎已經遲鈍,沒有太大的積極性。學校成立了專案調查組,專政大軍,矛頭指向這些老師,過去工作組和校文革那些整人的套路,又依然故我地拿了出來。但對學生造反派,若無重大犯罪行為,似乎不在清理之列。隻是要求我們每天呆在教室裏,學習文件,讀報紙,討論發言,圍剿派性。
工宣隊和軍訓團,把“三忠於,四無限”活動帶進了學校。所謂三忠於,指的是:“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四無限是指: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要“無限崇拜,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3] 進入上層建築的產業工人和解放軍戰士,拿出了最大的熱情,帶領全校師生,開展“早請示,晚匯報”的活動。一如前麵我所描述的那樣,每天手持紅寶書,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每當頌祝之時,全體起立,莊嚴注目,眾口齊頌,行禮如儀。不過,天天如此,久則生怠,漸有應付之態。
感覺新鮮的是,學生重新走進了久違的教室,經久不見的麵孔又同窗相聚。但是,此時的學生,已不再是兩年前的模樣。我們這些原高一的學生,折騰了兩年,均已年滿19歲,正是該上大學的年齡,卻淹留至今,還隻有高中一年級的知識水平。
由於桌椅大量毀損,我們東拚西湊,好歹給教室裏放上一些殘存的桌椅,由於數量不夠,再也不能照過去那樣整齊排列。大家隻好圍坐在一起,有的人不得不兩人擠坐在一張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展著三重領導不斷布置的學習活動,冷清且走過場。
學校也會出現熱火朝天的氣氛,那是課間操的時候。課間操不再做操,改跳“忠字舞”。忠字舞是“三忠於,四無限”活動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文革中風靡全國。[4] 全體師生,在軍人和工人的指揮下,站滿大操場。此時,高音喇叭奏響音樂,排列整齊的師生,不論男女老少,隨著音樂節奏,跟著前麵的領舞者,昂首挺胸,揮手擺腿,扭腰動步,以表忠心。
忠字舞是文革時期一種人人參與的群眾舞蹈。以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敬愛的毛主席》、《北京的金山上》、以及某些語錄歌為伴奏,上千人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一邊唱,一邊跳。以歌曲《敬愛的毛主席》為例,歌中唱道:“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你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我們衷心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照片來自網絡,謹此致謝)
當年,編排“忠字舞”的人員很有見地,頗為了解這種大眾舞蹈的特點,動作隻求簡單,誇張,但形象表意。主要動作包括:雙手高舉表示對紅太陽的信仰;斜跨弓步表示追隨領袖前進;緊握雙拳表示革命決心,手貼胸膛表示紅心永在。跳“忠字舞”時,手裏還可揮動語錄本或紅綢巾,以加強效果。蹦跳揮擺之時,要求麵帶微笑,心情激蕩,身心充溢著朝聖的莊嚴感。可是,我等男生,手足僵硬,舞感缺失,動作常常走樣。好在是千人起舞,動作參差,大家都在比劃,誰也顧不上看誰。
文革進入到這個階段,個人崇拜已進入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除了跳“忠字舞”和“早請示,晚匯報”之外,大家還紛紛自己動手,製作各種各樣的“忠字畫” 、“忠字牌” 、“忠字匾”。以《毛主席去安源》、《毛澤東在陝北》、以及各種各樣的毛澤東頭像為底本,配上他的詩詞或語錄,填入“忠”字,飾以葵花,精心構思,植入虔誠。采用的材料則各顯神通,或用晶砂粘貼,或用絲線彩繡,或鑲嵌顏色玻璃,甚至可用紅綠黃的糧食顆粒,…,不一而足。
不僅學校裏做,街道上,商店裏,家庭中,都在做,全民動手。花費若幹時日做好了,就掛在顯眼之處,以示忠心。機關單位、市麵商店、街頭巷尾、牆壁床頭,處處可見。但這些物件,表麵凸凹不平,久則生灰,顏色褪敗,遠遠看去,效果不佳,有鄉間小廟中某些裝飾物的感覺。後來,據說中央專門發文,製止了這種全民頌聖,走火入魔的行為。
在我們的縱隊解散時,大家決定合影留念。照相,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還是一件不常見的事情,而我們也知道,此次相聚,今後不再,值得珍惜。時值晚秋,一個周末,我們全體30多人,歡聚在一起,在校園,在東郊遊泳池,進行了縱隊的最後一次活動。
照相時,大家都穿戴整齊。每人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像章下麵是組織的胸章,左手佩戴紅衛兵袖套,右手握著毛主席語錄,背景是毛主席的巨像,或者是縱隊的大旗。按下的快門記錄了青春的身影和一臉的嚴肅。這是文革當年中學生的典型形象,有點現在的青少年搞行為藝術的味道。和現在的青少年一樣,這些現今爺爺奶奶級別的人,當年也以青春的狂熱追“星”,追的是當年億萬人奉若神明為之癲狂的“大救星”。
我至今懷念我的縱隊。自從我與城堅和建軍在地下室“扯旗造反”,已近兩年。兩年來,我們從三人發展到三十餘人,以高一各班的十多人為核心,吸納了初中各年級的男女同學各半,組成了一個極為團結的隊伍。這個隊伍由於創建者的身份,隻能屬於造反派陣營。這個隊伍,既無欺淩同學的劣跡,亦無打鬥老師之惡行,雖然參與派鬥,卻隻訴諸筆頭,或有過激言論,但並不製造仇恨。因此,當大家以知青身份領命下鄉之後,無論是保守派還是造反派,也無論八二六派還是紅成派,均交往自如,談笑風生了。
文革對我們老三屆的中學生傷害極大,但卻也有一利。文革打破了班級和年級的界限,六個年級的同學開始自由交往。過去的中學,社團活動不多,中學生大都囿於班內,思維眼界均受限製。而在文革之中,雖然黌門毀敗,學業荒廢,但確在大風大浪裏鍛煉出不少的能力,在寫作,組織活動,與人交往,應付突發事件,協調不同意見,開發思辨潛力等方麵均有曆練和收益。而更有甚者,隨著年齡增大,眼界漸開,開始獨立思考,依據自己的親身體念,更容易看清楚其中的問題,從而擺脫心魔,走出精神桎梏。
1968年11月,正當忠字舞跳得熱情似火的時候,我被推薦到學校的教改組去搞“無產階級教育革命”。
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要革文化的命,革教育的命。教育界是發動文革的一個首選領域。因此,在奪權之後,在排除群眾派鬥幹擾之後,教育改革就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在文革發動之初,毛澤東給出的“五·七指示”,是一份社會改造綱領。在其中,“教育革命”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他指出:“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十七年的教育被批為“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5] 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的學校”。[6] 其突出的表現是所謂的“三脫離”:即脫離無產階級政治,脫離生產勞動,脫離工農。因此,教改的主要措施是:要以階級鬥爭為主課,聯係生產實踐,突出工農,且精簡內容。
教改組,其工作包括批判原來執行的舊教育製度,建立城市普通中學的新教育製度,確定教改方案,編寫革命化的新教材等。製度和方案,這是工宣隊領導們考慮的事,我們學生主要幹具體工作。最初的工作範式是,他們出題目,我寫文章。
主持五中教改的是工宣隊的兩位工人師傅,老李和老魏。老李年青一些,年近三十歲,機靈而主意多;老魏稍大,三十出頭,憨厚且寡言語。
首先布置給我的任務是,執筆寫一篇“舊五中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調查報告”。老李扔給我一疊淩亂的素材,多是一些四清和文革初期老師和學生的揭發材料,也有一些工宣隊搞出來的統計資料。我硬著頭皮,花了三天時間,模仿報紙上早已成風的調查報告的模式,采取文革視角,使用文革語言,完成了這項任務。說來羞愧,這是學生提筆汙蔑自己的母校,汙蔑當年的領導和老師。現在隻好借用三國時期陳琳答曹操的話語,來給自己開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
正是這篇文章,奠定了我成為教改組筆杆子的地位。老李和老魏,看見孺子可用,什麽樣的文章寫作都一股腦兒向我推來。在兩個多月的教改組工作中,我照指示,先後寫了“我們對城市普通中學教育革命的幾點意見”,“從新舊五中的對比看定廠辦校的好處”,“六九信箱定辦成都五中的方案”,“成都五中1969年招生方案”,甚至有給人民日報投稿的“教材革命是一個重要問題”。弄得我絞盡腦汁,天天伏案,手酸膊疼。不過,好處是借此躲過了那些“三忠於,四無限”的頌聖活動。
有趣的是,寫好的文章成了老李用來顯擺邀功的東西。一當我寫好,他立即打印成文,連夜油印,選出最清晰的四份送出。一份送市革委,一份送川報,一份送新成都報,一份送學校工宣隊、軍訓團、校革委。老李成了忙人,常常騎著自行車,往返忙碌。
在兩位工宣隊師傅的眼中,我成了踏實肯幹的後生。我們之間,變得隨便,漸漸親密,有了私人友情,以至於老李結婚,我們也受邀參加,喝了他的喜酒。
接下來,要編新教材。這是為69年新生進校準備的。初中的代數、幾何、物理、化學、生物課統統取消,知識體係被打亂,代之以“工業基礎”和“農業基礎”,以改變過去脫離無產階級政治,脫離生產勞動,脫離工農的“三脫離”現象。
老李帶著我和劉定軍同學,到成都東邊的簡陽縣去搞調查。我們在簡陽的周家、賈家、石橋等幾個公社遊走,除了開教育革命座談會外,還行走於田間地頭,為編寫“農業基礎” 教材收集素材。時至隆冬,霜凍逼人,僵手僵腳,我們時常在霧氣籠罩的地頭跑來跑去。
記得,在“農業基礎”的新教材裏,我負責編寫一些數學題。每題開始,照老李的意思,都必須加上一個“帽子”。如一道簡單的數學應用題,必須這樣寫:“解放前地主殘酷剝削貧雇農,地租年年上漲,雇農張大爺給地主交租,第一年每畝稻穀交355斤,第二年交415斤,問地租增漲率為多少?照此增漲率交租,張大爺四年後每畝要交多少斤稻穀?”這樣寫,才能體現毛澤東的教導:“階級鬥爭是你們的一門主課。”
此外,我們還在田間地頭,觀察冬小麥,油菜的苗情;也和社員交談,關注播種,生長和收獲的情形。這是為了編寫有關農作物的生物特性而進行的現場調研,這些農作物的生長知識,將和代數、幾何、物理等內容,同納於“農業基礎”這門課中。之所以這樣的雜合拚接,按照工宣隊的說法,是要體現毛主席的“課程要精簡”的要求,同時避免城市學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就這樣,我在教改組工作到下鄉之前。老李和老魏,甚至工宣隊的隊長,都希望我能在教改組繼續幹下去,暫時不下鄉。即使在全校學生都紛紛下戶口,整行裝,準備上路時,他們還在給我布置任務,要我安心幹,且許願說,不會虧待我。我婉言拒絕了。我知道,在這個階段我尚有使用價值,但工宣隊不會對抗知青上山下鄉的大形勢,與其後來孤身遠去,不如現在和我的好友們結伴同行。
於是,1969年1月22日,時值大寒,我和成都五中因文革而被積壓的六個年級的中學生一起,冒著嚴冬的寒意,出發去了仁壽方家。從此,以知識青年這個名頭,開始了仁壽山鄉的農村生活。
(全文完)
參考文獻
[1] 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關於派工人宣傳隊進學校的通知》1968.08.25;中發[68]135號。
[2] 文革風靡成都的“芒果熱”,四川檔案,2013-12-13。
[3] 三忠於四無限. 環球網. 2006-05-12。
[4] 《舞蹈——八億人民共跳“忠字舞”》,《中國青年》“過去百年大回眸”。
[5] 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
[6] 毛澤東,《五·七指示》,1966-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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