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被開除的小國民黨員 劉海鷗
黨內組黨
爸爸五歲時家裏送他去上學,他在外麵野慣了,十分不情願。開學那天,家人連扯帶拽,強行把他抱去,放在教室裏。他大哭,從教室門板的窟窿裏鑽出來跑回家。娘心疼,說:“不願去算了,明年再上。”爸爸又無憂無慮地玩了兩年。
一九二二年爸爸終於上小學了。學校就在臨渙街上,叫宿縣第二高等小學。爸爸學名劉長菘。他很喜歡這個名字,說“菘”字意思為大白菜,寫起來好看,念起來好聽,既平民化,又不俗氣。這個“菘”字恰合了爸爸的一世為人。
學校的校長叫張大中,同時也教課。他對學生特別凶,外號“活閻王”,動不動就打學生手心,直到打腫為止。他還有一個羞辱學生的損招,罰學生跪在桌子底下,然後成心說:“咦,XX怎麽沒了?呦,怎麽跑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次大家排隊,他教訓一個大一點的學生,那學生反駁了一句,他上去打了幾個嘴巴。大家心裏又怕又恨,爸爸更是嚇壞了。這個挨打的學生不服氣,底下秘密串聯,罷課“抬”(罷免)張大中。他命令全校學生都不許來上課,誰來就要懲罰誰。爸爸膽子小,不敢上學又不敢不上學,兩頭為難。回到家裏哭哭啼啼。大爺問他為什麽哭,知道了原因,說:“這還不簡單,大家都不去你也就別去了。”罷了幾天課,學生們勝利了,張大中果然被“抬”走。由鎮長任命,又換了一個新校長。
這是學生們反對強權的一個小小的勝利,至於後麵是否有教員支持,就不得而知了。臨渙小學和當時很多農村小學一樣,是農村革命力量的策源地。教員中有地下黨組織——中共臨渙特支。他們以教員的身份為掩護,開展黨的活動。當然,其影響不隻在學校,而是整個農村。學校中的老師多數是共產黨員,比如朱務平、徐風笑、劉之蕪、謝肖九,還有孫鐵民。爸爸對孫鐵民先生的印象最深,他聰明伶俐,身手靈活,外號叫“孫猴子”。一九二二年朱務平等黨員在臨渙小學成立了群化團,與當地周段兩家封建勢力作鬥爭,掀起反封建的學生運動。
一九二四年孫中山在廣東召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實現了國共合作,並決定北上討伐軍閥。反帝反封建的大革命開始了。
臨渙成立了以教員為主的農民協會。教員中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組織並存,一些教員是雙重黨員身份。兩黨都講革命,都喊同誌,也都宣傳“打倒土豪劣紳,貪官汙吏”“組織農民協會”等口號並且付諸實踐。爸爸大受鼓舞,他用茅草和黃泥糊在自家的院牆上,書寫大字:“打倒土豪,打倒貪官,打倒軍閥”。盡管他並不明晰這個口號的曆史意義。六十五年以後春夏之交,爸爸看見學生打著旗幟遊行,上麵仍然是大字:“打倒貪官汙吏”,感概萬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英帝國主義殺害了上海工人顧正紅,曆史上稱“五卅慘案”。帝國主義的罪行激起全國人民的憤怒。工人罷工,學生罷課,揭開了大革命高潮的序幕。臨渙也有上萬群眾上街遊行示威,組織募捐隊給上海總工會捐款。“打倒列強,除軍閥!”的“國民革命歌”響徹天空。臨渙小學裏的政治空氣最為活躍,大部分教員都很革命甚至很激進,給學生們講階級鬥爭,帶領學生示威遊行,支持五卅運動,抵製廿一條。教員帶頭當場撕破日貨帽子,學生們甚至公開高喊“共產黨萬歲”。
一九二六年爸爸加入了國民黨,那年他還不到十二歲。在他的意識中,國民黨就是為了推翻舊勢力而產生的鼓舞人心的新勢力。
小國民黨們也過組織活動,有一次他們到臨渙集北邊各村去組織農民協會,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爸爸被派往的那個村子以前也曾組織過農會,不久就散了。從曆史的大氣候看,“土地革命”的時機並不成熟,農民能夠果腹已經很滿意了,所以農會多是解散的結果,又需要重新組建。
爸爸的歲數小,由既是共產黨員又是國民黨員的樸光文老師領著去。到了村裏,樸先生與村長談話,讓他再組織農會,重新登記等等。村長應付著:“好好好。”幾分鍾就談完了話。回去太早不好交代,師生倆找了一棵大樹,在樹蔭下睡了一大覺才回校交差。
多少年後,爸爸談及此事,反思道:“用曆史的觀點看,‘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和‘跟闖王,不納糧’一樣都是農民革命的理想。此類活動以農民起義的形式在中國曆史上反複出現,雖則改朝換代,卻換湯不換藥,而且無一例外大規模地破壞了生產力,究竟是進步還是反動值得研究。”
學校裏有其他學生也想加入國民黨,找爸爸幫忙。他一本正經地教導他們說:“入黨要服從黨的紀律。黨的紀律是鐵的紀律,要你到什麽地方你就得去,叫你死你就不能活。你們敢參加嗎?”話傳到老師那裏,老師批評他:“發展黨員,越多越好,為什麽要嚇唬他們?”
黨“叫你死你就不能活”,爸爸不簡單,小小的年紀就抓住了一個政黨、幫派或者土匪得以生存的精髓要義——“絕對服從”。有了這一條,組建一個黨還不容易?於是就有了爸爸在小學期間最大的“革命”舉動——“組黨”。此舉緣起於反抗欺辱。學校高年級有些學生歲數很大,甚至已經結婚。他們經常欺負低年級同學。爸爸的年紀小,個子也矮,經常受他們的欺負。他不甘受辱,把一幫小同學召集在自己周圍,組織了一個“小個黨”,與大個子對抗。一人有難,大家相幫。“小個黨”在學校裏很得意一時。爸爸最初展示了他的領導能力,不過很快就遭到打擊,老師把他叫去,問:“你知道這是什麽行為,這是黨內組黨,瓦解組織。”爸爸被開除出了國民黨。
這一段入黨史,聽上去就像小孩玩遊戲。對於兒時的爸爸來說恐怕也是兒戲多於政治。在一九五二年的忠誠老實運動中人人都要“向黨交心”——寫自傳交待自己的曆史,特別是與國民黨沾邊的人和事更要“竹筒倒豆子”。人們那時都不懂交心政策之貽害,無限忠誠地把自己雞毛蒜皮的事都抖落出來。爸爸覺得十二歲的國民黨員這事挺好玩兒,就寫在自傳裏了。結果“兩次加入國民黨”成為文革時批判爸爸的一大罪名。爸爸第二次加入國民黨也是“向黨交心”時主動交待的。那是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他在國民黨蘇軍顧問處工作。工作人員都自動算為國民黨員,發一個黨證,從來沒有活動,也沒開過會,就是交交黨費而已,後來黨籍無疾而終。爸爸說,在兩次國共合作時期,國民黨是被看做朋友的。他加入國民黨也是經過共產黨組織同意的。事實上在國民黨內工作,不加入國民黨是不可能的,尉官以上就自然而然是國民黨了。共產黨當政以後,什麽合作不合作,全不算了,一刀切——凡國民黨,均反動派。
柳葉湖暴動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蔣介石發動政變,清除共產黨。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教員警告學生們不要再喊革命口號。
此時共產黨繼續“左”傾路線統治,號召各地“一兵一槍都要起來暴動”。據此精神,中共宿縣縣委決定在臨渙地區發起農民暴動。
一九三零年七月,共產黨員孫鐵民等人領導發起了“胡樓、徐樓、柳葉湖農民暴動”。參加暴動者不足一百人,還差不多都是小學教員,隻有三十幾條槍。不料暴動的前一天,風聲已經走露,團防局做好了捉拿共產黨的準備。起義的當天,團防局二百多人一大早就出發,突然包圍了暴動隊伍。槍戰不到半天,大部分暴動者被俘獲,包括他們的頭領。
這次所謂的“農民”暴動無異於一次引頸受戮的無謂犧牲。暴動失敗以後,共產黨組織陷入癱瘓。黨員分散隱蔽。
一時間形勢緊張,團防局挨家搜索逃脫的共產黨。爸爸那時已經在南京上中學,正是暑假回鄉期間。他留著平頭,學生模樣,一進門把大爺嚇了一跳,忙警告:“啊呀,你這個樣子可千萬不能出門,他們會把你當成共黨嫌疑分子抓起來!”然後不由分說把他按在椅子上,剃了個光頭,變回了一個農村禿小子。大爺思來想去還覺得不安全,又派人把爸爸送到南徐州,住在長菁母親的家中。
暴動中被俘的人後來多數托人作保出獄。隻剩下兩三個頭領不得保釋,被押解到縣城。大約一個月後,正在縣城的爸爸聽見外麵吹號,街上腳步雜遝,伴著“槍斃人了!”的喊聲。他出門一看,嚇了一跳:在一隊被押赴刑場的人犯中,他看見了孫鐵民先生。殺場在宿縣西門外,人們紛紛湧去。爸爸說:“很奇怪,孫先生在被槍決前嘴裏不停地大罵縣長是禍國殃民的走狗。”
在八十年代初編寫的臨渙區誌中說,孫鐵民在就義前不斷高呼“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一般來說,文革後不久編寫的縣誌總是帶有一些文革遺風,至少帶著一些黨八股。編寫者中間盡管沒有一個親臨過現場,但凡是革命者就義前就一定要讓他高呼 “打倒,萬歲” 一類高屋建瓴的口號,保險沒錯。見得多了,連爸爸都認為應該是喊這樣的口號,要不然他為什麽說“很奇怪”。
後來小學教員中堅持共產黨立場的有徐風笑(國務院副秘書長徐誌堅的父親)、劉之蕪。最有名的共產黨員是朱務平,他在皖北一帶是地下黨的特委書記,一九三二年八月在蚌埠被捕,押解到南京憲兵司令部,當年十月在雨花台被殺。
形勢嚴峻,昔日的革命隊伍不斷地分化。那個帶著爸爸下鄉組織農會的姓樸的共產黨兼國民黨教員,後來被任命為宿縣國民黨縣委書記,徹底脫離共產黨。共產黨剛剛奪取政權他就患肺病死去,躲過了被槍斃的命運。還有一個國文教員劉鏡秋,也由共產黨投靠國民黨,“鎮壓反革命”運動時被槍斃。他的兒子是北大俄語係教師。爸爸還有一個小學同學叫單士英,參加了共產黨的部隊,後來投靠國民黨,為國民黨送信,也沒逃脫被共產黨槍斃的命運。
勝者王侯敗者賊,一般人怎麽能夠看透政治的角逐呢?
截自《半壁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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