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詩人牛皮明明
“作家對社會的作用,都應該是守住一條良心底線,讓社會不至於徹底禮崩樂壞。同時作家也給時代定下一把尺子,來丈量社會的精神高度。因為這把尺子,社會才不至於徹底滑向淺薄麻木。
不過這話放在今天,誰還會為這句話鼓掌呢。”
方方
01
紫禁城影業放映廳內,導演呂樂手指著銀幕,劃來劃去,不停給幾個台長說:
這是阿城,這是王朔,這是方方,這是餘華……
那是2000年,呂樂把新拍的電影,送到紫禁城影業審核。看片會上,他擔心幾個電視台台長,不認識畫麵裏的作家。誰出場,他就指著誰報名字。
片子放完後,幾個台長坐那兒,淨抽煙,不說話。呂樂剛想問他們的意見,邊上一個電影發行策劃人,突然繃不住,衝他大聲訓道:
這什麽玩意!就這個能往電影院放嗎?
呂樂一下子懵了,怎麽作家演的電影就不能放了?
這部電影,叫《詩意的年代》,裏麵一直在談“詩意”。但參演的沒一個詩人。除了兩個演員,其他全是作家。
開拍前,呂樂和製片人從一家空調公司,找來150萬預算。然後把80年代紅極一時的作家,挨個請了遍。最終出鏡的南北作家,多達12位。
北方作家有,阿城、王朔、趙玫、丁天、馬原。
南方作家有,餘華、林白、陳村、徐星、須蘭、棉棉、方方。
這個陣容,相當於搬來了整個當代作家的半壁江山。至今,這都是出場作家最多的一部電影。
電影的拍攝地點,在四川郫縣。王朔來時先坐飛機,抵達成都。那時候他人紅是非多,剛下飛機就被記者圍追堵截,從成都一路追到郫縣。
拍攝前,王朔要喝點酒。等滿臉漲紅,坐在攝像機前,邊摳牙,邊大談什麽是詩意。會場不時有個漂亮姑娘入畫,替他們續開水,倒煙灰。等電影都快拍完了,他才知道那才是女主角。
電影出來後,王朔發現自己聲音被掐了不少。每到“他媽的”地方,就被刪了。
盡管如此,這部電影仍然沒有過審,連張盜版碟都沒有。直到2007年,呂樂拿著它去參加了威尼斯電影節,才得以重新麵世。
參演的作家們得知後,激動得說:我得買一張放放,怎麽也算我做了回演員。
現在我們回頭看,《詩意的年代》是80年代作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銀幕裏集體出場。而銀幕之外,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時代裏集體登場。
電影《詩意的年代》出演的作家
02
學者汪兆騫曾說,80 年代是一個作家群星璀璨的時代。
那時的80年代,十年浩劫剛過。人們精神上突然得到巨大釋放,文學迎來井噴式發展。僅省級以上的文學期刊,就達200多種。國家級的文學期刊,南有《收獲》,北有《人民文學》,發行量都高達100多萬份。
那時候的文學雜誌社,也慧眼識珠,發掘了莫言、餘華、劉震雲、方方、洪峰、王朔、阿城等大批好作家,創造出一個文學盛世。
莫言在成為作家之前,還是山東小鎮的一名軍人。1980年,他由於提幹,當上了部隊的圖書館管理員。那座圖書館裏有3300多本書,他三年讀完了1000多本。第四年,他無意讀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讀完第一頁,不禁感歎:
沒想到這樣的東西,也可以寫成小說!這在我們農村不是到處都有嗎!
那是1984年冬天的一個傍晚,莫言捧著《百年孤獨》,被馬爾克斯筆下開天辟地的豪邁精神所激勵,在房間興奮地打轉。從那以後,他也開始提筆,將中國的鄉村寫成魔幻的史詩。第二年,他就發表了《透明的紅蘿卜》,而從一舉成名。
他本名叫“管謨業”,將謨字一拆為二,就是筆名:莫言。
不久後,中國作協舉行了一次文學座談會,談的就是莫言的《透明的胡蘿卜》。會上汪曾祺等文學前輩,一直在聊莫言的作品。而莫言就坐在旁邊,從頭到尾一句話沒插上。活動結束,評論家許子東說:莫言莫言,果然人如其名。
那時和莫言同時出名的代表作家,還有餘華。
餘華曾經是一名牙醫,在老家浙江海鹽的小鎮,白天拔牙,晚上讀書。一天他在靠河的小屋裏,第一次讀到了卡夫卡的小說。僅僅看到開頭第一行,他就像觸電一般,激動地說: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小說!
那是1986年的初春,餘華被卡夫卡筆下那《聖經》般的莊嚴、神話般的荒誕,瞬間打開了眼界和野心。從那晚開始,餘華也立誌寫下中國的荒誕。為了表現這些的荒誕,他在小說裏寫下了大量的暴力和死亡。
後來由於長期這樣手術刀般冷酷的寫作,餘華常被噩夢纏身。他總是夢見自己被人追殺,被人執行死刑。直到後來,他減少了血腥的描寫,用隱忍的筆調寫出了《活著》,這些噩夢才隨之消失。
80年代中期,整個文學創作,都在學習西方形式,這也讓大眾產生審美疲勞。西方熱之後,所有作家聚在一起,都會談論一個人的寫作,這個人是阿城。他的寫作,與西方小說涇渭分明,是用純粹的漢語語法,寫中國的傳統文化。
阿城是北京人,成名之前,他有天和幾個編輯,聚在一桌涮羊肉。他吃完羊肉,點燃煙鬥,為給大家助興,講了個下棋的故事。一講完,大家都說故事精彩,可以寫成小說,鐵定好看。
阿城聽了建議,回家一氣嗬成寫成《棋王》。後來小說發表到《上海文學》,瞬間引爆全國。從那以後,他住到那兩間小東屋,每天都來幾撥編輯求稿。最後來人太多,阿城外出,門都不鎖,就放幾把掛麵,訪客自己煮麵。
那一代的好作家,都從不同角度解剖中國、書寫中國。有人寄情鄉土,有人尋根傳統,有人記錄曆史,有人諷刺時代。他們當中最優秀的這批人,其實在當時都很年輕。就是這群平均年齡不超過30歲的年輕人,都無一例外用筆參與了時代。
阿城
03
馬原曾說:80年代隻能算作家的白銀時代,到90年代,才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1992年,王朔出版了四卷一套的《王朔文集》。這套文集,破了兩個記錄。一是此前從沒有在世的作家能出文集,王朔給開了先河。二是此前作家從來隻拿固定稿費,王朔首次改革為版稅製。
結果這改革成功,從這之後,版稅製沿襲下來,還幫所有中國作家漲了錢。
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國影視也迅速崛起。作家們隨著作品被電影改編,都進入鼎盛時期。王朔光在88年一年,就有四部改編電影同時上映。以至於他都感覺沒法謙虛了,跟哥們葉京說:中國電影,哥們兒現在平趟!
進入90年代後,史鐵生、劉震雲、方方等,幾乎所有成名作家的作品,都被搬上了銀幕,走向國際。那十年作家的小說改編權極為搶手,哪個導演能搶到好小說,就意味著電影就先成功了一半。
阿城的《三王》,僅三個中篇小說,版權都被搶得死去活來。他到台灣時,侯孝賢找他要《孩子王》的改編權,以為很容易,結果阿城說:早就被陳凱歌下手了。侯孝賢又問,那《棋王》《樹王》呢,阿城說:早被徐克、田壯壯搶走了。
導演裏搶小說改編權最狠的,還是張藝謀。他專搶作家的代表作,先搶了莫言的《紅高粱》,又搶了蘇童的《妻妾成群》,接著還要搶餘華的《活著》。他怕餘華不出手,先開出天價改編費。結果快簽合同時,又派副導演找餘華商量價格。餘華以為他要反悔,很不高興。結果張藝謀那頭說:
我的意思,是給你再翻一倍。
90年代是作家們最好的年代,也是他們最重情的年代。
那時史鐵生久居北京,有一陣餘華和莫言也在北京暫住。史鐵生雖然癱瘓,但常搖著輪椅去看他們。搖車到了門口一喊,餘華就跑出去背他進去。幾人光著膀子,通宵聊文學,累了就鋪席一睡。
他們附近有一片農田,到了天黑,餘華和莫言就到摸進去偷黃瓜。回來的走道裏有水缸,餘華將偷來的黃瓜在水缸裏一洗,給史鐵生送去。史鐵生咬一口,哎呦,一輩子沒吃到這麽新鮮的黃瓜。餘華得意地說:
要知道,這黃瓜從我們摘下來到進你嘴裏,還不到10分鍾。
後來沈陽有個活動,邀請史鐵生參加。史鐵生癱瘓後從沒出過遠門,舍不得這個機會。餘華、莫言、劉震雲三人,為了成全他,一起把他扛到了火車上。下車時,劉震雲負責背他,餘華、莫言負責給他抬輪椅。
到了沈陽,作家們還舉行了一場足球賽。史鐵生因為癱瘓,隻能坐在輪椅上做拉拉隊員。但餘華知道史鐵生是個體育迷,做夢都想上球場。他不顧對方球員的反對,把史鐵生推到守門員的位置,說:鐵生,守球門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結果那場比賽,對方球員怕踢傷史鐵生,沒人敢進攻,但史鐵生比所有人都開心。
1998年,莫言、餘華、蘇童、王朔四人,受邀參加遠東文學會。上飛機前,王朔去商店買了一副撲克。四個人將撲克一路打到意大利,在意大利從北打到那不列斯,再打到羅馬,然後打回北京。
那是他們那代作家最好的時代,可以憑著一支筆參與時代,也可以穿越大半個地球去演講,一副撲克從北京打到羅馬。那時候所有人也滿懷期待,眼看中國作家再上一個台階,就能衝擊巔峰。但誰知此後,卻意外迎來了漫長的大滑坡。
前排為史鐵生,後排左一劉震雲、左二莫言、左三餘華
04
80年代時,《收獲》的主編巴金,看到雜誌銷量百萬,滿大街都是。他害怕文學承載不起社會責任,擔憂地說:這很可怕,100萬份太高,寧可少印一些。
而短短十幾年後,曾經發行100多萬冊的《收獲》,銷量銳減了近百分之九十。
2000年後,是80年代作家最不適應中國的時候。所有人都被商業主義所裹挾,以前他們演講的地方,現在站滿了商人。新的文學市場,也被衛慧、木子美這些“用下身體寫作”的網絡小說所占領,年輕人的寫作也都變成了選秀活動。
2006年,一個文青創辦出“中國作家富豪榜”。所有作家無論寫什麽,都以掙錢能力排位。沒想到榜單大火,事實證明,比起作家的使命,人們更關心作家的資產。後來阿城接受采訪,記者稱他為作家,他開玩笑說:
暢銷作家和作家不同。暢銷作家是有錢人的概念,作家是要飯的概念。
誰能聽不出來,他諷刺的不是作家,而是時代。不得不承認,在物質主義麵前,作家都漸漸失去了尊嚴。80年代,文學是年輕人的匕首。但到了2000年,如果單純當一個作家,別說捅死人,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
2009年,劉震雲出版了《故鄉麵和花朵》。這部大長篇,他嘔心瀝血寫了八年,修改無數次,最終寫成兩百萬字。但出版後在市場如同啞炮,完全賣不出去。即便在文學青年聚集的豆瓣讀書,它的評論人數也隻有24人。
莫言、餘華、王朔、史鐵生等作家的書,也都集體遭遇滑鐵盧。80年代被譽為“先鋒五虎”之首的馬原,對同行說:屬於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幾年後的春節期間,餘華走在街上,瞥見報紙上一則新聞,標題是“作家被打”。
他一看,發現被打的作家,是他80年代的老朋友洪峰。事情的經過,是洪峰在08年後退出文壇,回到雲南隱居。而在雲南鄉下的第4年,當地村支和他結上了私怨,除夕那天帶著七八個人上門,將他暴打了一頓。
餘華跑到雲南去看洪峰,見麵就來了一個擁抱,而洪峰疼得直咧嘴。餘華一問才知道,他被打斷了三根肋骨。但洪峰被打傷的,不隻是肋骨,更是他的內心。他傷心的說:
作為一個作家,我寫了那麽多東西,試圖改變這個國家一些人的想法。但發現很扯,人們幾十年前什麽樣,今天還是什麽樣。
因為精神上經曆了絕對的失望,他反倒從失望中打開了任督二脈。從那以後,洪峰不再隱居,開始轉行做電商。他開了家網店,和當地的農民合作,賣手工品、豬肉、鮮花餅等等。經過幾年的經營,生意越來越好。到16年,他僅手工品的銷售額,一年就達6000萬。當地的農民也在他的產業鏈裏富裕起來,每年能收入大幾十萬。
這時候,洪峰麵對自己人生360度急拐彎,他不知道是時代錯了,還是自己錯了,他荒誕地說:當了那麽多年作家,感覺自己沒有用。現在,我終於感覺自己有點用了,至少能讓農民手裏有倆錢兒。
80年代的時候,所有作家都因為文學,從不同的道路匯聚到同一條路上。莫言本來是軍人,餘華本來是牙醫,王朔本來是業務員,洪峰本來是搬磚工,但他們都因為用筆參與時代,結伴同行。
二十多年過去,時代的變遷,又讓他們從同一條道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岔口。
餘華(中)、洪峰(右)
05
中國終於有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這個作家,就是莫言。
其實在此之前,年輕的讀者並不知道莫言是誰,也從未讀過他的書。他們關心的隻是這個獎,而不是莫言。網絡突然湧出無數讚美莫言,也冒出很多批評莫言的人,但實際上,他們連一本莫言的書都沒有讀過。
事實上,莫言幾乎是中國最直麵社會的作家,他的小說裏講述了中國最殘忍的曆史。但在新的時代,他卻被從未讀過他書的人罵為“五毛”。而他雖然有能力去辯護,但也知道那沒有用,隻能是默默承受這些誤解。
諾獎頒布後,莫言再也沒有發表新作。他說,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寫了。
我們不得不承認,即便是莫言這樣,最能代表當代文學的作家,也已經對當下的社會束手無策了。當他書寫60到80年代的中國時,筆下展現了巨大力量。但到2010年後,中國的複雜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用筆所能的觸及範圍。
實際上,在與時代曠日持久的對抗裏,其實中國作家早就輸了,輸的很徹底,陣地早就沒了。在兩種境遇中,曲曲折折試圖找平衡,等平衡找到了,自己也就扭曲了。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一個深刻的作家說話,可能還不如一個廉價五毛大V擁躉眾多。更多時候,一個嚴肅的作家,也不敢再輕易說話,因為一說話就會成為噴子的靶心,淹沒在義正言辭的討伐之中。
而大部分作家呢,為了保證下次還有說話的機會,隻好謹慎說話。慢慢有些話說不痛快,也就索性不說了。
到2007年左右,80年代的作家,基本都覺索然無趣,鳴金收兵了,隻有王朔還可一戰。但結果他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十多年裏,王朔也徹底不再出麵,蝸居在家養貓,連最後一張照片都是徐靜蕾拍的。
作家們偶爾出書,似乎都變成了最後的儀式感。有一年,編輯楊葵找阿城,想出版他的舊作,問有什麽要求,指望不指望暢銷,阿城叼著煙鬥,想了半天,就說了句:把書脊弄筆直就行。
10年之後整個市場的新書,絕大部分的風格,是書名嚇唬人,封麵花花綠綠,腰封密密麻麻,書脊歪歪斜斜。一個作家想出本體麵的書,都成了奢求。在過去,幾乎每個作家的理想,都是想自己的書能傳世。但到了今天,最好的作家都想著,能把書脊弄筆直就不錯了,能稍微體麵一點,就行了。
王朔
06
2020年,疫情到來後,有位武漢的作家,退休在家的她意外發現自己火了。
這個作家,就是靠寫武漢日記大火的方方。其實她早在80年代,就已經大紅大紫過。但今天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她。
80年代,方方是以寫長篇小說為主的作家。到了今天,她的小說幾乎已經沒多少人讀了。但誰也沒想到,她最終靠寫日記又火了。一個寫小說的嚴肅作家,卻靠日記被大眾關注起來。她在網上的任何一則短短2000字的日記,都比她寫過的幾百萬字的小說要火得多。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諷刺?
當日記這種最私人的題材,變成了最公眾的話題。不知道,這又算不算一種諷刺?
更不知道,前幾天讚美她的人,然後過幾天就加入鋪天蓋地的謾罵隊伍,這又算不算一種時代諷刺?
20年前,和方方一起拍《詩意的年代》的作家們,在電影裏留下了最後的集體影像,此後再也沒有集體發聲。方方在最後一篇武漢日記中,寫道: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這像是她代表作家群體,再次向大眾道別。因為大眾對作家,從來是用完即忘。讚美方方的和謾罵方方的,想必很快都會遺忘方方,連同遺忘一切遭遇一樣。
1988年,霍達出版了小說《穆斯林的葬禮》後,一次活動上,記者問她:一個作家對於社會來說,是什麽呢?
霍達笑了笑,朗聲說道:作家,就是社會的良心。
意為作家對社會的作用,都應該是守住一條良心底線,讓社會不至於徹底禮崩樂壞。同時作家也給時代定下一把尺子,來丈量社會的精神高度。因為這把尺子,社會才不至於徹底滑向淺薄麻木。
不過這話放在今天,誰還會為這句話鼓掌呢。
80年代的作家們,各自都懷著不同的傷心,以不同的方式遠去。王朔離群索居,阿城寫下幾百萬字,放在抽屜裏,不再給眾人看,方方一戰“成名”,終會退場。
80年代的這些作家群像,集體如燈塔出現,又集體如燈塔消失。作家是一個社會的良心,但這個良心所剩無多。
據統計,10年後中國的大熊貓還有1000多隻,但那時的中國職業作家,可能還沒有熊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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