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 / 胡希茂 撰稿 / 醜醜
01 我偷渡過六次
前段時間,英國一輛貨車冷櫃裏發現了39具越南偷渡者的屍體,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媒體報道說,冷櫃內壁都是他們臨死前掙紮的血手印。沒有人比我更能體會這種恐懼了。
二十年前,我也和他們一樣,差一點死在偷渡的路上。兩年時間偷渡了六次,每一次都命在旦夕。
很多人都以為,隻要偷渡成功,就可以踏上鋪滿黃金的土地,賺到大錢,衣錦還鄉。實際上,偷渡是一條生死不歸路,能僥幸活下來是萬幸。
16歲的我
很多人說,我的經曆很傳奇。隻有我自己知道,經曆了多少恐懼和痛苦,流了多少血淚。
這套服裝是我做的
如今,在世界一線城市最高端的服裝奢侈品專櫃,和各種國際時裝周,都經常能看到我公司生產的服裝。雖然吊牌上寫的是“made in Italy“,事實上,是完完全全的中國人製造。
2013年米蘭時裝周
整整二十年了。我從一個偷渡者,奮鬥到在意大利擁有自己的工廠,成為LV(路易威登)、Gucci(古馳)、Burberry(巴寶莉)、Prada(普拉達)等國際大牌的生產廠家。
一個沒有多少文化,來自溫州小村莊的人,卻掌握了世界高端服裝生產工藝技術。作為中國人,我很驕傲。如果不是因為偷渡,不是這二十年的漂泊生活,我對家國情懷也不會有這麽深的體會。
這些衣服都是我公司生產的
02 去貴州學裁縫
我是溫州文成玉壺鎮人。我們村隻有八十戶人家,周圍都是山,地很少,大部分人都很窮。
我們村
我是1976年生的,一年到頭隻有番薯吃。我爸爸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吃到米飯,吃到肉。
我有一位哥哥兩位姐姐。我爸爸媽媽個子都不高,但我爸爸很有思想,告訴我們隻有讀書才有出路,辛辛苦苦砍柴供我們讀書。每周日下午,媽媽都會捆兩擔柴去賣,每擔30斤左右,一擔能賣7毛錢。我和哥哥一人7毛錢,就是我們在學校一個星期的生活費。
我爸有個綽號叫“小個子”,周圍的小朋友經常用這個取笑我,我就揍他們,每個星期起碼打三次架。村裏人說,如果胡希茂這個孩子有出息的話,全村的孩子都有出息了。
哥哥姐姐讀書都很好,考了中專和大學。我調皮,愛打架,家裏窮,又很好強,初二讀了半年就不讀了。
我老家的房子,我在這裏出生長大
有個遠方親戚在貴州做裁縫。過了春節,我知道同鄉要去貴州彈棉花,就偷偷跑到車站去等他們,求他們帶我走。
學裁縫很苦,先站著學燙衣服七個月,然後再學手工半年,我腿都站腫了。人家學徒要三年,我一年就全部學會了,可以上手做衣服。但是三年的學徒還沒滿,師父不同意我走。
過年的時候,師父給每個徒弟一點壓歲錢。拿到壓歲錢,我就偷偷跑了,跑回溫州。
我和工友
03 我成了溫州最年輕的老板
回到溫州,去瑞安的發魚服飾廠打工。
我隻有16歲,個子矮,每次衣服沒做好,老板娘都很溫和地摸摸我的頭,說:孩子,本來別人要返工的,你還小也很努力,就算了。
我打工的發魚服飾
那年夏天,我拿到了人生第一份工資,兩個月七百塊錢。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筆巨款。
拿到錢,我馬上買了五毛錢的冰豆漿,為自己慶祝。那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豆漿。
我一年會寄四五千塊錢回家,爸爸都悄悄給我攢起來。我不滿足,向老板買了三套西裝去貴州跑業務。做生意並不像我想的那麽簡單,很多客戶看我還是個孩子根本就懶得理我。
生意沒有做成,卻遇到了我的初戀。因為沒有錢,女朋友的爸爸看不起我。從小好強的我返回溫州,開始創業。18歲下半年,我在溫州楊虎山開了服裝廠,專門做西服。是當年溫州最年輕的老板之一。
我和父親
工廠發展很快,很快就有了四十五個員工。我19歲就有大哥大了,花了四萬五千塊買的。虛榮心爆棚,人家bb機都沒有,我就有大哥大,覺得苦日子終於到頭了。
沒想到好景不長,我21歲工廠就倒閉了。一個客戶騙走了我7000套西裝。他在北京雅寶大廈做生意,西裝賣給俄羅斯人。十五大以後,有了滿洲裏市場,俄羅斯客戶都不來雅寶大廈了。
我的西裝給了他,他不給我錢,跑了。7000套西裝,成本一套是65塊錢,一下就虧了四十多萬。
04 我連夜逃往哈爾濱
知道這件事後,我誰也沒告訴,叫工人繼續做工。我說我要出差一個星期。各地都還有些貨款沒有收回來。我打算一處處去討,能討到多少算多少。
大冬天的,一個人出門討債,真的是從裏冷到外。火車換汽車,吃方便麵,睡小旅館,在冰天雪地寒風呼嘯的隆冬裏,一路輾轉要賬。先去煙台要到幾萬,再去北京找到那個人的哥哥,給了我幾萬,又到重慶要到幾萬,一共討回十二三萬。
半個月後,我從重慶坐汽車回溫州,把要來的錢用一個斜挎包背在身上,不敢睡覺,也舍不得吃東西。窗外下著鵝毛大雪,我又冷又餓,心情沉重。到了休息站,司機停下車,讓大家下車上廁所。我一站起來,就暈倒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人把我拉到座位上了。我感覺嘴裏都是沙子,很奇怪,嘴巴一吐,原來是門牙摔碎在嘴裏了。
等我回到溫州,進到工廠,一說話,工人都笑死了,沒有門牙。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半個月我經曆了些什麽。
當天晚上,我把工人的工資全部結算掉,連夜送他們離開,一個大巴開往文成、一個大巴開往青田。很淒涼。我覺得我在溫州再也沒有機會了。所有的廠房、做好的西裝,機器全都不要了,連夜去了哈爾濱。
我大姐大姐夫在意大利,姐夫的爺爺晚清的時候就定居歐洲了。我聽說哈爾濱有蛇頭,打算偷渡出去投靠姐姐姐夫。
05 大年三十在牢裏過
從1997年11月開始,我著了魔一樣,隻要誰說能帶我出去,我就跟他走。在接下來的兩年裏,我連續偷渡了六次,差點丟了性命,還坐了很多次牢。
2000年前,一個人偷渡到意大利的費用是13萬人民幣,英國是25萬,美國是35萬。成功再付錢給蛇頭。蛇頭會把人裝在各種各樣的工具裏,包括小漁船、汽油桶、貨車櫃等。蛇頭是不會管你死活的,他們會選擇極端惡劣的天氣,危險的地形帶人上路。和我一起偷渡的,有的人凍死在路上,有的人悶死在油桶裏,還有凍殘廢的。如果被抓住,罰款五千塊錢,還要坐牢。
我一個人懵懵懂懂到了哈爾濱,住在小旅館裏。零下二十多度,那種冷,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蛇頭給我用的是福建三明人的護照,打算帶我們從北京飛莫斯科。我在機場被抓牢,在北京關了一個星期後,遣送到福建常樂,又關了45天。
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爸爸帶著五千塊錢趕到福建。我看他瘦了好多,眼淚怎麽樣也忍不住,嘩嘩地淌,責怪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沒用,什麽時候才可以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第二次偷渡,是春節前,我們一夥7人從北京坐火車到內蒙,想往外蒙走。又被抓牢了。
大年三十讓我寫口供,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說我不愛國,不愛家。自己的國家不呆,老想去別人的國家。等他們罵完,我就講,我比你們還想家,你們過年還有餃子吃,我卻在監獄裏過年。
我給他們講我這些年的心酸。我很愛我的家,也很愛我的國家,不是為了躲債,誰願意背井離鄉啊。他們看我很真誠,後來態度就好了。第二天年初一,還特意給我們燒了一大盆羊肉。
關了兩個星期,交了錢,可以回家了。他們把我送上車,說:小胡,我們在這裏把關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送上車的。以後不要再偷渡了,再經過我們職責所在還是要抓你。
06 跳車逃生大難不死
第三次偷渡,從廣西平陽往越南走。路上被抓,關了半個月。第四次被抓是在廣州,一共有三十多個人,在賓館裏被警察逮住。七八個警察,用大巴車把我們從廣州押送到汕頭。
兩個人拷一個手銬。和我拷一起的,是同村的堂哥。我很瘦,手很細,到了晚上,手銬脫下來了。堂哥說等警察睡著,我們逃走吧。廣州開往汕頭的高速上,我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警察全部睡著。晚上十一點半,我先從大巴窗戶上跳下來。一跳下去,我就失去知覺了。
秋天了,晚上很涼。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我躺在離高速路有十來分鍾遠的,一座墳墓的前麵。我完全失憶了。我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全想不起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渾身是血,躺在這裏。
但是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右邊臉整塊肉都沒有了,隻剩下骨頭。左手一直到後背的皮全部蹭沒了,一顆顆的血珠往外冒。從頭到腳都在疼。我動了動,發現自己還能走,張望了一下,看到不遠處有人家。我打算找一戶人家救命。
我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那人一打開門,就像看見鬼一樣,哇一聲尖叫,砰地關上門就再也不肯開了。連續敲了三戶人家,都是打開門一看到我,就把門關上了。天還沒大亮,冷颼颼的。我邊走邊想,漸漸想起來了我是誰,為什麽會在這兒。
晨霧中,遠遠看到有個人在水塘裏摸,一邊摸一邊哭著叫:天啊!天啊!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和我銬同一個手銬,一起跳車的堂哥。他比我大十二歲。他跳車的時候正好刹車,沒有我摔得這麽慘,但渾身也摔得稀巴爛,到處都有血。他看到我跳車後往下滾,下麵正好有個水塘,以為我肯定掉在水塘裏淹死了。他在水塘裏摸了一個晚上,想把我的屍體摸上來,帶回去。
手銬本來在他手上的,跳車的時候,不知怎麽手銬也滾沒了。真的很奇怪,我醒過來在離高速那麽遠的墳墓前,而他手上的手銬鎖得很緊的,怎麽會沒了。我們兩個說要把手銬找到,留個紀念,今天大難不死,是老天保佑。我們找了半天,找到天亮都沒找到手銬。
從瑞典坐郵輪到西西裏島
每次上路前,我們都會縫一些美元在褲腰裏。這是救命錢,萬一途中出現狀況,走脫線,就拿出來救命。
天亮了,我們走到一個鎮的街上,問醫院在哪裏。找到醫院,我們把褲腰裏藏的美金拿出來看病。因為沒有證件,醫院不給看。求了很久,醫生才給我們掛了鹽水,一人花了三十美金。掛完鹽水,我們走回高速去攔車,想回溫州。
到了中午,被磨掉皮的地方全部幹硬了,手都彎不過來。我們看到對方的樣子,都覺得好可怕。我們攔了一輛汕頭到溫州的大巴車,兩個人血淋淋地走上車,坐到後麵。一坐下來,車上的人都嚇得逃到前麵去了。
我和二姐帶著父母,在大姐的餐廳
回到家,我爸媽,還有二姐看到我就哭了。爸媽堅決不讓我走了,擔心我會死在路上。
我說,那你們把我送監獄去。這輩子如果不能出人頭地,我寧可死。在家休息了一個月,結痂還沒硬,我又出去了。
07 差點淹死在船上
偷渡,是亡命天涯的一條不歸路。很多人被打死,打殘,死了就像丟垃圾一樣被丟掉。
女的很慘,一路都要給蛇頭當泄欲工具,到了哪個蛇頭地界,蛇頭看上你,你就遭殃了。路上懷孕了,是誰的孩子都不知道。
第五次偷渡,我換了條路線,從廣西走。那晚,傾盆大雨,我們躲在平陽的一個小村莊。天色將晚,來了三個農民,帶我們上路。不能打傘,全部穿黑色的衣服。大雨中一片漆黑,十幾個人一個緊跟一個,就像一串老鼠在夜色裏穿行。路上我們不能發出如何聲音。雨越下越大,幾乎看不見路,我凍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走了大概3個小時,到了一條小河邊,領隊做手勢讓我們蹲下。
我很害怕。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在大雨裏蹲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直到河對岸有微弱的手電筒燈光亮起,兩個領隊一前一後護送我們過河。冰冷的河水一直漫到胸口,我緊張得幾乎窒息,淚水和著雨水在臉上無聲地淌。過了河,領隊讓我們一個拉一個串成一串,穿過雜草叢生的山野小路下山。
我心裏全是恐懼,拉住前麵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到感覺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好想回家,想我爸媽。
到了一個地方,蛇頭停下來,告訴我們這裏是地雷區,一定要跟著他的腳印走。如果踏錯一步,炸死了都沒人給你收屍。到了越南和中國的邊界已經淩晨十二點,我們躲在樹下草叢裏,大氣不敢出,等著淩晨兩點海關交接。那次,終於成功出境,到了越南。
蛇頭計劃帶我們從越南到柬埔寨。為了躲避警察,我們乘小漁船往公海走。十幾個人,分兩艘船。把船板掀開,人橫著躺在船艙下麵,再用木板釘死。我們這艘船,船板下麵躺了七個人。大風大雨中,漁船開了兩個多小時,風浪太大,水打到船板上漏下來,一直漏一直漏,快把我們淹死了。我們手牽著手,說如果船被打翻的話,手也不能鬆開,否則連屍體都找不到。
我想這次肯定凶多吉少,要命喪大海了,我的屍體會被鯊魚各種魚分食掉。船夫越開越害怕,擔心自己也葬身大海,掉頭把船開回來了。
我堂哥在另外一條船上,他出去了,我回來了。
船剛一停靠,警犬就過來聞。大難不死。在越南的監獄關了四個多月,遣送回來關在廣西平陽,兩個星期後才保釋出來。
08 大姐待了裏拉來贖人
第六次偷渡,還是從越南走。一路提心吊膽,終於到了金邊。到了金邊,我才知道什麽叫黑社會。
一個別墅裏住上百人,圍牆上全是機關槍把守。金邊是亞洲的偷渡總部,也是送往全世界黑工的總部和樞紐。在那裏打死一個人就像打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你不聽話,蛇頭拉出去就槍斃了。有的人要在那裏待好幾個月,學英語。像我們去意大利的,要學意大利語。訓練好,把你打扮起來,西裝筆挺地給你送出去。我們的身份變成柬埔寨人,出國旅遊。
剛到意大利
一次出去一個旅行團,導遊,其實是蛇頭,走完一個國家,人少一點。人越來越少,最後全跑光了。我們一行35個人,從金邊坐9個小時的飛機到瑞典,再從瑞典坐郵輪到意大利西西裏島。
從金邊飛到了瑞典,身上的新衣服是蛇頭買的
到了西西裏島,12個人留在意大利,剩下的人繼續跟著導遊,有的目的地是英國,有的是美國。在西西裏島住了兩天賓館。第三天,把我們關到一個地下室的小房子裏,讓家裏送錢過來,一個人13萬。錢送到,你就可以走人。沒有錢的,就做黑工,給蛇頭賣命。
背紫包的,是蛇頭請來的導遊
我是1999年9月17號到的。從21歲一直偷渡了23歲,整整兩年,不是在偷渡的路上,就是在牢裏。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我大姐帶了錢來贖人,用的裏拉。我原本以為意大利很好,很多大牌不都是意大利生產的嗎?而且,我大姐在意大利開服裝廠,肯定很牛嘛。
到了姐姐的工廠一看,上麵四盞日光燈,隻有五台機器。我驚呆了,怎麽會是這樣?我太失望了,這就叫工廠?我在溫州還有四五十個員工呢。後悔也沒用。第二天我就開始上工,每天隻能睡五個小時,還包括洗臉刷牙。
偷渡成功了,我卻不開心
我的人生起起落落,苦難很多,幸運也很多。因為經曆過太多的苦難,稍微得到一點東西,你就很珍惜。懂得珍惜,你才有好的機遇。
我不會意大利語,做工的時候,放幾個字母單詞在前麵,一邊幹活一邊死記硬背,每天記兩三個。自從那次高速跳車摔了後,記性很不好。我隻好更努力,別人一年時間學的,我用三年時間學,用勤快來彌補。
好幾年我都睡不好,總是夢見自己被抓起來了,或者被蛇頭鞭打、丟棄在荒野。我在夢裏跑啊跑啊,大風大雨,巨浪滔天,無邊的黑夜裏,任憑我怎麽哭喊,都沒有人來救我。驚醒後,我總是滿頭大汗,恐懼到心悸。
我畫一天能掙800千裏拉
每年六、七、八三個月是服裝的淡季。我看很多賣藝的人用手指畫的畫我也能畫,我就邊看邊自學。兩個月後,我就畫得很好了。我去過很多城市賣畫,為了省錢我睡過街邊,睡過火車站。
到了夏天,老外喜歡去海灘度假,我就去海灘畫畫賣畫,一天能掙800千裏拉,換成歐元是400塊。
09 大胡子送了我六萬歐元的機器
25歲,我開始了第二段感情,現在已經是前妻了。前妻比我大四歲,麗水人,是我姐的工人。家裏給她訂了一門親,她不願意,偷渡到意大利逃婚。
我們都是沒身份的人,每天像生活在陰溝裏一樣。就像兩個互相取暖的人,明明不適合,還是將就在一起。
到意大利的第一年
2001年,意大利政府大赦,我們辦了居留證,才有了正常的生活。當初以為國外遍地是黃金,到了才發現,這裏比溫州還不如,太難了。
我拚命幹活、休息天畫畫,攢錢,攢了兩年,陸續把國內欠的債都還了,還剩7000千裏拉。
當年,我和前妻帶孩子回家看望父母
26歲,我和前妻離開了姐姐的工廠,用7000千裏拉在米蘭租了七八十個平方的房子,買了兩台平車,一台打邊機,一個熨鬥,開了自己的服裝廠。開了工廠,沒有客戶,就去我姐那裏拿一點點做做。
有一天,有家公司的經理到機器行打聽,想找一個技術好的工廠做西裝。機器行的人把他帶到姐姐那裏,但姐姐不會做西裝。姐姐向他推薦了我。
過了兩三個月,這個經理打電話過來問,你可以幫我做嗎?我說好的。他說你幫我做一件。我說好的。第二天,他帶了一張非常精美的設計圖紙來,讓我一個星期之內做出這件衣服。
他是一家美國公司在意大利的分公司經理,紫色的標牌。我對大牌不了解,後來才知道,它是美國第一大品牌“拉夫勞倫”的高端定製。他們在意大利做了好幾件樣衣都不滿意,沒辦法才讓我試試。我想反正就一件嘛,非常認真地做。
樣衣拿走後就沒有音訊了。過了兩個多月,他又拿了另外一張衣服的圖紙來,要我做。前妻說,這人肯定是個騙子,他這次來取衣服,要把上次的衣服錢一起討回來。我說算了,被人騙也就兩件衣服。讓他拿去。
訂單越來越多
過了半個月,突然來了另外一個人,留著大胡子,拎著個包,進門就東看看西看看,問:你們還缺什麽?我說什麽都缺啊,打孔機、縫紉機、紐扣機……啥都缺。
他說,你登記下來,我給你買。我想,神經病啊,怎麽可能。第二天,真的就有人來登記。他走的時候,我們站在窗戶看他上了一輛法拉利。
過了一個星期,機器就運來了,十多台機器,價值六萬多歐元,真的是白送給我。我姐也覺得太神奇了,她開了十多年的廠都沒遇到這樣的好事。之前我做的兩件樣衣是Cucci(古馳)的,在美國時裝周引起了品牌商的注意。接下來,拉夫勞倫、Gucci、Prada……都發單子給我做,LV(路易威登)的單也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中國人做LV的,我是第一個,以前隻讓中國人做一些低端產品。
2003年,給LV加工女裝
我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三年時間,我的工廠從2個人,發展到35個工人,在意大利算是大工廠了。
和合作方在一起
10 我關閉公司,重返意大利
我整整七年沒有回國。第八年,也就是2008年,我的資產快要有2000萬人民幣的時候,我想回國了,想回溫州。不管在哪裏,還是覺得家最好。
我把意大利的工廠關掉,帶著錢回到溫州,想東山再起。在香港訂貨會的時候,遇到發魚服飾。我說我小時候在你那裏打過工,也在這裏獲得了第一份工資。老板想去做房地產,但公司沒人接手,有五百多個員工。
回國投資發魚服飾,中為董事長
我很感恩小時候老板對我的善待,沒有考慮太多就入股49%。他是法人,我是總經理。我信心滿滿地想回報曾經善待過我的企業,沒想到卻成了最後一任老板。
這是一家二十多年的老企業,吃回扣現象很嚴重。我發現了這些問題,但是沒有辦法處理,隻要我動某個人,車間員工就會集體罷工。我終於明白了,管理一家企業沒有想象的這麽簡單。
在香港參加訂貨會
兩年後,我關閉公司,重返意大利。這次,不需要偷渡了。
巴寶莉聽說我回來了,馬上來找我。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的服裝製造公司成了BURBERRY、GUCCI、BERLUTI、TOMFORD、LOEWE……等品牌的長期供應商。
米蘭時裝周
做服裝,必須踏踏實實做好產品,才能贏得尊重。衣服的每一針每一線,每一道工藝,都不能有一絲一毫馬虎。
我一個溫州農村出來的人,沒文化沒背景,能被世界頂級大牌的圈子認可,被尊重。我非常知足。
2005年,我的公司發展很好
這些大牌對我這麽好。並不是他們人特別好,而是他們需要像我這麽認真努力的人。我雖然讀書少,但我很好學,我願意拿出百分之兩百的誠心和努力去做事。隻要是交代我的事情,我就一定完成好。
打工的時候,老板都很喜歡我。我總是把別人做不完的活,別人不願意做的,最難做的活,拿過來做。
合作方都和我成了好朋友
11 把“made in china”做成世界頂級水平
我這半生的經曆,就像一部奇幻小說,我的生命力也因這些經曆變得強大。如果哪天生意不好做了,我可以做餐廳服務員,也可以做環衛工人。如果哪天真讓我去掃大街,我負責的地段一定是這個城市最幹淨的。
我有三個孩子,大女兒考進了米蘭最好的音樂學校;兒子比我帥多了,很聽話,現在米蘭私立學校學習各國語言;小女兒在米蘭英國貴族學校。我的孩子們再也不需要像我一樣,為了活命,九死一生,四處漂泊。
我把這些經曆記下來,是想告訴孩子們:
1、人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本事,但對長輩要尊敬,為人要真誠善良,要懂得付出,踏踏實實做人。
2、不要怕吃苦。當你吃苦到麻木,你就不知道辛苦是什麽了。
3、隻要心地好,老天一定待你不薄。隻要有幫別人的心態,老天就會幫你。
4、最辛苦的事是躺在家裏玩,有活幹就是最幸福最幸運的事情。
2017年,帶孩子去紐約
那麽多人都死在偷渡的路上,而我不僅僥幸活下來了,還有了一份事業,有幸福的家庭。
我很感恩老天給我的一切。如果當年不偷渡,留在國內,付出相同的執著和努力,我也一定會有所成就。
這些年,太太為我付出很多
國外並非遍地是黃金,太陽更圓,人更友好。以前,我們華人在國外再怎麽努力,還是沒有地位,被排擠。現在,我們的國家強大了,中國人成了富裕的代名詞,走到哪裏都很受尊重。我們拿著中國護照,可以全世界自由自在行走,再也沒有人願意偷渡了。
走遍全世界,還是覺得祖國最好,這份感情國內的人是體會不到的。現在,全世界都動蕩不安,隻有中國是最安全的,隻有回到國內,才敢夜晚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看到誰,都覺得親切得像親人。
第一次回國考察
杭州是我最喜歡的城市,也是我小時候父親很向往的地方。我在杭州買了房,終有一天,還是要回到中國定居。
我要求我的三個孩子,絕對不允許找老外結婚,永遠都要做中國人。
我引以為傲的三個孩子
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絕對不會去偷渡。我一定老老實實,努力打拚。中國的機會,其實遠遠多過國外。
以前,我一直待在溫州,不了解外麵的真實情況。現在資訊發達,大家都能看到,歐洲不是天堂,最好的天堂,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希望有生之年,我能把多年摸索出來的高端成衣工藝和標準,帶到國內和同行們共享,我們中國的企業完全有能力把“made in china”做成世界頂級水平。
全家福,前排是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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