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姥姥

 

我母親中風之前非常喜歡和我講她小時候的事,尤其是講她的母親,我的姥姥。她記憶中的姥姥白白的皮膚厚厚的嘴唇,總是微笑著,不管他們有多麽淘氣,也從來不對孩子們大聲說話。

我的姥姥叫王蘭,是河北保定人士。我沒有見過她,她在母親快上小學的時候就過世了。多年以前大舅曾偶然提起自己的母親,說她老實而聰慧。好矛盾的人啊,我記得當時已是初中生的自己琢磨了很久也沒明白。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麽是內秀,在我的年少感知裏,老實人大多不活泛,跟聰慧是挨不著邊兒的。

姥姥和姥爺是表姐弟,她管自己的婆婆以前是叫姑姑的。據說,姑姑那時得了場大病,耗時太久,家中急需女人打理。而姥姥的雙親故後,家道中落,全靠大姐和剛入贅的姐夫支撐生意,撫養弟妹。於是姥姥的大姐和她的姑姑一拍即合,匆匆將姥姥嫁入段家為長媳。

姥姥的婚姻不幸福。不識字的她一直在老家陪伴婆婆,照顧孩子。而她的三個孩子,大舅二舅和我母親,互相之間各差四五歲。我姥爺在外讀書,做官,被俘,被赦,後來終於能在家和姥姥相守時,身邊跟著一個美麗的湖南二太太。我母親說,姥爺歸家不久,姥姥就死了,是被他氣死的。舅舅們和母親在姥姥死後,與姥爺斷絕了關係,他們沒有應召去見他最後一麵,也至今不肯與他另外的兩個兒子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

姥姥的婆婆在她嫁入後沒兩年身體就大好了。我大舅三四歲的時候家裏給老二娶了親,姥姥迎來了一個美麗精明家世好的妯娌。二姥姥接過了管家權,我姥姥的任務就是養育段家長孫,服侍婆母和陪伴十歲出頭的小姑。再後來老二兩口子和姥姥的公公一起帶著我大舅去了北平,而小姑一到十六歲就出了嫁,姥姥則成了段家的專職保姆,帶大了六個段家的孫輩。

據說姥姥一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孤身帶著四歲的大姨---老二家的長女,按約定深入白洋澱交付贖金,贖回了被八路軍遊擊隊綁架的公公。大舅曾經提過,說那次姥姥的腰帶裏藏了送給同誌們的好幾隻派克鋼筆。他當時應該有七八歲了,我覺得這件事他不會記錯。姥姥這次壯舉之後大病了一場,纏綿病榻很久。我想可能也是因為這次的意外,促使段家老爺決定帶著兒孫定居北平。

促使姥姥最終去京城的是土改。她的公公加姑父是當地鄉紳,全縣第二富。當時負責老家土地的老四和婆婆帶著兩個滿六歲的孫子到北京上學,家中隻留下我姥姥和二個女孩子。據說鄉親們很是通情達理,一點兒也沒有難為她,因為知道她是不管事的。她也很配合貧下中農,交鑰匙,按手印,讓幹啥就幹啥。最後在台上說,公公吩咐她聽幹部同誌和鄉親們的話。我其實覺得段家在土改時之所以順利過關,一是姥姥主動交出鑰匙,再有就是托了當地首富的"福"  ---人家是惡霸,被鎮壓了。

姥姥到了北平沒幾年就過世了。她的遺言隻有一條,自己所有的私房,連銀子首飾帶衣裳都留給我母親作學費,供她讀書,直到用完為止。我母親一直誇姥姥聰明,知道作為長孫又已經讀高中的大兒子不用自己操心。二兒子因為得老二家的喜歡,很可能被沒兒子的他們領養。而年幼的母親,在那樣重男輕女的大家庭裏麵,隻有靠自己,隻有念書開眼界才有好日子過。母親後來靠這筆財產和大舅的接濟,讀完高中,上了師範。

姥姥隻活了不到四十歲,她的一生隱忍而壓抑。我常想,當她被奪了管家權,當她忐忑地身懷巨款孤身直麵“劫匪”,當她一個人被拋下,站在高台上獨自麵對造反的民眾,當她見到盼了多年的丈夫拖家帶口站在她麵前,她應該是委屈憤怒的吧?是恨的吧?憑什麽啊?!憑什麽她永遠是被忽視被犧牲的那一個?!

姥姥帶大的六個孩子,有子女有侄子侄女,後來都上了大學。姥爺出獄沒多久就被遣送回原籍。後來段家的生意也被逼自願公私合營,連在獅子府和新街口的宅子也沒了。段家作為地富反壞右被勒令返回原籍的時候,母親和表舅因為是在讀大學生,戶口仍留京,其他幾個已經畢業並“主動”被分配到新疆、內蒙的姨和舅舅早就沒了北京戶口。後來國家落實政策允許返城,段家剩下的我母親的二叔和二嬸兒兩口子也沒有拿回老房子,收到任何補償,因為人家的記錄上說,他們當年是自願把酒廠和飯店公私合營的,房子也是自願獻給了國家。

這麽些年過去,雖說往事已矣,人也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可我覺著,姥姥總歸來這世上一遭,她的一些事,我作為後輩,應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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