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五七幹校勞動
四月十九日,我很早就來到手表元件廠。工廠在徐家棚,要乘十五路公共汽車再轉十六路才能到達。這十五路是通往關山工業區的,而十六路是通往武鋼的。這兩路都是武漢市裏線路比較長,乘客特別多的公共汽車,我幾乎要一個半小時才能趕到廠裏。等我趕到工廠,很多新工人已經到了。到處亂哄哄的。我在廠裏到處走了一下,感到這裏很擁擠,而且房子似乎是見縫插針蓋起來的。不像以前想象的:整整齊齊的大廠房,寬大的車間,一排排的機器……。我不由得嘀咕起來:“這像是個作坊啊!”旁邊一個人小聲地說:“算了吧,撒泡尿照照自己,像我們這種人也隻配在這樣的廠了。”我扭頭一看,原來也是個新來的,但年紀顯得較大,一看就是老知青。我不由得苦笑起來:“你是下到哪裏的?”“我叫傅新民,下到京山,你也是才回來的?”“嗯,在荊門。”我點點頭。他老道地說:“能把我們搞回來,再給我們一碗飯吃就行了,還想挑三揀四?”看來他比我要適應社會。
上班了,工廠的操書記給新工人做報告。他宣布:所有的新工人從二十二號起都要去武昌區委黨校在嘉魚縣建的五七幹校(實際上就是一個農場)勞動鍛煉一個半月。從武漢到那裏要坐幾個小時的船。操書記要大家回去準備一天,後天帶行李過來放到廠裏,以便派人集中送上船……。我聽後感到無所謂:會有什麽大不了的農活幹?隻當是晚從農村回來兩個月就是,起碼管吃管住發工資,還計算工齡。那些像我這樣剛從農村回來的知青對此都非常淡定,然而有些年輕人嘀咕起來:“要勞動這麽久!幹什麽活啊?吃不吃得消?”一看,就知道我們這批新工人分為兩類:因多子女身邊無人被招回來的知青,和因“病殘”回城的知青。會後,廠裏把新工人編成幾個班,以便管理。每個班有一男一女兩個班長。我被任命為新工人六班的班長,副班長是個女孩。我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麽選中了我?可能是看我年紀比較大吧。
二十二號清早,天剛蒙蒙亮,大家就趕到漢陽門碼頭。我站在碼頭旁邊,檢查六班的人是否上船了,並順便認識一下班上的同事。一個女孩被她媽媽帶來,聽說我是她的班長,特別過來和我講話。千叮嚀萬囑咐:“我姑娘叫劉麗華,你看清楚啊。她從來沒有出過門的,你要好好照顧她呀!”我朝她擺擺手:“放心吧,不會有問題的。”這時,一個很熟悉的身影從我麵前閃過,我不禁脫口問到:“你叫什麽名字?”“邱乃昂。” 那人不知道怎麽回事,怯生生地回答。我仔細地看著他:瘦長的個子,扁扁的腦袋,和以前閱馬場小學的丘可克幾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你哥哥叫邱可克?”我大聲地問道。他呆住了,睜大眼睛驚訝地說:“是啊!你怎麽知道的?”。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一個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裏蹦出來一個福爾摩斯!?”我笑著說:“上船吧,以後再告訴你。”
上午十點多,船就到了嘉魚,但離五七幹校還有大約二十裏。兩輛大卡車要裝大家的行李,我們隻好先走一段。二十裏地,對我來說簡直不叫問題,就如同逛街一般。但對很多新工人來說,卻是一個大問題。不少小青年一邊走一邊歎氣。我隻好前後跑,安慰他們,或者幫他們拿手裏的小包。最後,我身上背滿了各種各樣的包包,但他們還是慢吞吞地走不快。直到卡車把行李拖到幹校,再趕回來接人,把那些走不動的人滿滿裝了兩車。剩下的都是會走路的老知青了,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午飯後,大家開始整理自己的床鋪。我仔細看了看周圍。其實條件很不錯的:一排排的平房窗明幾淨,十來個人一間的上下鋪,有電燈,有食堂,中午的夥食也不錯,還有供應熱水的地方。除了勞動是幹農活外,就沒有一點像農村的地方。
其實所謂“勞動鍛煉”,就是幹幹農活而已,和農村的農活根本沒法比。從四月二十二號到達幹校,到六月四號返回武漢,在那裏呆了四十二天,真正勞動時間還不到二十六天。其它時間都在學習、聽報告、討論、寫總結等等。就是勞動,也就是在西瓜田和玉米地裏挖溝和除草。插了兩天秧,更多時間是在水稻田裏除稗子。最累的活是割油菜和挑糞,最輕鬆的活是雨天坐在屋子裏選豆子和晴天在外麵曬油菜籽。當然,和城裏人的工作比就算是很重的勞動了,那些沒有下過鄉的人也會感到很累。所以幹校把夥食搞得很好。我這個當班長的任務除了賣力地幹活外,就是照顧大家,看看誰幹不動了就叫他們休息休息,實在不行的到廚房裏幫廚,或者呆在家裏。有受傷的帶他們去醫務室……等等之類。我對這些活根本不當回事,有足夠的精力關心大家,因此小青年們都很聽我的話。
由於都是新工人,大家以前都沒有見過麵,相互完全不認識。在這裏,我不由得一一打量他們。看來從農村像我這樣招回城的不是很多。好多都是以各種原因留在城裏,或者從農村早早就回城的孩子。他們大多很適應城市的生活環境。不像我,很多年後還一直不能習慣。這些孩子們都很大方,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而且一些武漢人才聽的懂的話滿天飛,他們稱之為“橘子話”。叫我這個在農村呆了六、七年的人經常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被他們笑道:“連武漢話也聽不懂,你還算是武漢人!?”最特別的是那個叫弋建文的男孩。個子矮矮的,滿身肥肉,喜歡說帶黃色的笑話。他最喜歡在收工回到宿舍後,打著赤膊渾身臭汗地把別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說什麽“最舒服的事情就是肉挨肉”。搞得大家都很緊張,一回到宿舍就離他遠遠的。但他做事挺仗義,大家也並不討厭他。
宿舍裏有好幾個人都有煙癮,但這裏沒有商店,他們感到非常難受。那天廠裏來人,給他們帶了一條香煙。聽到這個消息,幾個煙鬼收工後就直奔宿舍。然而他們翻遍了床鋪也沒有找到香煙在哪裏。當我回到宿舍時,他們懷著一線希望,七嘴八舌地問我:“你知道他們把煙藏在什麽地方嗎?”我搖搖頭。但我的鼻子向來很靈敏,很快就在一個人的床那裏聞到煙味。於是就指著那張床說:“好像蚊帳背後有香煙的味道。”於是幾個人撲上去,果然在那裏找到一條香煙。大家感到非常驚訝:一個不抽煙的人,居然能聞出香煙藏在什麽地方?!
幾天下來,我看到有的人累得趴在床上哼哼的,就想到應當到女生宿舍看看,於是就朝她們那邊走去。劉麗華正好在門口洗衣服,我走過去問候她:“累不累?你媽媽挺擔心你的,說你從沒出過門,生怕你受不了。還行吧?”劉麗華驚訝地說:“江班長,你還記得我呀,我還以為你隻是順口說說而已咧!”我不由得笑起來:“一個班才幾個人,怎麽會不記得呢?”
五月中旬,開始收割油菜。我們的工作就是用鐮刀割倒,攤在田裏。然後等拖拉機拉著平板車過來,大家就七手八腳地把油菜往上麵堆。一直到堆不下了,稍微用繩子固定一下,然後由車拖走。其實也不算很累。
在收油菜的那幾天,區委書記從武漢過來給我們做學習毛選的輔導報告。那天下午,他拿著鐮刀也參加了搶收油菜的勞動。不一會,我發現他割到我旁邊了。我很害怕和領導接觸,紅著臉不敢看他,隻管低頭割油菜。可能是看我手腳很快,就主動問我:“你割油菜很快呀,是知識青年吧?”我仍然低著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又繼續問道:“下放到哪裏?”“荊門。”“啊,那是糧產區,勞動強度很大呀!你下鄉多久了?”“六年零十八天。”我仍然是頭也不回地回答。沉默了一會,他不禁又問我:“你怎麽算得那麽精確?”我抬起頭看了看他:“這是我的光榮曆史,一天也不能少!”區委書記哈哈大笑起來:“你說的有點道理,有點道理!”
第二天中午,我割完油菜,剛準備去食堂吃中飯,看到昨天收割的油菜地裏圍著一群人。我過去一看,一輛裝滿油菜的平板車陷到爛泥漿裏,拖拉機拉不出來。但拉平板車的鋼纜深深地陷在泥裏取不出來,拖拉機也走不了。大家一籌莫展,大眼瞪小眼,司機急得團團轉。圍在四周的人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出個好辦法來。
我圍著平板車走了一圈,發現鋼纜通往平板車的泥地裏有個小洞,想必就是掛在那裏了。看來要取下鋼纜,必須趴在泥地上,把手伸進去摘下鋼纜才行。我問司機:“這鋼纜是怎麽跟平板車連接起來的?”司機比劃著說:“平板車底下有個大鉤,鋼纜這頭有個圈,就是這樣套上去的。所以隻要把手伸進去往上一摘就能下來了。”我一聽就明白了:其實隻要不怕髒,趴在泥漿地上把手伸進去,就一定能解決問題。於是,我把工作服脫下來,平攤在稀泥地上,然後小心地躺在上麵,把手伸進平板車底下,很快摸到那個鉤子,輕輕一推,就把鋼纜從鉤子上脫出來了。我爬起來對司機說:“行了,已經脫開了。”司機高興極了,連聲謝謝,開動拖拉機,鋼纜很快從泥漿裏拉了出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有幾個人對我讚揚地說:“你真的不怕髒啊。”我聽了覺得好笑。一點泥巴怕什麽?晾幹了一拍就下來了。農村裏連牛糞都是用手抓的,這算什麽?不過對城裏人而言,這可能還真是個難題哩。
一天吃完晚飯,我在外麵溜達。突然女生宿舍那邊有人喊我:“江班長,你的信!”我大吃一驚,什麽信會寫到這裏來了?拿過來一看,原來是小妹的信,她按照我告訴她的工廠地址給我寫了一封信。今天廠裏有人過來,就把信順便也帶過來了。
小妹的字很秀氣,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寫的。但沒有發信的地址,僅僅寫了“內詳”二字。六班的女孩子們拿著信嘰嘰喳喳地問:“誰寫的?”“從哪裏來的?”“……”我沒有理睬這一群麻雀,拿著信隨手就拆開了。我邊走邊看,誰知這些女孩子居然那麽大方,踮手踮腳地偷偷跟在我後麵看信。熊愛萍大叫起來:“是江恩寫的!”。我嚇了一大跳,趕快把信揣到口袋裏,瞪著眼睛看著她。幾個女孩問:“江恩是誰?”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們不是看到了嗎?姓江啊,是我家裏的親戚。”她們立刻安靜下來,狐疑地看著我。我趕快走掉了。
一天,我突然看到五班有個新工人在那裏不停地嘟囔什麽,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我感到很奇怪。一打聽,才知道他來之前,把自己的女朋友托付給街坊的朋友照顧。誰知道才不到一個月,那個女朋友就離開他,和那個街坊朋友談起戀愛來了,把他氣得七竅生煙。我走過去安慰他:“你應當慶幸啊!一個月不見就跑掉了,可見靠不住。現在分手了,你一點損失都沒有。如果等你們結婚了再發生這種事情,那豈不是更糟糕嗎?”那人似乎覺得我講的有點道理,氣也消了很多。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由得想起小妹。她現在還好嗎?如果我一個月不跟她聯係,她會不理睬我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相信一定不會的。
五月二十五號,我們到水田裏除草和摘稗子。一不小心,我的左腳大拇指被泥巴裏的什麽東西劃傷了。開始我並沒在意,不料到了晚上,傷口感染開始發炎,腫的圓滾滾的通紅。裏麵一跳一跳地痛,有時候簡直痛得站不穩了。但第二天我一直忍著,堅持到收工。到收工時,實在是走不動了。等我一拐一拐的回到宿舍,其他人連飯都吃完了。副班長看到我那紅腫的大拇指,大吃一驚,趕快報告帶隊的領導,叫我第二天不要下水田,就在廚房裏幫廚算了。這個腳趾頭過了好幾天才消腫,然而腳指甲則開始鬆動,最後整個爛掉了。
幫廚時,我聽說那天是在插秧。我很好奇,不知道這幫城裏的孩子會把秧插成什麽樣子?於是上午幹完活,就一跛一跛地來到他們插秧的地方。隻見很多人擠在一小塊水田裏,大家彎著腰,慢慢地在那裏插秧。看到他們那笨手笨腳的樣子,我感到很好笑。就蹲在田埂子上,一隻手扶著地,另一隻手在那裏插秧。即便這樣,我也比他們插得快幾倍。那些小年輕看見我在那裏“飛快”地插秧,都不由得驚歎起來:“江班長插得真快呀!”我歎口氣說:“要是農村的人也像你們這樣勞動,連飯都沒得吃的了!”
就這樣,四十多天的五七幹校生活很快就過去了。最後那天下午,開了一個總結會和表彰大會。廠裏的操書記給我們介紹了工廠的形勢,希望我們能以飽滿的熱情迎接新的工作。最後,區委書記給我們做了總結報告。講得很長,好像是從國內到國際,從天上到地下,我的思緒慢慢就開了小差。突然,他在台上大聲地問:“那個,那個下鄉下了六年零十八天的知青在嗎?請站起來!”全場嘩然,不知道他想找誰,大家都在四下看。我一下子臉漲得通紅,慢慢地站起來。大家則驚訝地看著我,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原來,那天我趴在泥裏給拖拉機摘鋼纜的事給他看見了,想在這裏把我表揚一下,但又不知道我的名字,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了我曾經說過我下鄉時間是“六年零十八天”,就這樣把我給喊出來了。於是,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個在農村呆了很久的老知青了。我不知道有什麽後果,但至少人們會猜到,我的家裏決不會是什麽“紅五類”。
在幹校的最後一天,是寫總結和給每個人寫鑒定意見。大家對我的評價還算不錯。鑒定意見是這樣說的:“能認真學習馬列毛澤東思想,在勞動中處處以身作則,嚴格遵守紀律,不怕苦髒累,迎著困難上。生活樸素,關心同誌,熱情幫助同誌,能嚴格要求自己。政治熱情高,積極參加一切政治活動。希望以後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
六月四日,我二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們這些新工人離開那裏,回到了武漢。五七幹校的生活終於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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