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回憶文學講習所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19-12-12 09:29: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318 bytes)

回憶文學講習所

© 王安憶/文

王安憶


  我們那時候,魯迅文學院是叫“文學講習所”,沒有自己的校舍,臨時設在朝陽區委黨校裏麵。黨校周圍空落得很,出了院門,走一段,才可抵到一個勉強可稱為“街”的地方。那裏有一個煙雜食品店,小是不小,可裏麵也是空落落的。因是早春乍暖還寒的天氣,商店門口掛著一幅厚重的棉簾子,粗藍布,絎著線,就像一床農家用的被子。路對麵,還有一個小小的郵局。邊上呢,是十八路公共汽車終點站。就這些,也夠了。生活起居就是這樣簡單。大約過了一個月的光景,黨校周圍的草木綠了起來。不是像江南地方的蔥蘢的綠,因為地方大,氣候又幹燥。但樹身是高大的,枝葉錯亂著伸展得很開,草呢?七高八低地冒了出來,就有了一種龐大和雜蕪的春意。吃過晚飯,我們成群結夥,在黨校後邊散步。記憶中,那裏有一二幢住宅樓,兀立於空地上的大樹,一道丘陵般起伏的土崗子,崗上有雜樹林。但要我進一步地描述出位置、方向和具體的環境特征,就做不到了。它的麵積似乎相當大,並且,漫無秩序。並且,終究有些單調,沒有特別的景物做參照。我們散步過了,回到黨校,各自用功去了。
  宿舍是四個人一間,我們僅有的五個女生,住走廊盡頭的一大間。原先班上隻有三個女生,這樣不是要浪費一個名額了?校方又從地域出發,覺得上海這個城市僅隻有竹林一個學員似乎委屈了,便委托上海少兒出版社,再推薦一名女生。恰巧,我正開始寫作兒童文學,又不像其他幾名候選人,比如王小鷹那樣,在大學本科就讀。於是,就這樣,我乘虛而入,進了講習所。在我來了之後,北京卻又將一名男學員換成了女學員劉淑華。所以,老師們有時會和我開玩笑:要是劉淑華先來,你就來不了了。這真是萬分幸運的事,想起來都有些後怕。我將進講習所看得很重大,我也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麽看的。不是有人不來嗎?先是賈平凹,後是母國政,最後才換上劉淑華。可這也影響不了,講習所是我生活的轉折點。
  我們才來不久,就搬了一次家,從走廊那端的四人間搬到這端的五人間。後窗正對著後院,院裏有一個浴室,每周六燒鍋爐供熱水。先是女生洗,再是男生洗。浴室很小,不曉得出於什麽樣的原理,它就像一個共鳴箱,將聲音放得很大,然後從頂上的小氣窗送了出來。所以,坐在我們的房間裏,哪怕關著窗,浴室裏的聲音也清晰入耳。並且,很奇怪地,他們男生進了浴室,都喜歡唱歌。像賈大山這樣,平時緘默的人,也放開嗓子唱起來。唱的是他們那地方的戲曲吧?很高亢的聲腔。等洗澡的喧嘩過去,後院便靜了下來。
  課堂是兼作飯廳的。前麵是講台和黑板,後邊的角落裏,有一扇玻璃窗,到開飯時,便拉開來,賣飯賣菜。裏麵就是廚房。所以上課時飯和饅頭的蒸汽,炒菜的油煙,還有魚香肉香,便飄忽出來,彌漫在課堂上,刺激著我們的食欲。一九八〇年的北京,吃,還是一個問題。飯票是分作麵票和米票的,十斤全國糧票,隻能換四斤米票,其餘六斤是麵票。到現在還記得米票的樣子,是一分錢紙幣的大小,牛皮紙的顏色,用黑色的墨印著“米票”的字樣,四兩為一張。這樣比例的米票,對於吃慣麵食的北方人來說,正夠調劑口味;而南方人,可就苦了。那時候,油糧都是定量供給,一個人一個月的地方糧票,要搭上一人一月的油票,才可換三十斤全國糧票。我要是多向家中要全國糧票,就等於克扣家中的吃油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花費超出定量的飯票。越是這樣米票緊張,越是能吃米。四兩一滿碗的米飯,眨眼就吃下去了。與此同時,是對麵食不恰當的厭惡,以至到了後期,聞到蒸饅頭的酵粉的微酸的蒸汽,就要作嘔了。可是,沒有辦法,還是要吃。別人似乎多少有些辦法,在北京有一些關係,可多得幾張米票。他們也會勻給我幾張,雖然有限,但聊勝於無。有一回,我在賣飯的窗口,與裏麵商量,能不能用麵票當米票用,隻此一次。那食堂工作人員很和氣,卻很堅決地,不肯通融。排在我後麵的,吉林作家王世美,目睹了這一情景,二話不說,從兜裏拔出一捆米票,刷,刷,刷,抽出一堆米票在我麵前。
  不開課,也不開飯的時候,我們會到這裏來寫東西。東一個,西一個,散得很開,各自埋頭苦作。遇到不會寫的字了,就轉過身去問:“陳世旭,‘兔崽子’的‘崽’怎麽寫?”越過幾排桌椅,遠處的莫伸則插嘴道:“安憶也要用這樣粗魯的字嗎?”有一些小說就是這樣寫出來的。環境是雜一些,可心都是靜的。我更喜歡在院子一側的,另一座平房裏的,小會議室寫東西。小會議室很小,中間一張拚起的長桌,周圍一圈椅子。我們就圍著桌子,各寫各的。這裏空間小一些,也隱蔽一些,就比敞開的大飯廳裏更有一種靜謐的空氣。中間進來一個人,將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發出咯的一聲。於是,都從草稿本上抬起頭來,去看新進的人。日光燈下,低頭低得久了,猛抬起來,看出去的人臉都有些發黃,而且恍惚。複再低下頭去,紙麵上就有了一圈圈的光影,過一會兒,才散去。小會議室外的甬道邊,有一棵,還是一行大樹,是不是槐樹?我不認樹,記憶也模糊了,隻知道枝條很粗,葉片很大,一層層的。月光將影子鋪在地上,晚上,收拾了紙筆,從樹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上麵,走回宿舍去。北方的月亮也是很大的。
  寫作總是在晚上,因為白天課排得很緊。老師對我們說:不要錯過聽課,寫作的日子長呢!還許諾給我們,在學習期末一定安排寫作的時間。一周六天,上午下午都排了課時。古典,西方,現當代,基礎類的,思潮性的,理論的,實踐的——這是請著名的作家來作創作的經驗談,我們聽了多少課啊!有一位北大的老師,來講俄國文學,講《安娜·卡列尼娜》,說貴族的社交場,主要是舉辦舞會。他走到講台前邊,離我們很近地,用手罩著嘴加了一句:就像我們的開會!他講得很好,上午講完了,我們要求他下午再接著講。老師真的將他留了下來,吃了一份客飯,睡了一個午覺,又講了一個半天。吳組緗先生講《紅樓夢》,也是這樣。講了一次,不夠,再讓老師去請來講第二次。因此,在規定好的課程外,又有些即興的,多加出來的課。
  吳組緗先生講《紅樓夢》,至今還在眼前。他微側了身子,坐在講桌後麵,擺開長談的架勢,談興很濃。說到激動的地方,就隔了講桌欠過身子,眼睛很亮地盯著前排的學員,好像要問他:你說是不是?他講他的一個瑞典還是哪裏的外國留學生,跟他學了三年的《紅樓夢》,臨畢業時,向他提了一個問題。大意是從地形上看,怡紅院和瀟湘館實是不遠,他們為何不能同居,抑或是出走?吳先生說,聽了他的問題,便感到這三年是白教了,因他不懂得中國的社會,所以就不懂得寶黛的悲劇。你們知道嗎?黛玉為什麽老是和寶玉吵?吳先生問大家。黛玉為什麽這麽別扭?老要試探寶玉,而寶玉一旦表露心跡,她又要說寶玉欺負她?然後,吳先生便說到男女大防。在婚前,不能有一點點有涉的;否則,即便像寶玉與她這樣的兩情相知,都難免會小視她。他們就必須借別的一些事,來談情。在他們感情史上決定性的一次交流,是寶玉挨賈政的棒子。黛玉去探望,說道:“你從此可就改了吧!”寶玉回答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吳先生認為這是大有深意的,其實是寶玉向黛玉的徹心交代,而黛玉也聽懂了。所以,在此之後,黛玉再沒同寶玉鬧過小性子。可是,吳先生不禁憤怒起來,越劇《紅樓夢》竟然將情節順序顛倒了,將黛玉在怡紅院吃閉門羹,與寶玉生隙這一場,放到了寶玉挨打之後。寶玉已經向她說了: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這裏的“這些人”,就是黛玉啊!黛玉怎麽會再對他生疑?這是個大大的錯誤!吳先生感情十分投入地認為,“金玉良緣”是個陰謀,書中有許多跡象,證明薛寶釵對賈寶玉窺覷已久。比如,薛家進京,說是送寶釵宮選,可是為什麽後來就不提了,再沒有下文了呢?吳先生從講桌後麵欠過身子問我們大家。還有,不是說寶釵“不愛花兒粉兒”,裝束簡樸,可為什麽偏要時時戴個項圈?吳先生講《紅樓夢》,真是好聽,就像在與你辨析一段世事,其中深諳著許多緣故端底。
  聽課以外,還舉辦過幾次課堂討論。記得有一次,好像是假期過後的一次,討論小說形式的創新。賈大山很認真地準備了一份書麵發言,逐字逐句地念了下來。方才說過,他是一個緘默的人,但也可能是在公眾場合,私底下,他或者是相當善言的。那時候,我們班上的學員也是一撥一撥的,由於年齡、經曆,還有地域的差別,他不是我們這一撥的。所以,我們看到的矜持的賈大山,就隻是表麵。即便是從表麵上,也還是可以看出他的活潑與俏皮。在他無限懇切的表情之下,隱忍著一絲明察秋毫的笑意,就是這,使他雖然沉默寡言,卻絕不是乏味的了。這一天,他在討論會上宣讀了他的這份假期作業,專門談意識流。這時節,意識流是個新概念,它給我們保守了多年的小說帶來了一個新的契機,已經有意識超前的作家在使用它了。盡管還並不完全了解它內部的、心理學和語法學背景下的含義,但僅止是表麵上,它的那種將敘述切碎了,又將某種細節誇張了的方式,就足夠我們見識的了。這時節,剛剛走出封閉,世界一百年的思潮向我們撲麵而來,都來不及地聽、看、汲取。賈大山發言中說,他在假期裏,也寫了一篇意識流的習作,現在,他就將這篇習作念給大家聽。他的小說是寫收割的,記得最清楚的,是關於田野裏草帽的描述,大致是:草帽,草帽,草帽,大的草帽,小的草帽,起伏的草帽,旋轉的草帽,陽光爍爍的草帽,草帽,草帽,草帽……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後合,而他始終不笑,堅持將小說讀到底。他以農民式的狡黠表達了對這些半生不熟的現代小說觀念的懷疑,其中是有一些保守,可是也包含著堅守的態度,堅守他一貫遵守的經典敘述原則。那種以創造人物與故事為最終審美的敘述原則,其實是困難的,對作者的想象力,生活經驗以及語言能力都是永不歇止的挑戰。不是嗎?賈大山的“草帽,草帽,草帽”不是很簡單,很方便?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現代小說技法掩蓋在另辟蹊徑之下的是敘述的軟弱。直到他終年,他都沒有向敘述的嚴格性妥協過,他不多的那些小說,無一不是遵循著經典的原則。
  我忘不了,有一次在水池邊洗衣服,遇到賈大山,他對我說:你發在《河北文藝》上的《平原上》,寫得不錯,我和張慶田——就是《河北文藝》主編說,這孩子會有出息。《平原上》是我的第一篇小說,還是由我媽媽送到《河北文藝》去發表的,多少帶有些“後門”的性質。一篇三千來字,排在很後麵的小稿,誰能看見呢?可賈大山看見了,還斷定我會有出息,真是莫大的鼓舞啊!而我相信賈大山的眼光,也相信他的誠實天性,他不會是因為我媽媽的緣故恭維我。
  當時,在講習所,我可實在是沒本錢,倘若不是前麵說的那個偶然因素,我是進不來講習所的。周圍的同學們,我隻在雜誌上讀到他們的名字,都是我羨慕和崇拜的人。然而,大家都對我很好,並且,我也能看出,這裏邊並不全是因為我媽媽的緣故,我得到了許多真誠的關愛。同學中,有不少在當地主持刊物的工作,他們竟也來向我約稿,這其實是很冒險的。由於講習所集中了這麽一大批新時期文學的中堅分子,編輯就絡繹不絕地前來約稿,可是沒有人向我約稿。再是自謙,也是不自在的。逢到這時候,我便知趣地走開去。我也忘不了東北作家王宗漢,他約我為他主編的《江城》寫一篇小說,我如期寫完,交給他。他看了之後卻說:這篇給《江城》可惜了,我替你給了中青社的《小說季刊》。這篇小說就是《小院瑣記》。還有蔣子龍,約我給《新港》寫的《命運》,當他在飯廳裏和我談修改意見時,我激動得氣都急了。我覺得他們都很像我的兄長,一點不嫌棄我,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提攜了我。
  大約是在講習所學習的後半期,不知如何開的頭,我們興起了舞會。周末晚上,吃過晚飯,將桌椅推到牆邊,再拎來一架錄音機,音樂就放響了。先是一對兩對比較會跳和勇敢的,漸漸地,大家都下了海。那時候,大多數人都不大會跳,而且,跳舞這事情也顯得有些不尋常。所以,跳起來,表情都很肅穆。要羅曼蒂克地,一邊閑聊一邊走舞步,那是想也別想。在剛開放的年頭裏,每一件新起的事物,無論是比較重大的,比如“意識流”的寫作方法,還是比較不那麽重大,跳舞這樣的娛樂消遣,都有著啟蒙的意思,人們都是帶著股韌勁去做的。記得那年的“五一”節,講習所放假,張抗抗挑頭,我,陳世旭、艾克拜爾,還有葉辛,一行五人去八大處玩。在一處空著的偏殿裏,傳出節奏激烈的音樂,大家爭相擁去,將偏殿圍得水泄不通,偏殿裏有七八個男女在跳搖擺舞,地上放著架錄音機,音樂就是從那裏麵發出的。他們穿著喇叭褲,女孩子穿著男式領角的襯衫,襯衫下擺束在褲腰裏,十分摩登。看上去,他們也算不得多少會跳,胯和腰的扭動有些生硬,也並不都能踩在點子上。可他們頑強地扭動著腰胯,一曲結束,便有人立即過去,將磁帶翻個麵,再續上一曲,接著往下跳。
  講習所舞會開張,黨校食堂裏的那幾個年輕人也來參加,他們帶來了錄音機、磁帶,還有舞伴。他們都比我們會跳,可做我們的老師。再後來,有些雜誌社的編輯也來赴我們的舞會。後來,我們安排到北戴河度假,也帶著錄音機和舞曲的磁帶。晚上,我們走到海灘去跳舞,夜晚的北戴河,與白天很不一樣,它顯得相當荒涼。海和天都很黑,而且空闊。海水一層層地拍著岸,聽起來沒什麽聲響,可錄音機裏的樂曲卻變得虛弱了,原來,它們是有著巨大的轟鳴。說實在的,舞興也不怎麽樣。柔軟的沙地裹著腳,走不開步子。可我們還是堅持跳著。不一會兒,四周就圍上了一些當地的小孩子,站,或者蹲在暗夜裏,默默地望著我們動來動去的身影。
  那時候,生活是簡樸的。講習所裏有一台彩色電視機,可彩色還不如黑白的清楚。永遠調不準頻道似的,所有的圖像都在不停地抖動和變形。偶爾碰巧了,出來一個盛裝的女人,報幕還是歌唱,大家便驚異地問:這是誰?其中一個就回答:誰?妖精!又有人逗蔣子龍的小男孩,問:你家有嗎?有!幾個色?兩個色!什麽色?黑的和白的!小男孩反應特別敏捷,應對如流,一口的天津話,將“色”說成“塞”,發第三聲。
  常來講習所玩的孩子,還有王宗漢的一兒一女。兒子王家男正處在少年的飛躍性發育階段,身量很高,特別瘦削,臉呢,還是幼稚的孩子臉,異常的沉默。但即便在這種身心不平衡的成長時期,他依然是溫順與安靜的,可見得他柔和的天性。後來看到他寫的小說《鄉戀》,一下子與他的少年形象聯係起來了。女兒的名字起得很好,叫做“可心”,人也長得“可心”,那時才齊桌高。兩年前,忽然接到一個女孩子的電話,聲音特別清亮,代表東北某家報紙來約稿,自稱是“王可心”。不由吃了一驚,有多少時間過去了呀!
  校舍後麵是一個操場,有籃球架,講習所與黨校舉行過籃球友誼比賽。還有一張乒乓桌,但拍子和球似乎不太好找,偶爾湊齊一副,就打上一陣子,然後又沒了。
  還有就是散步。一邊散步,一邊聊天。聊的呢,大多是文學。那時候真的很熱衷談文學,一點不是矯情,而是很認真,也很自然,談自己的思想和構思。古華的《爬滿青藤的木屋》,還有《芙蓉鎮》,就是在那時候講給我們聽的。聽著就覺得好,不料,寫出來,更好。也談苦惱。河北作家申躍中,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寫作了。那時,拘泥著寫,還能寫出來,現在,放開了,反而寫不出了。他說,他就好像是一張網眼特別稀的網,打下去,東西都從網眼裏漏了。
  讀書也占了許多時間。講習所有一個小小的,隻一間屋的圖書館,管理員叫小井。書不多,有一本新來的好書便永遠地在人們手裏周轉,回不到書架上。那時候,有一本很搶手的蘇聯小說,叫做《白比姆·黑耳朵》,陳世旭看著,看著,就獨自在房間裏踱著步,大聲朗讀起來。人們走過他的房間,都朝裏望一眼。
  晚上,黨校的學員走了,工作人員也走了,就剩講習所的這些人,在各自的房間裏,做著自己的事情。偶爾從開闔的房門裏,傳出一兩句說話聲。等大多數宿舍關了燈,走廊裏會響起一陣腳步聲,是最後一班十八路汽車將哪個人送回來了。也有來串門看朋友的人,也得趕十八路的末班車回去。
  然後,講習所就組織去北戴河了。很隆重地,出發之前,我和抗抗,還有葉辛,特地去了趟王府井,買旅行用品。買了太陽鏡、遮陽帽,我沒有買到合適的遊泳衣,後來是小井將他妹妹的遊泳衣借了給我。男式的遊泳褲倒有,但葉辛又不想買了。他的思路是這樣的:假如買了遊泳褲,他就要去遊泳,假如去遊泳,就可能淹死。最後,在抗抗的連笑帶罵之下,他不得不買了遊泳褲。到了北戴河,他就穿了新買的遊泳褲,站在齊膝的海水裏,用手蘸了水往身上拍。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愁苦,好像不是出自情願,多少是由於某種壓力。去海濱遊玩的東西準備齊了,上路了。
  到了北戴河,住下,所領導古鑒之立即召集開會,作一番講話。大意不外是讓大家好好休息,好好玩,注意安全,通過這機會,更進一步地互相了解——所以,不妨可以打破圈子,廣泛地接觸、交往,比如古鑒之老師舉了一個例子,喬典運也可以和王安憶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嘛!大家便哄然大笑,大約是覺得喬典運與我太不相似了。
  喬典運來自河南農村,是學員中最年長的一位,當年已是四十九歲。開學初,天還寒冷,他就穿一件對襟的黑布棉襖,理著一個發茬很低的平頭,完全是一個田裏的把式。但他有著相當沉著的氣質,這是內心生活在起作用,這使他變得睿智。大家拿這話取笑了很久,老喬則很厚道又不失大方地說:“其實我和安憶經常聊天。”
  北戴河,藍天綠海。都是剛走出暗淡的生活不久,不相信好日子就這麽輕易地來了。往後的日子其實越來越好,可是再好哪有剛開始的時候新鮮?有希望?
  住的招待所麵向大海,走過去隻幾百米。我們成日價泡在水裏,也不管是會遊泳,不會遊泳。然後在沙灘上曬太陽。沙粒很細,滑潤,均勻。早上,潮退去了,留下了貝殼,海星,花石子。拾一捧,看看,有更好的,就丟了,再拾一捧。太陽一點一點升高,綠海就變成金海。
  北戴河有一家德國西餐廳,“起土林”。在當時看來,極其的豪華,價格也貴得驚人。那時候,花錢還很節製。人們大多是走過看看,真正進去吃的很少。所以,店堂裏相當冷清。抗抗請我吃了一次色拉,艾克拜爾慶賀得子,又請我和陳世旭吃了一回聖代。陳世旭將他杯中的摜奶油都分給了我們倆他,說他是吃野菜的命,欣賞不來這洋玩意兒。
  講習所還向漁船上買過一回海螃蟹,請招待所的食堂煮了給大家嚐鮮。可惜大部分北方同學吃不來,也不賞識,草草地嚼一遍,丟下一桌子蟹鉗蟹腳,走了。
  北戴河是講習所生活的高潮,從北戴河回來,多少有些人意闌珊。
  回來不幾天便放假,一個月。等一個月以後,大家從各地家中紛紛返校。離別了一段,重聚一起,就又有了些重新開頭的喜悅和振作。彼此看看,都有點變樣,新理了頭發,換了裝束,身上臉上染了些家庭生活溫暖又私密的氣息。本來已經稔熟了的,這時候又生分了似的,不大好意思。散了一半的心這會兒又聚攏起來,但總歸是向收尾上靠了。各人忙著寫畢業作品,交上去,所方則四處聯絡刊物審閱與批用這些作品。學員們又提出,講習所能否出麵,向各人所在單位請一段時間的創作假,作為講習所課程的延續。再有,舉行一次答謝導師的宴會。
  講習所的前期是上大課,後期則效仿研究院的導師製。每三至五人,認一位導師,導師是由著名的作家擔任。我,瞿小偉,郭玉道,因是寫兒童文學,所以,就跟了金近老師。
  瞿小偉是北京的青年,當時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一篇小說,《小薇薇》,寫一對小兒女跟了父母在幹校裏的遭遇。和描寫那個時代的故事一樣,結局是淒楚的,但是卻流露出特別純真和溫暖的感情。裏麵還有一條忠實的大狗,就像所有天性善良的男孩,夢想中的夥伴,最後也傷心地死了。這篇小說後來和我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同獲得了全國第二屆少年文藝創作二等獎。頒獎正是在講習所的學習期間舉行,這使得默默無聞的我們倆,多少掙得了一點榮譽。他和我同是講習所裏唯有的共青團員,所以,開學的第一天,就由我們倆再加上打字員小林,組成了一個團小組,由共產黨員、軍人作家李占恒來領導我們。郭玉道來自青海,其實在那時候,他已經呈現出疾病的征兆,可誰也沒有注意,他削瘦,麵色萎黃,精神多少有些不濟。他似乎不頂合群,也許隻不過是性格羞怯,不慣於在人前說話。在他的宿舍裏,還有我們共同去赴老師家上課的路上,他還是活躍的。
  我們三個一同去金近老師家,路上需轉兩路或是三路汽車,再要走一段。我們到的時候,老師已經候在那裏了。準備好了茶水,還有盛在菜碗裏的半碗杏子。金近老師是江浙人,鄉音很重的普通話。但決不會聽不懂,於我來說,還很親切。因在上海,多是聽到這樣的普通話,它比字正腔圓的北方話,要家常得多,也溫婉得多。因是夏季,他多是穿著汗背心,手上持一把蒲扇,和我們說話。他看上去,就像是個鄉下小老頭,可這“鄉下小老頭”,卻有著骨子裏的優雅:安靜,溫和,從容不迫。他顯然不善言談,甚至於還有些不安,不知該對我們說什麽。他很努力地想著,想一句,就說一句。而他又沒有一絲一毫應付我們的意思。他特別願意同我們多說一些,把寫作的秘訣教給我們。可是,寫作有什麽秘訣呢?像老師這樣一個誠實的人,是連一句虛浮的話也說不出來的。所以,我們在他家,就坐不長,大約一小時左右,便告辭了。可是,我們每一次都定好下周的上課時間。到時間一準去,老師也已在等著我們了。
  謝師宴會是在朝陽區委黨校的飯廳裏舉行。黨校的夥房很有些軍隊應變作戰的素質。平常日子裏,玉米麵餅,大楂子粥,米飯一碗碗蒸著,菜是大鍋燉煮,大勺子當當地舀到一溜排開的搪瓷盆裏,然後,打鈴開飯。可到了要緊時刻,它八冷盤,八熱炒,大菜甜食,說上就上。辦事情的杯盤碗盞也都拿出來了,雖不是細瓷描花的,可卻齊齊整整。飯廳裏一下子布滿了餐桌,一圈冷盤中間,立著酒水瓶子。五時許,導師們陸續到了,由各自的學生陪著,參觀講習所駐地,又到院子裏樹底下照相。金近老師也來了,穿一件白襯衫,手裏提一個人造革的黑拎包。導師自然是和學生坐一桌,桌邊放的都是長凳和方凳。我們中的誰就到宿舍裏搬來一張靠背椅,要老師移坐到椅上去。金近老師一定不肯,說這樣就蠻好,覺得我們實在多此一舉。我們則一定要他坐椅子,瞿小偉還站起來,從金近老師的身後,雙手扶住他的肋下,要將他強持到椅上。瘦小的老師在高大的學生身下,滑稽地掙著手,就是不從,都快要生氣了。我們到底強不過老師,隻得作罷。晚宴開始時,還矜持著,等喝了酒,氣氛就鬆弛了。那時候,吃喝的事情還不太經常,大家都興奮得很。說話的聲音也大了,酒呢,敬來敬去的,都有三分醉了。金近老師看來是不慣於這種喧嘩的,但他不掃人興,等到有人陸續離了席,他才說要走了。然後,我們三個人送他去搭乘十八路車。走在通往汽車站的,黑漆漆的土路上,師生四人都放鬆下來,說著閑話。走一截,有了路燈,將我們幾長幾短的身影,投在地上。車暗著燈,敞著門等在終點站,老師同我們一個個告別,就轉身上車。瞿小偉又伸出手,扶住老師的肋下,托他上了車。車門關上,車燈亮起,駛離了站。我們三個,再蕩啊蕩地,蕩回講習所。已是秋初,風很涼爽,月亮升起來了。

王安憶與母親茹誌鵑在美國

  離開講習所以後,是多少日子?三年,還是五年?傳來了郭玉道患癌疾逝世的消息,他是我們中間第一個早逝的同學。接下去,就有喬典運、賈大山,相繼而去。他們都是貧瘠地區的農人,艱苦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他們的身體,繁重的思想勞動又雪上加霜。
  金近老師也離開了我們。講習所過後,老師寄給我一本童話書,名叫《愛聽故事的仙鶴》。這一篇中,寫了一個作家,六十多歲,灰白頭發,瘦瘦的,人們都管他叫“鄉下爺爺”。這其實就是老師自己吧。現在,他也像文中的“鄉下爺爺”,在對我們說:“我要講的童話,還沒有講完哩。”
  講習所結束之前,我們還舉行了一場舞會。大家期待著,再熱鬧一次,可已是曲終人散的氣氛了。有人在打行李,宿舍裏散亂著書籍紙張。有人忙於和北京的親友告別,在房間裏待客,或者出門去了來跳舞的就也心不定,過來坐一時,再走開一時。倒是一些外來的編輯,或是黨校工作人員,和他們的熟人,在場子裏舞著。
  然後,一個一個走了,房間一個一個空了下來。卸下蚊帳,一下子露出了前後的窗戶。窗外是北方的楊樹,葉子茂密,在秋日的陽光下,翻著亮片,閃閃爍爍。真是滿窗綠色。

  本文選自《空間在時間裏流淌》,王安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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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文字大家王安憶也交代?不是交待? -smithmaella- 給 smithmaella 發送悄悄話 (44 bytes) () 12/12/2019 postreply 11:19:00

gr8 story -睡覺不打呼嚕- 給 睡覺不打呼嚕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12/2019 postreply 14: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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