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荊門電管所的日子
荊門電管所緊靠在荊門縣城南,荊門長途汽車站的對麵。在一個小院子裏,麵積並不大,院子裏堆放著各種架線的器材。東西兩麵各有一個大門,南北兩邊各有一排平房。辦公室、車間、宿舍、食堂等都在這兩排房子裏。
到了那裏,接待我的是一個很和氣的老頭。他見到我就說:“啊,我知道,你就是革集公社的知青,來培訓的吧?到這邊來。”他帶我來到工具房,給我發了老虎鉗、扳手、起子、還有個手拿的鑽子。然後給我一根很粗的皮帶,上麵連著一個皮工具包。當腰裏紮上皮帶時,工具包就在屁股後麵掛著,這樣能騰出手來爬電線杆。雖然把工具都放進去後,屁股後麵沉甸甸的,但挺神氣。像個“工人階級”的樣子。然後,他帶我到最西邊的一間屋子裏,那裏有兩張空著的木板床。他叫我把帶來的行李放在那裏:“你就睡在這裏吧。”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電管所培訓的生活。
中午,外線班的人一個個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他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青年人,由於天天在外麵架線,身體都挺好。個個都用很大嗓門講話,非常活潑。在食堂裏,他們一聽說來了個培訓的農村人是武漢知青,立刻很好奇地圍了過來,像看怪物一樣。還七嘴八舌地說:“你叫什麽?”“是哪一屆的學生?”“那個學校的?”“啊,高三的,還是個秀才啊!”“有沒得力氣啊?”“會不會爬電線杆?”大家肆無忌憚地在我麵前評頭論足。不過看得出來,大家沒有絲毫的惡意。我的心也慢慢放鬆下來。
這時一個個頭很大的人走過來:“我是外線班的班長,姓王,以後就天天跟我們一起上班吧。對了,你有自行車嗎?”不等我開口,旁邊有個小夥子就叫了起來:“廢話!他天天在農村挖泥巴,怎麽會有自行車呢?肯定沒有啊。”王班長說:“這樣吧,下午我先帶著你,再想辦法給你搞輛車。這天天往外跑,帶的工具和器材又多,沒有自行車怎麽搞?!”我點點頭說:“謝謝王班長!”他把手一擺:“不要那麽客氣。我們都是大老粗,混熟了就好了。”過了兩天,真的不知道從哪個人那裏擠出來一輛自行車給我,我就完全和他們一樣了。
一會,又有一個年紀較大,很斯文的人端著碗走了過來:“你就是那個姓江的知青吧?我叫盧聲鎬,也是從武漢下來的。你知道武昌的電校嗎?”我大吃一驚:“你是電校的老師?我家就在電校背後。我跟李新新和婁建華他們都很熟的。”他笑了笑:“他們家裏都是領導,我們是一般的老師。”後來我才知道,他原先就是電校的老師,她愛人叫豐得芬。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是因為成分問題吧,分到荊門百貨公司工作。他們兩地分居,沒有辦法調到一起,所以他就自己申請來到荊門電管所。這樣,我們之間就感到特別的親切。平時我就叫他們“盧老師”和“豐阿姨”,周末也常去他們家玩。其實,這裏還有一個從武工大下來的老師,據說是“右派”。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他和盧老師平時就在內線班上班,一般不出外線。
在文革時期,象這樣因各種政治情況被“下放”的人數不勝數,大家通常知道有這回事就行了,沒有誰去打破沙鍋問到底。比如像我,在荊門就沒有人會問你,為什麽沒有被招工上去。
我開始在這裏上班了。電管所,全稱是“電力管理所”。有的地方也叫供電所、供電局。這裏有一個外線班和一個內線班。其實絕大部分任務都是外線任務,就是樹電線杆、架線、安裝室內線路等。隻有很少幾個人搞內線,就是造變壓器、安裝配電櫃之類的工作,基本上隻是安排少數幾個女同誌和老同誌來做。另外每天還要派一個人在配電房值班,監督縣境內的線路安全和控製限電拉閘等,電管所還管理著縣境內的幾個水電站。我在這裏主要是學習外線和電站運行,不過偶爾也在配電房裏值一天班。
剛開始上班,簡直感到是進入了共產主義。睡在四麵是雪白磚牆的瓦屋裏,吃飯在食堂,拿飯票就行。幹起活來,和農村的農活強度根本不能比,真舒服啊!可他們還都在叫累,領導也覺得外線班天天在外麵跑,確實是累,所以對他們也特別好。門口有個“三八豆腐店”,一些婦女在那裏打豆腐。每天晚上,我們拿著自己的碗去打豆腐腦,店裏的人看到我們來了非常客氣,不論多大的碗都是兩分錢一碗。因為萬一把電管所的人得罪了,把他們的電閘一拉,豆漿就要壞了。那個年代,到處供電不足,想拉誰的閘都是可以的。所以任何單位都很怕這個管著“電老虎”的電管所。有時聽說來了新電影,大家就一起把皮帶一係,屁股上挎著工具袋,跟收電影票的人打個招呼:“裏麵的電氣壞了,叫我們進去修。”然後大搖大擺地衝進電影院裏坐下來看電影,誰也不會管我們。
最叫人不習慣的是每個星期天都休息。剛剛工作了幾天,就到周日了。於是坐在那裏不知道幹什麽好。哪裏像在生產隊,至少要半個月才能喘一口氣,要是農忙就更沒有指望了。在這裏洗衣服隻要半個鍾頭就足夠了。逛街吧,縣城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幾個破房子,一個大商店,一個天天放老三片——“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的電影院。所以我除了到小妹那裏去看她外,大多數周日時間都是坐在桌子旁看書。
這段時間大概是我在荊門六年裏最舒服的日子了。
在電管所上班,麵臨的第一個問題是要爬電線杆。本來,在學校廣播站我也爬過電線杆。但那是木頭的,而且隻有五、六米高。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是架個梯子上去,要是能在腳上套個鋼爪子自己爬上去,已算是很神氣的了。但是在這裏,最矮的電線杆也有九米,然後是十二米、十五米和十八米,再高就是鐵塔了。最要命的是這些電線杆都是水泥做的,很光滑,用腳上套鋼爪的方法是爬不上去的。必須借助一個叫做“踩板”的工具。這踩板是一塊非常結實的,約一米長十五厘米寬的木板,用一根很長的粗麻繩牢牢地係在木板的兩邊,繩子中間還套有一個鐵鉤。當你把鉤子繞過電線杆再回過頭來鉤在繩子上時,整個麻繩就在電線杆上繞了一圈。利用這個摩擦力,就能把掛在下麵的木板拉住不往下滑,人就可以站在這塊“掛”在電線杆上的板子上。然後再拿第二塊這樣的踩板,往更高的地方掛上去,人就可以爬到第二個踩板上。然後彎下腰,把下麵一個踩板的鉤子鬆開收上來,再往上麵掛……。這樣交替進行,人就可以一“步”一“步”地登高到電線杆的頂部。下來時,也是這樣交替地掛著兩塊踩板慢慢下來。
剛開始看到他們在一根那麽高的杆子上麵迅速地爬上爬下,我的頭都大了。要說力氣,這絕對不是問題。一隻手抓住繩子,一隻手去幹活都不在話下。問題是這些動作都是要在懸空的狀態下進行高空作業,這需要很好的心理素質,也就是要克服恐高的心理障礙。於是頭兩天清早,我就拚命練習,希望能盡快和大家一起工作。早上盧老師看見我在練習,也過來教我,如何用巧勁來迅速爬杆。看到連他都能如此輕鬆地爬上爬下,我的膽子也大了許多。慢慢地,我逐漸學會了爬電線杆,而且越爬越高。第一次爬到十二米高的電線杆頂上,是在十裏牌的一個工地。我感到視野好開闊,心裏感到真舒坦。還沒笑出聲來,突然發現地平線在左右晃動,立刻驚慌起來,死死地抱住電線杆一動也不敢動。好容易爬下來,嚇得汗把衣服都打濕了。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並沒有取笑我,而是很耐心地告訴我:“這很正常的。電線杆這麽高,肯定會有一點點晃動,所以看到地麵一定會有點左右晃動的。如果電線杆一動也不動,則說明它可能馬上要斷,這時候就就得趕快下來。”啊,原來是這樣!
另一個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就是:在高空要雙手作業。以前我在電線杆上麵都是一隻手牢牢地抱住電線杆,用另一隻手操作,所以有時候不得不用牙齒來咬電線。在這裏,有許多很重的體力活要在高空進行。如把電線吊上去,並架在絕緣的瓷瓶上;或者在高空把兩根很粗的電線接起來;或者在上麵用工具調節電線的鬆緊度;或者在上麵安裝橫擔和路燈等很重的設施等,都必須雙手用工具來操作。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用皮帶把自己栓在電線杆上,騰出雙手來工作。其實這就是在考驗你對皮帶的信任度。如果皮帶斷了,或者沒有拴牢,肯定會出事故。然而即便是安全的,是否敢把手鬆開,則是對心理的一個考驗。在團林冷凍廠工地架線時,我爬到電線杆上,把皮帶栓在電線杆上後,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確信沒有問題。我慢慢地鬆開了抱住電線杆的那隻手,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我高興地把雙手高高舉起來,給大家看。他們都很高興,誇獎我說:“小江可以和我們一樣工作了。”
漸漸地,我適應了高空作業。開始工作了,一段時間下來,我學會了很多東西。從挖坑豎電線杆子,校正電線杆的垂直度和調節拉線的鬆緊度,在電線杆上安裝橫擔和其它設施,架線,接線,到安裝高壓開關、變壓器和配電盤等等,基本上把外線的工作全部學了一遍。一九七三年正是荊門縣大發展的一年,焦枝鐵路、煉油廠、水泥廠,幾個大工程都在荊門展開。荊門縣馬上要升級為荊門市,到處都是工地,而路和電必須先行。所以架線的任務特別重,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我的物理基礎比較好,有關力學和電學方麵的問題一講就能明白,他們也很願意教我。
學會了爬電線杆,我不但不怕了,還特別喜歡爬到上麵坐著。一方麵視野好,很舒服,而且這時候多是下麵的人為上麵服務,自己坐在上麵等著,不必跑來跑去。一天,我們去團林冷凍廠工地架線。一到倉庫,就看到裏麵有一大麻袋花生。大家誰也不吭聲,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口袋裏裝滿花生,爬到電線杆頂上,坐在那裏吃起花生來了。等班長過來安排工作,沒見到一個人。正感到奇怪,花生殼落到他的腦袋上。抬頭一看。每個電線杆上像猴子一樣坐著一個人,地下一片花生殼。於是大罵:“你們這些貪吃鬼!都坐在上麵,誰在下麵幹活啊?都給我滾下來!”於是大家才嘻皮笑臉地爬下來開始幹活。
平心而論,外線班的工作和其他工種相比是比較辛苦的。經常要在野外作業,跑來跑去,勞動強度也比較大,而且高空作業和與電打交道也有一定的危險性。雖然我在那裏的幾個月期間沒有發生什麽大事故,但後來發生了好幾次令人膽戰心驚的事情。
一次是大家正在檢修一條線路。快要結束了,王班長正在最後一根電線杆上作業。不知是哪個工廠突然打電話到值班室,問怎麽沒有電了。可能值班的人正在看小說,忘記了檢修這碼事,二話沒說就把電閘推上去了。剛推上去,又想起來檢修這事,就立即把閘刀又拉了下來。就這樣,正在電線杆上的王班長被一萬伏的高壓電狠狠地打了一下。幸好那天他穿的是新電工鞋,承受了大部分電壓,隻把他的手和腳燒傷了,在半昏迷中他不得不抱著電線杆滑下來。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送到醫院後切掉了半個手掌和兩個腳趾頭,成了半殘廢。最後不得不提前退休。
還有一次是在豎一根十五米高的水泥杆的時候。電線杆剛一豎起來,小汪就爬上去開始安橫擔,其他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安裝固定電線杆的幾根拉線。由於大家隻顧埋頭收緊拉線,沒有相互照應,一根拉線已經拉得很緊了,對麵的拉線還沒有開始收緊,導致兩邊受力嚴重不平衡,這樣把電線杆拉斷了。所幸的是,那天小汪沒有按照操作規程係安全帶,結果就從上麵被甩到旁邊的河裏,否則被水泥杆壓在下麵就成了肉餅。小汪的腰受了重傷,隻好從外線班退出來,當了工會主席。
在那個年代,做事沒有具體的操作規程,也沒有嚴格的規章製度。人人都在抓階級鬥爭,誰講技術就有可能會被扣上資產階級的帽子。因此事故是經常發生的,甚至認為事故是工作中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從九月十三號到十二月二十四號,我在電管所過了三個多月。也和外線班的工人師傅們慢慢混熟了,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們個個都很樸實、也很直爽。雖然有時也會打罵,但大多沒有惡意。在每天跑來跑去的工作中,很能相互照顧和體諒,從來不因為我是農村來的有任何歧視。相反,他們看到我是武漢知青反而對我特別好,因此我在他們中間感到很溫暖。
外線班裏年齡最小的工人叫賴平。估計當時還沒有十八歲,滿臉的稚氣。有時也有點小脾氣,但幹活決不落後。由於他年紀小,所以其他人常常開他的玩笑。賴平年紀小,但個頭並不算小。由於腿很粗,大家有時叫他“象腿”,或者眨眨眼睛叫他“大象”。這時賴平就會氣得滿臉通紅,好久不理人。於是大家就哈哈大笑起來。但賴平和我很好,總喜歡和我在一起幹活。我有什麽困難也總是主動來幫忙。所以在這些人中,我和賴平的關係非常好,這種關係一直到幾十年後都是這樣。
來到電管所一段時間後,我才知道,外線班原來還有一個副班長叫李德貴。在今年招生時被推薦到武漢上大學了。賴平告訴我,他死活不願去,領導開導了好久才很不情願地去了。我聽後真的好羨慕,也不由得歎息:不想去的非要他去,而想去的又不讓去,這是個什麽世道啊!
誰知道有天晚上,李德貴突然出現在大家的麵前,令每個人大吃一驚。原來他實在無法忍受天天坐在那裏上課的煎熬,偷偷跑了回來,連行李都丟在那裏沒有拿。我跟著大家到他住的房間裏去看熱鬧。隻見一個臉稍有點黑的小夥子坐在那裏,他就是李德貴了。領導們正在那裏批評他:“你怎麽可以這樣逃學呢?說不去就不去了?”隻見李德貴坐在那裏憨厚地笑著,怎麽說也不願再回武漢了。領導們歎了一口氣,隻好隨他去了,還得派人去把他的行李拿回來。在後來一起上班時,我發現他對人很和氣,從來不罵人。不像王班長是從部隊下來的,有時急了會罵兩句。在這裏,班長從來不擺架子,不偷懶。相反,在很多場合下都是幹最累和最危險的活。我感覺這可能就是他們心很齊的原因吧。
在電管所期間,我去小妹那裏要方便很多。掇刀離縣城二十多裏,而且有公路直通,而我又有輛自行車。在當年“俺們的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那感覺不亞於今天有一輛小汽車時的心情。甚至在下班後吃完晚飯,我都能騎自行車去她那裏聊聊天。甚至可以聊到很晚,再騎自行車回來,也不會耽誤第二天的工作。
因此一到星期天,我就跑到小妹那裏。有時候在那裏玩,幫忙做點事。有時就用自行車把她帶到荊門縣城來玩,或者帶到電管所裏休息休息,到食堂裏打幾個好點的菜給她吃。玩夠了,再用自行車把她送回去。要是縣城裏放映什麽新電影,我一定會去把她接過來看,哪怕看到半夜都能把她送回去。那段時間小妹也是開心極了。
榮興的同學來荊門時,也常常路過電管所來看我。有時來這裏休息一下,吃餐飯。如果晚上需要在縣城過夜,也可以在我這裏擠一擠,起碼不用花錢去住旅社,方便多了。十二月二日,王孟穎回武漢,因為回去的火車很晚才到荊門,也是從這裏休息後去火車站的。
在這幾個月裏,我跟著他們爬遍了荊門四周線路的電線杆:從水泥廠、冷凍廠、食品廠、二零六廠、虎牙關、到十裏牌林場、展覽館、木材公司、車隊、機械廠……,到處都有我們的身影。通過架設那一條條線路,我看到了荊門在發展,國家在發展。但看看自己,有時心裏也很不是滋味。知青們在農村無聊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而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似乎沒有人為之惋惜。其實大多數人對他們都是同情的。
有一天我們在團林架線。天黑了,大家吃完晚飯,準備乘大卡車回去。我正準備爬上去,突然有個人拉著我,低聲哀求到:“師傅,我母親病危了,要我馬上回武漢。我現在趕不上火車了,求你把我帶一段路好嗎?” 我看著他:這是個知青。就說:“上去吧。” 那個知青喜出望外,還拿出一張小紙片遞過來:“你看,這是我家裏發的電報……” 我一把推開:“不要來這些玩意,我也是知青!”。那個知青不知所措,呆呆地,也有些迷茫地看著我。等我們上了車,電管所的師傅們問:“你認得他嗎?”我搖搖頭。“那你怎麽把他帶上來?” 我望著他們說:“他是知青。”大家都沉默了。車就這樣一直開到了縣城,也沒有一個人說話。我想:此時每個人可能都在想自己家裏或者親戚朋友中的某個知青吧。
下雨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閑著。通常是到縣城裏麵的單位,如縣委、水利局、物資局、武裝部等,給他們安裝室內線路。室內線路不僅要安裝正確、安全,還要美觀。也有的時候在所裏做橫擔、變壓器和配電盤。每一天都是我學習的好機會。我如饑似渴地學習,記筆記,到處問。
在培訓的三個月裏,我回革集了好幾次。除了拿米拿錢以外,更多的是看看水電站的情況,好帶著問題學習。經過比較,我發現外線部分我已經沒有問題了,恐怕在發電運行方麵還有些沒有搞清楚,於是我就把發電機的圖紙拿到電管所來仔細研究。師傅們看到我那樣愛學習,都很喜歡我,毫無保留地教給我很多知識。幾個月下來,我感到有把握多了。
那天上午,我在房間裏正和盧老師研究公社發電機的接線圖。盧老師把手指到圖紙上的一條線,剛準備說什麽,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低沉而又持續的隆隆聲。大家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不由得呆了一下。突然,我們不由而同地叫了起來:“地震!” 盧老師和我立刻跳起來,朝外麵衝去。我一出門,看到空地上堆了一垛稻草,立刻跳了上去。一坐上軟軟的草堆,我的心情立刻就平靜下來,接著就像看西洋景似的看著四周:屋頂的瓦片仿佛是雞毛做的,在那裏輕鬆地飄蕩。人們到處逃竄,一片雞飛狗跳的樣子。地震持續了大約三十秒。其實也沒有什麽建築物倒掉,但整個縣城到處都是亂哄哄的一片。幾天後我回生產隊,隻聽說倒了一個小倉屋,其它房子都還安然無恙。據說這次地震隻有三級。天哪,三級地震就搞成這個樣子!所以當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時,報上說是七點八級地震。我能想象,那裏可能會是個什麽樣子。
有一天,我們在架設通往荊門變電站的幹線。我看到即將掛上去的電纜,用心算了一下,覺得似乎沒有必要用那麽粗的線,就奇怪地問盧老師:“為什麽要用這麽粗的線啊?”盧老師笑了起來:“剛來時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實際上要考慮的因素不隻是這一個啊!你想啊,根據電流大小計算出來的電線粗細僅僅是決定了電線的最低要求。就是說,如果比這細的話會不安全,並不是說不能比它粗啊。如果用更粗一些的線,第一,多留一些餘量,會更安全;第二,幾年後發展了,用電量增加,如果要超過負荷怎麽辦呢?難道再全部更換嗎?那不是更浪費啊?第三,這麽大的鐵塔,如果掛得太細,也很難看。掛那麽高,經常被風吹得擺來擺去,粗些的電纜機械強度也高些,能更經用。你說對嗎?”我恍然大悟:考慮問題不能隻顧一個方麵,要全麵考慮才比較合適。對人,對事不都是這樣嗎?
十二月十七日,我們剛下班回到所裏。突然聽到班長在外麵喊到:“外線班的緊急集合!”大家以為是哪裏線路出了故障需要搶修,紛紛跑了出來。班長告訴大家:由於冬旱,水庫開始放水。在那個年代,缺電是個常態。人們經常麵臨是拉閘限電的日子。因此,團林那邊三幹渠上的水電站要利用這個機會啟動,並網發電,以減輕電網缺電壓力。電管所叫我們外線班立即趕往團林,盡快將電站啟動運行。估計放水要持續幾天,我們也就得一直呆在那裏。所以需要帶足必要的生活用品。
原來是這樣。我高興極了!正好能學習一下電站運行和管理,多好啊!這些年輕人都是單身,在哪裏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大家帶上隨身物品,嘻嘻哈哈地就出發了。
我們趕到電站,天已經黑了下來。大家顧不得安排住宿,把行李往臨時做的稻草地鋪上一丟,就開始工作。隨著水閘慢慢打開,水輪機開始轉動,發電機也開始發電了。但電怎麽也送不出去。大家到外麵一看,原來先前做的地線由於年代太久已經爛掉了,接地電阻很大,被送來的大電流燒得像個幾百瓦的大燈泡一樣雪亮雪亮的。大家趕快把那裏挖開,深深地打了一個大鐵棒,還往裏麵灌了很多水。問題就解決了。
電站開始運行,大家鬆了一口氣,才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這裏沒有宿舍,就在廠房的空地上用厚厚的稻草鋪了一個通鋪。大家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睡覺,輪流值班。其實在正常情況下,也沒有什麽事情做。值班的人就是在維護運行,而不值班的人就在那裏玩,或者去團林集鎮逛逛街。班長安排我值下半夜班,因為此時大家都在睡覺,有異常情況可以隨時叫他們來處理。如果是白天,萬一大家都出去玩去了,會比較麻煩。這個安排正合我意。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研究一下這個水電站是怎麽運行的,有空還可以看看書。
半夜,班長悄悄地叫醒了我:“小江,該你上班了。”我揉揉眼睛爬起來,跟著班長來到控製台。班長交待了一下,還特別告訴我,有什麽情況不要慌,趕快來叫他們就行,然後就離開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控製室,逐漸搞清楚:其實在正常運行的情況下,電站的控製主要就是調節兩個旋鈕。一個是水輪機的進水閥門旋鈕。它控製水量,決定水輪機也包括發動機的轉速。即控製送出去的電的頻率,也就是我們平時說的每秒五十周的供電頻率。另一個是一個電阻調節旋鈕。它控製發電機轉子的電磁強度,最後影響電壓,即我們平時說的二百二十伏的電壓。這時我才明白,對電的質量而言,最最重要的參數並不是電壓,而是頻率。電壓偏低,用變壓器可以輕而易舉地調高。而頻率偏低,會嚴重影響用電器的工作效率,甚至會造成電器的損壞。當用電量增加時,發電機會感到阻力大,自然就會減慢轉速,帶來的變化就是供電頻率變慢。這時就需要開大進水閥門,同時相應調節電阻,使電的頻率和電壓達到要求的指標。在大型發電廠裏,這一切都是自動控製的。而這裏是小電站,就隻有靠手動了。我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些變化,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生動的科技演示,一下子讓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興致勃勃地看著、學著,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那幾天,我們除了值班外,基本上沒有什麽事。團林距離掇刀很近,所以白天我睡了一小會,就騎車到小妹那裏,把她接到團林電站來玩。小妹從來沒有看過電站是怎麽工作的,剛開始還很害怕,站在那裏東瞧瞧西看看,覺得什麽都很新奇。我說:“想看看怎麽發電的嗎?幹脆今天不要回去了,晚上就陪我值班吧?”小妹高興得跳起來。我想也隻能這樣了,這裏沒有讓她睡覺的地方,幹脆就和我一起熬夜吧。晚上,我坐在控製台,小妹就坐在旁邊,看我怎麽“開”機器。我告訴她電站是怎麽運行的。我告訴她:現在我們發的電可以供好幾個廠用哩。不知不覺,一晚上就過去了,我們好像都不困。直到吃完早飯把她送回生產隊後返回,我才覺得眼睛睜不開了。
幾個月培訓下來,我感覺:應付一個公社裏的小水電站應當是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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