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武漢

告別武漢

 

分別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我逐一向親人們告別。那幾天,是令人心碎的日子。那幾天的經曆給我的心裏造成了太大的創傷。多少年後,我一想起這些事,就感到心裏隱隱作痛。

十二月一日,我在家裏忙了一整天:買煤、洗衣服、修雞籠、打掃清潔。我看著小林,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小林那時候已經小學畢業,馬上就要上中學了,而且肯定是二附中。所以我懇求工讀班的朋友們,好好照顧小林。他們都拚命安慰我,叫我不要擔心。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的確是這樣做了。他們對小林無微不至地關懷,走到哪裏都把他帶上,甚至省下自己的糧票和工資,也不讓小林吃虧。真的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些患難中的朋友!

七號傍晚,我去七醫院跟大姐姐告別。那時她的情況可能非常不好。由一個女兵從關押的地方帶出來,到我等待的房間裏見麵。那個女兵就站在一旁,和會見牢房裏的犯人差不多。見到大姐姐後,我很簡單地說了我要下鄉的消息,以及小林交由二附中工讀班的同學照顧。其它事情就不好說了。說家裏的事吧,有人在旁邊站著,說冠冕堂皇的話我又不會講。大姐姐哭了,她掏出身上的十幾塊錢,叫我去買些準備下鄉的用品。那個女兵站在那裏也感到很沒趣,就站到稍遠的一邊。但我們仍然沒有說什麽,十幾分鍾後我就走了。這是臨走前最後見的一麵。

八號晚,媽媽給我送行。由於不能自由行動,媽媽在食堂打了一個菜,打開了一個肉罐頭,對我說:“吃吧,不能給你做什麽了。到農村後自己要小心。”說著就大聲地哭起來。我哪裏吃得下去,隻是淚流滿麵,什麽也說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們默默地坐在那裏,好久好久。

九號是學校開歡送大會。一清早,我剛從家裏來到學校,就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的編組突然被拆散了。張崇武、吳恒樂、於衍正和範鎮峰收留了我,而婁建華和張紅梅被調整到陳陽和諶模雲那個組,陳宣良和李力被合並到劉立振那個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想問,也不能問。因為這一切都是別人通知我,而不是和我商量的。那就是說,沒有商量的餘地,我還能問什麽呢?對於我來說,情況並不壞。新的組裏大都是我的同班同學,彼此非常了解。但婁建華呢?她去的那個組行嗎?要是不行可就慘了!我該怎麽辦?我到處尋找,才發現她和張紅梅兩個女孩子躲在榮校禮堂背後痛哭。我圍著禮堂轉了三圈,但仍然沒有勇氣去和她講話,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很久,我才鼓起勇氣走過去,跟婁建華說:“不要哭了,一切都會好的!”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說的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這幾天的突然變化,幾乎使我完全崩潰了!我不知道世界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未來又會是什麽樣呢?陳宣美一步不離地跟著我,生怕會出什麽事情。中午我端著飯盒,一口也吃不下去。隻是默默地流淚。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是我永遠難忘的日子。那天下午,大家乘車到武漢關碼頭。那裏已經是人山人海。知識青年和送行的親人密密麻麻,很多人都是全家跑來送行。而我是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裏。上午,防疫站的工宣隊居然派人到學校裏來給我“送行”。不知道是否要落實我是不是真的下鄉了。不過當時的態度還是挺好的,隻是絕口不提媽媽和小林的情況……。突然,工讀班的同學們把小林帶來了,這是我們家唯一的代表。我怕天黑了從漢口回去不安全,就叫他趕快回家。

於衍正帶來了相機,我們在那裏照了幾張相,留下了臨別前的瞬間。梁華盛不能和我們一起下鄉,感到很鬱悶。我送了他一把黑色的玩具手槍。

 

下鄉前夕——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下午

 

上船了。親人們都被隔在岸上,隻有李植年和梁華盛混進了碼頭。到處是一片哭聲。我默默地找了個地方打開行李鋪蓋,坐在那裏等待開船。

汽笛長長的叫了一聲,開船了。輪船和碼頭之間開始出現一條縫,縫慢慢擴大。這意味著,從現在起,我們和武漢的聯係就此切斷。從現在起,我們都不再是武漢人了。武漢不再是我們的“家”,而隻能說是我們的“家鄉”。家已經成了過去時。船上的女孩子都大聲哭了起來,和岸上的哭聲、呼喚聲相互呼應。任何人看到這種場麵都無不為之動容。碼頭上的工人都躲開了,不願看到這令人難過的場麵。梁華盛一隻手在朝我們揮動,卻低著頭看著另一隻手中的玩具手槍,極力忍住不讓我們看到他那滿是淚水的麵孔。而李植年則用用雙手捂住了臉。

我站在輪船欄杆旁,很想大聲叫一聲:“再見了,武漢!”但沒有喊出來。我沒有資格說“再見”。還能再見嗎?什麽時候再見?以什麽名義再見?船上的知識青年們,有些可能過幾年後能回到武漢;有些可能會去別的地方,不再回來;也有的人甚至會把自己的生命永遠留在農村。戶口已被銷毀,我們不再是武漢人。這是必須正視的事實!我隻有在心裏默默地說:

別了,武漢!別了,親人們!別了,我的戰友、朋友和同學!


 

(第二部分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