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向黎
上蒼厚我,從初中開始,聽父親在日常中聊古詩,後來漸漸和他一起談論,這樣的好時光有二十多年。
父女兩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別推崇王維、李後主,特別佩服蘇東坡;也很欣賞三曹,辛棄疾;也都特別喜歡“孤篇橫絕”的《春江花月夜》……也有一些是同中有異,比如劉禹錫和柳宗元,我們都喜歡,但是我更喜歡劉禹錫,父親更喜歡柳宗元;同樣的,小李和小杜,我都狂熱地喜歡過,最終絕對地偏向了李商隱,而父親始終覺得他們兩個都好,不太認同我對李商隱的幾乎至高無上的推崇。
最大的差異是對杜甫的看法。父親覺得老杜是詩聖,唐詩巔峰,毋庸置疑。而當年的我,作為八十年代讀中文係、滿心是薔薇色夢幻的少女,怎麽會早早喜歡杜甫呢?
父親對此流露出輕微的麵對“無知婦孺”的表情,但從不說服,更不以家長權威壓服,而是自顧自享受他作為“杜粉”的快樂。他們那一代,許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諸葛亮,所以父親時常來一句“諸葛大名垂宇宙“、“萬古雲霄一羽毛”,或者“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然後由衷地讚歎:“寫得是好。”
他讀書讀到擊節處,會來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杜詩;看報讀刊,難免遇到常識學理俱無還耍無賴的,他會怒極反笑,來一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也是杜詩;看電視裏不論哪國的天災人禍,他會歎一聲“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還是杜詩;而收到朋友的新書,他有時候讀完了會等不得寫信而給作者打電話,如果他的評價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開頭,那麽說明他這次激動了,也說明這個電話通常會打一個小時以上。
父親喜歡馬,又喜歡徐悲鴻的馬,看畫冊上徐悲鴻的馬,有時會讚一句:“一洗萬古凡馬空,是好。”——我知道“一洗萬古凡馬空”是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一句,可是我總覺得老杜這樣誇曹霸和父親這樣誇徐悲鴻,都有點誇張。我在心裏嘀咕:人家老杜是詩人,他有權誇張,那是人家的專業需要,你是學者,誇張就不太好了吧?
有時對著另一幅徐悲鴻,他又說“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著實好。”“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馬》中的這兩句,極其傳神而人馬不分,感情深摯,倒是令我心服口服。我也特別喜歡馬,但不喜歡徐悲鴻的畫,覺得他畫得“破破爛爛的”(我曾當著爸爸的麵這樣說過一次,馬上被他“逐出”書房),而人家杜甫的詩雖然也色調深暗,但是寫得工整精麗,我因此曾經腹誹父親褒貶不當;後來聽多了他的以杜讚徐,又想:他這“著實好”,到底是在讚誰?好像還是讚杜甫更多。
父親有時沒來由就說起杜甫來,用的是他表示極其讚歎時專用的“天下竟有這等事,你來評評這個理”的語氣——“你說說看,都已經‘一舞劍器動四方’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我說:“嗯,是不錯。”父親沒有介意我有些敷衍的態度,或者說他根本無視我這個唯一聽眾的反應,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並攏,在空中用力地比劃了幾個“之”,也不知是在體會公孫氏舞劍的感覺還是杜甫揮毫的氣勢。然後,我的父親搖頭歎息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著實好!”我暗暗想:這就叫“心折”了吧。
晚餐後父親常常獨自在書房裏喝酒,喝了酒,帶著酒意在廳裏踱步,有時候踱著步,就念起詩來了。《琵琶行》《長恨歌》父親背得很順暢,但是不常念——他總是說白居易“寫得太多,太隨便”,所以大約不願給白居易太大麵子。如果是“春江潮水連海平”,父親背不太順,有時會漏掉兩句,有時會磕磕絆絆,我便在自己房間偷偷翻書看,發現他的“事故多發地段”多半是在“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一帶。(奇怪的是,後來我自己背誦《春江花月夜》也是在這一帶磕磕絆絆。)若是杜甫,父親就都“有始有終”了,最常聽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他總是把“哭”念成“闊”的音。有時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斷他的“牽衣頓足攔道‘闊’”,說“媽媽睡了,你和杜甫都輕一點。”
有一次,聽到他在書房裏打電話,居然大聲說:“這篇文章,老杜看過了,他認為——”我聞言大驚:什麽?杜甫看過了?他們居然能請到杜甫審讀文章?!這一驚非同小可。卻原來此老杜非彼老杜,而是父親那些年研究的當代作家杜鵬程,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的作者。有一些父親的學生和讀者,後來議論過父親花了那麽多時間和心血研究杜鵬程是否值得,我也曾經問過父親對當初的選擇時過境遷後作何感想,父親的回答大致是:一個時代的作品還是要放在那個時代去看它的價值,杜鵬程是個部隊裏出來的知識分子,他一直在思考時代和自我反思,他這個人很正派很真誠。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有了一個“大膽假設”:杜甫是“老杜”,杜鵬程也是“老杜”,父親選擇研究杜鵬程,有沒有一點多年酷愛杜甫的“移情作用”呢?說不定哦!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怎奈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可歎智者死去,與愚者無異。十年前,父親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幾句的涵義。可是我寧可不懂,永遠都不懂。
父親是如此的喜歡杜詩,於是,安葬他的時候,我和妹妹將那本他大學時代用省下來的夥食費買的、又黃又脆的《杜甫詩選》一頁一頁撕下來,仔仔細細地燒了給他。
不過這時,我已經喜歡杜甫了。少年時不喜歡他,那是我涉世太淺,也是我與這位大詩人的緣分還沒有到。緣分的事情是急不來的,——又急什麽呢?
改變來得非常徹底而輕捷。那是到了三十多歲,有一天我無意中重讀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不是杜甫,簡直就是我自己,親曆了那五味雜陳的一幕——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驀然相見,不免感慨:你說人這一輩子,怎麽動不動就像參星和商星那樣不得相見呢?今天是什麽日子啊,能讓同一片燈燭光照著!可都不年輕嘍,彼此都白了頭發。再敘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聲驚呼心裏火燒似的疼;沒想到二十年了,我們還能活著在這裏見麵。再想起分別以來的變化有多大啊,當年你還沒結婚呢,如今都兒女成行了。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愛,對父親的朋友這麽親切有禮,圍著我問從哪兒來。你打斷了我和孩子的問答,催孩子們去備酒。你準備吃的自然是傾其所有,冒著夜雨剪來的春韭肥嫩鮮香,還有剛煮出來的摻了黃粱米的飯格外可口。你說見一麵實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飲吧,明天就要再分別,世事難料,命運如何,便兩不相知了。
這樣的詩,杜甫隻管如話家常一般寫出來,我卻有如冰炭置腸,倒海翻江。
就在那個秋天的黃昏,讀完這首詩,我流下了眼淚,我甚至沒有覺得我心酸我感慨,眼淚就流下來了。奇怪,我從未為無數次擊節的李白、王維流過眼淚,卻在那一天,獨自為杜甫流下了眼淚。卻原來,杜甫的詩不動聲色地埋伏在中年裏等我,等我風塵仆仆地進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到那一天。
我在心裏對梁啟超點頭:您說得對,杜甫確實是“情聖”!我更對父親由衷地點頭:你說得對,老杜“著實好”!
那一瞬間,一定要用語言表達,大概隻能是“心會”二字。
也許父親會啼笑皆非吧?總是這樣,父母對兒女多年施加影響卻無效的一件事,時間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就做到了。
此刻的我,突然擔心:父親在世的時候,已經知道我也喜歡杜甫了嗎?我品讀古詩詞的隨筆集《看詩不分明》在三聯書店出版,已經是2011年,父親離開快五年了。趕緊去翻保存剪報的文件夾,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讚美杜甫的短文,是2004年發表的,那麽,父親是知道了的——知道在杜甫這個問題上,我也終於和他一致了。真是太好了。
作家荊歌的小字非常秀麗,他很喜歡周作人,如果朋友請他隨意寫一幅字的話,多半是周作人的“且到寒齋吃苦茶”。我對老杜“路轉粉”之後,有一天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不要寫你親愛的周作人了,給我錄一次老杜的《贈衛八處士》吧。荊歌錄完這首詩,也很感慨,寫了一個小跋,說此詩“有人生易老,歲月匆匆之感”。
是啊是啊,歲月匆匆!父親離開已經十年。童年時的唐詩書簽也已不知去向。幸虧有這些真心喜歡的古詩詞,依然陪著我。它們就像一顆顆和闐玉籽料,在歲月的逝波中沉積下來,並且因為水流的衝刷而越發光潔瑩潤,令人愛不釋手。
讀好的中國古詩詞,我一向看作是中國人獨享的大福利。因為中文實在太難了,而翻譯中文古詩,要表達意思尚且顧此失彼,對那些雙關、互文、典故、雙起單承、頂針、映帶就束手無策,弦上的音尚且如此,就不要指望傳遞什麽“精警”“綺麗”“英爽”“ 超拔”,還有“氣骨”和“風調”這些弦外之音了。
作為一個不能免於鬱悶和憂慮、時常覺得活得辛苦的中國人,我覺得多讀古詩是讓自己“平民憤”、尋找心理平衡的一大妙法——他們歪果仁再怎麽天藍水清誠信安全沒心沒肺,可是他們讀不懂中國的古詩詞呀。請不要抬出傅漢思那樣的外國人來抬杠,那是鳳毛麟角。
對那些歪果仁,我絕對不會告訴他們,在我們中國人心情的起伏裏,人生的轉折處,古詩詞可以幫多大的忙;我甚至都不會告訴他們一個小小的秘密,《看詩不分明》這個書名其實就來自我家兩代人共讀的《樂府詩選》(餘冠英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出自這兩句:“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這兩句詩多好啊——芙蓉就是蓮,隱於霧中,看不分明,“蓮”又和“憐”同音雙關,“憐”者,愛也。這是陷入愛情的人患得患失的心情,用流行歌曲唱出來就是“你到底愛不愛我”?用微信表情表示,就是長草顏團子扯花瓣卜感情卦,這一瓣,“愛我”,再一瓣,“不愛我”。一代代的糾結不會完,幸虧花瓣也是扯不盡的,因為繁花一片,永遠開在杜甫的詩裏——“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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